地图炮
2021-07-05老王子
老王子
地理好这件事本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实际上在我看来只要是你擅长的事情都不值得夸耀,值得夸耀的是把不会做的事情做好,但我的父母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们费尽心力养育我,所求的也无非就是此刻这样的场景:我站在饭桌前,像一个多年以后才会出现的天猫精灵那样,毕恭毕敬但机械地根据他们朋友的询问,报出一个个生僻国家的首都,进而进行释疑,比如很多国家的政府驻地并非首都,像玻利维亚,政府在拉巴斯,首都在苏克雷,或者像南非,居然有三个首都,政府在名不见经传的比勒陀利亚,而我们熟知的约翰内斯堡不过是一个普通大城市。在这个方言土得掉渣的山区,一个小学生能用艰涩的本地话,报出远在南美洲或非洲南部高原的某个国家的城市名字,会让宴席蒙上一层不真实的高贵幻觉,进而被感叹:真是书香门第啊。当然也有难搞的叔叔阿姨,张口专往俄罗斯和北欧问,满意地看我吐出斯堪的纳维亚、彼得罗巴夫罗斯克或者符拉迪沃斯托克这样的长名,然后就往我碗里夹一块肥肉,像赏赐一只小狗。多年后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叫《最强大脑》的综艺,发现里面有小学生选手,竟在沙发上模糊了眼眶,是的,别人为他们的天才叫好,而我为他们不为人知的苦楚心酸。抑或他们也并不心酸,只是我心酸。人最怕的就是这种自作多情的代入,他们是要考大学读博士奔一个光明前途的,被困在了一方地图之上却碌碌无为的不过是我自己罢了。这种类似成绩优良的背后不过是记忆力尚可和口齿还行,我一向不太看得上,落实在历史上,只能做帮闲,落实在现实生活里,简直是百无一用,就像我,只是没来由地给自己待的地方起一些莫名其妙的名字。刚到上海的时候我上海话不好,那时上海的外地人也不多,在公共场所,周围人多数在说上海话,我也听不太懂。上海地处长三角,在中国的地理概念里属于南方,但由于我人际疏离,内心冰封,只能默默地将之命名为上海斯克。后来待的时间久了,能听明白上海话了,交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上海本地朋友,内心也渐渐有了春暖花开的时刻,于是就又改进,从上海斯坦,逐渐到上海维亚。
这会儿,我坐在上海维亚、普陀伯格的某间麦当劳,听边上一群学生模样的小青年聊星座,已经听了半小时。其中一个话题,是他们在比较天蝎座和摩羯座有什么不同。他们之中有一个男生,看起来是本次聊天的主角,因为他输出的信息量最大,表情活泼生动也最引人注目。他有个看法被我记住:天蝎座做一件难事,喜欢给自己找一个看似正当的理由,需要自我说服的过程,而摩羯座要厉害一些,他们会不假思索地做。我听了不禁在心里冷笑,这要是杀人,岂不是说我们摩羯座的人天生没有道德感?不过我当然不会加入他们的对话,而是听到自己的时间差不多就起身离开了。谈起爱在公共场合听人聊天,你不要以为我是个很爱去公共场合转悠的人。我很宅的,除了要出门上班或者采购必需的生活用品,我不大出去。那会儿《魔兽世界》刚刚出来,我注册了一个血精灵圣骑士,每天在永歌森林奔跑,比起现实中那些遥远到无法抵达的国家,在这里我只要花时间升级就能去艾泽拉斯的任何一个角落。相比我住的地方,艾泽拉斯可太有意思了。我楼下的宜山路格勒常年施工,如同炸得稀碎的战场,白天堵得水泄不通,晚上全是奔腾轰鸣的土方车,既没有动植物,也没有山河湖海,不能提供任何想象空间使我把艰难的生活继续下去。我几乎将所有情感和寄托,都放进了艾泽拉斯。艾泽拉斯,艾泽拉斯,你有我的电话号码,我闭上眼睛就能描出你的地图,就像我站在黑板前画那只雄鸡,粉笔灰落下来,像流苏掉在我的鼻子上,等待被不明所以的事物吃掉。给角色起名的时候,我打算不用自己常用的网名,而是重新起一个。古人常有见物取名之说,我一抬眼,看到台子上放了一本儿黑封面的《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于是敲了“地藏”两个字进去,提示被占用,于是我又多敲了个“王”,还是被占用,但我终究没有敢再接着打“菩萨”——实在是担心半夜被他老人家找上门,于是想了想,加了个斯基,这下成了,我有了一个啼笑皆非带着“间离”效果的名字“地藏王斯基”。看起来像是俄国人皈依了佛门,配着血精灵圣骑士英俊威武的面貌身形,却有一个胖子的灵魂,实在是颇有亲和力。这游戏是我玩的第一个大型网游,游戏体验是靠着任务系统撑起来的,起初的任务还能一个人玩,但玩着玩着就不行了,游戏会逼着你社交:它设计了一些精英怪,必须组队才能打,还有些被称为“副本”的特殊场景,必须组队才能下。
如今我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幼时背诵大批地名的伶俐如同历史上逝去的古国再也没有在我的生命里出土。我那时便已懂得,人生在世,凡事皆有限额,吃睡做买,都有限额,凡事用得越多,限额来得越快。幼时在宴席上用尽了我说话的份额,现在完成工作之余,我跟同事们的话都没几句,每年过年回老家,父母总在担心我“跟人打交道”怎么办,有时急了会骂我:“你这个样子怎么在社会上生存啊?连句话都说不好。”这些诘问场景贯穿了我外出务工的人生。虽然称不上应对自如,但终究父母也不能代我生活,他们说完觉得没用,见我竟没有在大城市混成乞丐或饿死,就渐渐放过了我。而我这样一个人,应付游戏里的社交真的就还好。首先大家不见面,我的压力就小了一多半;然后打字我是很快的,这个没有问题;就是有时副本要开语音配合,我则尽量言简意赅不闲聊。这么一通操作下来,我感觉公会的战友们还是爱我的,而且我的血精灵圣骑士走“奶妈路线”,颇为吃香。最喜欢组“奶妈”的,是血薄攻高的法师,而法师中女孩子比较多。不过游戏里选了女法师这个职业的人不一定是女的,有些男生也选了女法师,这种一般被我们叫作“人妖”。因为游戏里女玩家少,我们多数都会把女法师默认为“人妖”,直到一直相处升级到第一次下副本开语音,才会像开盲盒一样验证出这个战友究竟是不是美眉。公会里最喜欢组我的一个血精灵女法师叫“冰鱼儿”,她操作不错,话也不多,看起来工作比我清闲所以上线时间比我多。起初我们俩等级差不多,但后来她渐渐高出了我5级左右,最后到10级,差距稳定下来。在一次开语音的过程中,我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才知她竟是个货真价实的妹子,而且声音很好听,当时心里一跳,但也没有说什么,就这么过去了。可这点好听如同种子落进心田,每天在游戏里滋长,像攀爬入云的魔豆,风一起,就在我耳边哗哗作响。我对妹子是没什么认识的。这么讲也不对,应该说,我对具体的妹子是没什么认识的。在宜山路格勒不远处,是中山西路,中山西路顶上遮住天空的,是内环高架,高架底下是神奇如同雨林般的存在,传说充斥着各种生物。我有本地帅哥同事不无炫耀地向我告知,他大学时曾经和女朋友在高架底下的灌木丛里野合,我坐他的M3掠过路口,他减速,单手握方向,另一只手指指戳戳,这里,这里,不不不,是那个栅栏翻过去的边上,上身可以直起来,观察四周……这让那时未经人事的我对这个场所异常关注与神往。尽管他胡来的场所并非我家门口的此段高架,可我在附近唯一愿意去走走的也就是这里了。可我竟未曾见过野合的情侣,连接吻的都没有,我疑心世界已经变了,大家都急着过街,互相拉扯还差不多,谁来这里停留呢?收停车费的爷叔,无家可归的人,抑或是停了很久也无人问津的、落满灰尘的助动车。而最多的,其实是一些色目人。每当夜幕低垂,他们便三三两两地出現,他们从戈壁来,却不回戈壁去,男的做没本钱的买卖,女的则抱着小孩,卖黄碟。我对妹子的抽象认知便来自这些黄碟。色目人卖的黄碟渠道来源成谜,内容也非常奇怪。那时网上已经可以下到日本大片,不过我没有上海户口所以装不了电信宽带,只能装慢得要死的有线通,其下载的效率感人,无论是网际快车还是网络蚂蚁进度条统统不甚动弹,真的比不上我下楼问这些大姐直接买。这些片子里则不全是人类,即使有人类也不太能满足我的正常需求。我还年轻,虽然欲望勃发,但常规的性行为都尚未有过,从小接受历史唯物主义教育的我如何能直接突破想象的边疆?比如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长达1小时的片子,全程就是三个人,一个日本男的坐在那里穿和服吹尺八——我开始以为是箫,多年后在KTV唱了某一版本的《月半小夜曲》才想起来那声音是尺八,另一个男的则只穿日式内裤,把女人吊在空中,绑好了,用散开的马尾辫子打。打一下,我背一个日本地名,从北往南,札幌是一声尖叫,青森是喉间的低吟,福岛是耳朵的灾难,水户是盛开的菊花,京都是迷梦初醒,东京是踵事增华……安全词是熊本还是大分?我不记得了,越过鹿儿岛,冲绳是一片幽蓝的深海,那个吊着的女人眯着眼看镜头,眼睛是蓝色的,像EVA。我在电脑前,脑子里是一个个西瓜像原子弹一样掉下,红色的瓜瓤从我的眼睛、耳朵、鼻子里溢出,我强作镇定地到水龙头下洗手,闭上眼不看那如注的流动。我是多么的不满,不论前面如何浪费时间,我只是需要最后有真正的插入,可是没有。我只能忍气吞声,从微薄的薪水里继续省出预算,等待着下一次采购。之后的淘宝时代才开始有退货,但高架下没有。而且考虑到自身的肉体安全,下一次,我仍旧得对那些色目人毕恭毕敬。交易的瞬间,我定睛想去看那妇女怀里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她拿了钱就转身消失在夜幕中。后来我自我安慰,起码他们没有骗我,卖我风光片或者是葫芦娃,他们给了我真正的艺术,尽管打了折。这些来路不明的VCD被我码在一个鞋盒里,等待多年以后被丢掉。
多年后,我辗转于上海维亚,从西到东,从北往南,普陀伯格、长宁利亚、浦东灵顿、闵行波利斯……当我看过所有的高山大河,再回想当时的生活,不得不承认它如同杳无人烟的荒原,赤日炎炎,寸草不生。在荒原上,能够使我满足的事情只有三种,打“魔兽”,看黄碟,沿着高架走。只有在做这三件事的时候我是快活的。有时刚看完黄碟,打开游戏上线,就遇到冰鱼儿带我刷副本,不由得有一些绮丽的迷思,如同藏在沼泽深处五彩缤纷奇形怪状的娜迦,别拿娜迦不当人鱼,她们也想分开双腿……然而我只当这是妄念,从未想过要多往前一步。我直觉冰鱼儿所代表的形象是我不可触及的某种生活,好比她的网名,冰,鱼,儿,我像念洛丽塔那样念这三个字,渐渐觉得它放在游戏中是如此得体,既有女性的温婉,又如霜之哀伤凛然不可侵犯,不像我,有时被人叫成地藏,有时被人叫成司机,就像我在社会生活中的位置,暧昧不清,难以锚定。冰鱼儿喜欢叫我地藏,这像是给了我某种身份,比如她是公主,我是守护她的僧侣,我们向前远征,为了打败远方的魔王。我沉默无言,敢于牺牲,追随她的脚步,给她加上一个又一个祝福光环,最僭越的时刻,也不过就是在外域,我第一次学会飞行之后,因为过于开心(你要知道能飞对人类而言是多么不容易),与她并排起飞,我说了一句:来吧,一起比翼双飞一下。她打了一个笑脸过来,我在电脑前咧开了嘴,开心三秒,马上想起尺八声中被吊着打的日本女人,继而红了脸。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提出三次元见面的请求,我觉得她会答应的,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冰鱼儿仿佛是这游戏的一部分,而我早已通过键盘和鼠标与她有了鱼水之欢,在意念里她早已是我的女人,我试着叫她“冰鱼儿诺娃”,她打过来一串“哈哈哈哈哈”,照着这个改了自己的QQ昵称。
这样的柔肠百结却未曾谋面,郁积到日常之中,终于引发事故。一日我在宜山路格勒地铁广场出站,竖着衣领,想象自己是来自柏林的天使,沉浸于自我的世界,感受着冬日的气息……而两名中年男子在我边上起了争执。宜山路格勒地铁站乃是世界上最热闹的地铁站,站外是个五岔路口,有着可以预见的灾难般的交通,家装市场的送货车辆与行人搅在一道,炸串摊子、摩的、土家烧饼、男女色目人……扑面而来,我有个同事把这个叫“生活气息”,而我,在她的定义中乃是我司“最没有生活气息的人”,且我确实不跟那些有生活气息的事物发生关系。第一次来这里是为了看房,因为这里价格合适,我准备租在附近,可一下车还没看到中介就遇到了奇异之事。那天阴云密布,方向感极差的我从2号口出来,抹着出汗的前额停下来认路,那时尚无智能手机,路不认识只能问人,但问谁也是学问。我不敢问妹子,怕人家觉得我面目可憎心怀不轨,中年人我也不敢问,他们普遍警惕性高,你刚一接近他们就开始摇手,弄得你觉得自己是推销。最合适的其实是同龄小哥,可那天也是出鬼,竟半天没有一个同龄人出现,然后我看到一个穿夹克背布袋的大叔,想了想还是走了上前。他听我说完却没有回我,突然开始掏包,然后一起手拿出一本黑色精装的小本子,然后朝我一合掌,小兄弟,我看你有佛缘,就送你一本经书吧!我伸手接过来一看,黑封面上竖排一行鎏金字“地藏王菩萨本愿经”。我愣在当场,说:谢谢,然后转身走开。不要白不要啊。谁知那大叔又跟上来,小兄弟,佛不走空门,还是回个礼吧?我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他是要钱。第一个念头就明白自己被骗了,马上把佛经递回去:那我不要了。大叔并不接手,仍说:小兄弟,佛不走空门,经书已是你的了,我也不能再要。我心中大呼高明,还是我们南瞻部洲泱泱中土厉害,边上卖切糕的戈壁色目人要有你一半会说,也不至于半天卖不出一块。人民内部矛盾只能认了。我白眼以对,多少钱?大叔又说,施主随喜。我拿出一张十块,他不肯离去,直到我又拿出一张五十。于是我在宜山路房子还没有看到就六十块买了一本没有定价的小册子,成了我对这个站头最深刻的印象。既然买了,那就不能不看,我日日把这本经书放在案头,直到它变成我游戏ID的一部分,才稍有物尽其用之感。经过这一番洗礼,我直觉在宜山路站遇上什么都不算奇怪,可我真是啥也不想遇见,之后日日一出站,都是柏林天使式的长靴风衣低头快走。然而今日这两个中年男子实在太令人喜出望外,令我不禁驻足端详,他们一个要进,一个要出,一个站在轻轨站台等车,一个已经走下了几级台阶站在了楼梯口,但仍旧兀自朝彼此对骂不休,骂的是啥呢?一个说,有种你下来,一个说,有种你上来!然后二人一个怕错过车,一个急着走,却争执不下,不能凑到一起真的干上一场。我在边上看得着急,几乎想帮一把。然而不知不觉,他们精彩的对峙已經吸引了几名观众朋友,这时我旁边一个女青年跟同伴开口:哈哈,那个男的为什么一定要人家下去,他是地精吗?我定睛一看下面那个男子,身材肥胖四肢短而细小,确实很像“魔兽”里的地精,我跟着人群哄笑,也不知道是哪里生出的狗胆,抑或是觉得法不责众,《看你妹之网瘾战争》给我力量,竟转头跟妹子来了一句:你也是“魔兽”玩家吗?小妹子扭头看我,一双眼睛闪着狡黠的光,我是啊。我热血上头,幼年报菜名的绝学返祖上身:一区阿格拉玛,地藏王斯基,血精灵圣骑士,为了部落,加我啊!妹子说,好。然后我木然扭头离去,心却已经挂在了地铁天线上(如果它有天线的话)。车动起来以后,我看到妹子与她的女伴就在车厢另一头,但此时勇气和天赋均已掏空,再也不敢过去哈拉半句。妹子的女伴比她高,但明显没有她好看且有风情,她们朝我这边看,我马上低头,紧张到发抖。当天回家上线,等到凌晨两点也没有人加我为好友,十分心灰意冷,待到三天过去,才算醒悟这一次搭讪是失败了。可这股邪火无处去,靠跑步和黄碟都不能缓解。想去买新的却发现最近严打,带小孩的戈壁色目女人不知去向,最后只好在一次副本结束的时候跟冰鱼儿来了一句,那个,我们要不要见个面?冰鱼儿头像暗掉,显示离线,我在双重打击之下黯然入眠泪湿枕畔。
第二天晚上又打开游戏,看到冰鱼儿回了个“好的”,然后又补了一句“昨天下线了没看到”。我忙不迭敲字,“这周末有没有空?我住在圣宜山路格勒大地铁站附近。”过了一会儿她回,这周末要加班,下周末吧?我回,好的。然后坐在电脑前松一口气。玩到凌晨快下线的时候,我回银月城交一个大任务,银月城是血精灵的诞生点,我已好久不来。越过无尽之海,来到东部王国,远行者们也仿佛在向我招手。我穿着一身70级装备站在广场上耀武扬威,颇有衣锦还乡之感。AFK了一会会儿,突然一个3级号来加我,乃是个小女法师,我迟疑着通过她,她送来消息:地铁站那个人是你吗?我脑袋一嗡,说,是!她回,这个游戏太难玩了。我说,你之前不玩这个游戏啊?她说,嘿嘿,我一直想玩来着,这两天刚下好,然后我不知道你是地藏王司机还是地藏王斯基,加了好几个人才加到你。我说,嗨,我看你说地精,以为你是老玩家呢。她说,又不是只有这个游戏里有地精。她又说,你教教我啊,我操作不来,一直被提示“我需要一个目标”。我哈哈一笑,说,那是你没瞄准。一番沟通下来,因为她实在太菜,我们通了语音,我带着她一晚上刷到了20级,但大部分时候是我打,她在边上蹭经验,并适时发出赞叹:啊,你好厉害!啊,谢谢你!我渐渐体会到一种快乐,飘飘然起来,又想到冰鱼儿带我时,不知道有没有这种感觉?可我那么木讷,竟从未给过她半句赞美。这个小妹子的ID叫幽幽月,含妹量十足,就是不知道什么含义,但这已不重要,因我仍记得她出众的身材和样貌,平日里,绝无这个级别的美女对我假以辞色。我想起那日最后她看我下车还冲我摇手,一截月白色的手腕从袖子里掉出来,仿佛在我心里画了一道彩虹。幽幽月还是个学生妹,在中山西路延安路附近的一个高校读大三,离我只有两站地铁,我们联系上的第二天晚上,她就带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冲到了我门口,说是要一起打游戏。这简直是我生命中的大事件,不次于哈雷彗星光临地球,克里姆林宫的勃列日涅夫同志去波兰,加拉加斯的玻利瓦尔上将到达了上秘鲁……我尽量把尺八声中的日本女人赶出大脑,将装VCD的鞋盒藏进了壁橱,把餐桌移到写字台边上给她支了个台,假装全身贯注地对着自己的电脑。由于她等级太低,我一晚上不断地失误她也没有看出来,我们就这么真的并排打了一整个通宵。白天,由于亢奋,我毫无困意地继续去上班,而她待在我家昏睡。待我晚上回来,她仍旧没有离去的意思,我将面条下进锅里,又挑出冰箱里能吃的一切弄了个浇头。吃完饭她继续在电脑前钻研游戏,而我假装忙东忙西,试图找机会做一下色目人卖的碟片里的事情,或者叫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情。最好的机会是从背后握着鼠标去帮她操作,操作了半小时之后,我满身是汗,她终于在升到32级的档口,转身把我抱住。我毫无经验,为了不丢脸,只是在心里开始默写国名和地名,试图从A开头的阿根廷,背到Z开头的芝加哥……然而终究是东南亚过于凶险,我在神游到万象时败下阵来。她躺进我怀里,我觉得自己成功隐瞒了还是个初哥的事实。幽幽月叫姚莹莹,幽幽月只是YYY的另一种写法。姚莹莹个子不高,但身材很匀称,她喜欢西幻,喜欢《指环王》,地精一说原是从此而来。我并不在意女生的身高,实际上能有个女朋友我就很感激了,哪怕她只是想蹭游戏等级。自此开始,我对琢磨姚莹莹的身体充满了无尽的兴趣,一来二去分贝颇有些超标,甚至被楼下的人上门贴了纸条,她看到后嗤嗤冷笑,说,气死他们!她有我不曾有的气概和欢乐,明明不过两站地铁,四站公交,却每次过来都戴着棒球帽背着双肩包,如同跨过千山万水的女将,除了打游戏就是要跟我搞一搞。这是我第一个三次元的女朋友,尺八声中的日本女人算是二次元的第一个。她们标定了我极其荒谬与偏差的,对于女性的知识,关于“女朋友是否有别的功能”我毫无经验,毫不在意,这让我在以后的人生中吃尽了苦头,可我仍旧觉得,就是因为有那些瞬间,我绝不后悔。姚莹莹比我要在意身高,而我其实是一个除了身高尚可,几乎一无是处的男子,不过,当她搂着我开玩笑的时候,说“谁说我们地精不能睡上等精灵啦”,我还是有了一点点自豪,觉得自己几乎要真的爱上这个娇小的女孩。我那时忘记了自己的心得,人生在世,凡事皆有限额,吃睡做买都有限额,凡事用得越多,限额来得越快。我和姚莹莹的限额大概起初就不多,且都集中在游戏和做上了。日后回想起她来,经典的场景都是她背着一个黑黢黢的HP笔记本,在周五的晚上敲我的门,与我埋头耕耘在血色修道院、尘泥沼泽、月光林地、赞加沼泽……我们并肩作战,比翼双飞,直到等级相若……然后睡到下午,床上恶战一场散去。可我没有提出,也没有想过要介入她其他三次元的生活,而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也没有提过。我当然把这个叫作女朋友,但后来,在她消失之后,我想,也不知道当时姚莹莹会不会这么认为?确实,直到有一天,她突然不再上门,然后把游戏账号也卖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去过她的高校试图找她,然而没有结果,终究就这么失去了联系。像遇到姚莹莹这样的好运气,也再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
因为姚莹莹的突然出现,我找借口推迟了与冰鱼儿的见面,直到这见面再也不发生。且真的与其他女性有了切实的肉体关系之后,那点二次元的稀少的暧昧也似乎像从来没有存在过那样。我们身处一个公会,还是会一起游戏,她的QQ还是叫冰鱼儿诺娃,可我们不再开玩笑,甚至不再聊天。等到姚莹莹终于离开我,我百般无聊之下才又想起她来。冰鱼儿住在杨浦,来一次市区并不容易,最终我们约在了“宇宙中心”人民广场。在我试图搭地铁去见冰鱼儿之前,宜山路地铁站的色目人又给了我一次印象更加深刻的体验,而那也几乎是他们的谢幕表演。我一直是个品位很差的人,但那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上了小皮包,但我既没有钱也不懂,最后挑到手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坤包,同事们那会儿都说我:你怎么背个女包?我也不为所动,想来是被男性之神惩罚了——那天我背着这包,但进站之前忘拉拉链,等我快到站台的时候突然感觉肩膀轻了,低头看时才发现包中的手机钱包都已不见。等我转身去追,将将看到两个色目人拿着我的钱包站在站外的路口。我跳过闸机,朝他们猛扑过去,想象自己是雄鹰、猎豹、兔子,抑或任何一种快速的动物。而他们也撒丫子狂奔,直追到蒲汇塘路路口,一个站在路边的老人说,啊呀呀,追不上啦。我问他,哪边,他指指前方,前方,是影影绰绰,但明显速度比不上我的两道人影。最后在南丹路路口,一个色目人终究失去耐力被我抓住,另一个色目人从背后走来,将手机钱包递给我,然后两人转瞬过街离去。我累得俯身下来大口喘气,行人们围上来,向我询问:小伙子,你中刀了吗?我说没有。然后说,他们偷了我手机钱包,被我抓住了。哎哟哟,了不起了不起!待到喘完气,我自觉骄傲到不行,拿起手机,第一件事就是给冰鱼儿打了个电话:我会迟到一会儿,但你真的不知道我今天经历了什么。这次壮举给我前往人民广场的旅程增添了不一样的光彩,仿佛我要去的已不是来福士,而是凯旋门、凡尔赛。当我在和平影都一楼遇到冰鱼儿的时候真的是满脸得意,我战胜了色目人!我是阿喀琉斯!她却显得波澜不惊,翻来覆去只有一句,直击我的脚跟:以后可千万不要这么傻,你怎么知道另一个色目人走上前来是不是要捅你一刀?她的人和游戏里的气质很统一,五官不甚鲜明地摆在小小的脸上,雅致、恬淡、自然,充满了亲和力,似乎不需要熟悉就能自然切进日常的聊天节奏,可要想深入了解却又发现这人似乎离我非常远。她的镇定让我有一丝恼怒,话题无法深入开展,KFC的雞翅也越吃越凉,我终于决定不再遮遮掩掩,将一切跟她悍然托出,中心思想是,如果没有姚莹莹那个插曲,也许会在一起的是我们,冰鱼儿诺娃和地藏王斯基。我跟她说,有时我觉得,姚莹莹真是地藏王菩萨,她生于农历七月三十,属龙,都是晚上来,走的时候也是晚上,两头不见阳光,皮肤白皙,体质偏阴,总能感受到鬼魂,和她在一起之后,我开始经常被鬼压床。冰鱼儿终于有了反应,对这一切表示惊讶,说原来如此我说不知道你为什么疏远了我。接着追问,那个女孩子要是回来找你你还要跟她在一起吗?我马上说,那不能了。她想了想,非常务实地说了一句话:你要是不嫌五角场远,我们可以处处看。冰鱼儿叫薛冰,是杨浦某银行的经理,之前在北京读书,毕业考到这里入职。目前在处理的工作和一个待卖的工厂有关,有一个妹妹一起住,妹妹就在那间工厂里打工。
薛冰是个很不错的人,就像游戏里总是她带着我一样,后来也是她来宜山路格勒找我比较多,而不是我过去遥远的五角场斯克。我不会开车,而她有个小高尔夫,起初是我们两个人,后来她会带着她妹妹。但很快我看出了蹊跷,因为她妹妹既不姓薛也和她长得不像,待我问清楚才知道,这个妹妹来自贵州山区,叫殷琴,乃是她从初中起就有的帮扶对象,起初是她父母,之后是她自己按月给妹妹提供资助,可小殷终究没有考上大学,最后只好在她介绍之下,在浦东一个电视机厂里做工。厂妹小殷皮肤黝黑眼睛细长,长得像迪士尼的花木兰,说话带一点口音,活活泼泼,只要能来市区就整日堆着笑脸,目前正在姐姐的劝说下准备成人高考。我的生活从来没有这么正能量过,这让我觉得极不真实,可这一切又都在切实地发生。荒里荒唐的青春迅速在薛冰的安排下结束了,见父母,定婚期,一起贷款买房,《魔兽世界》还能打,但游戏里的人越来越少,直到我们一起退游。唯一值得一说的是我们去了一次《魔兽世界》音乐会,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公会里的朋友,大家合了影,吃了饭又四散而去。我们现在的房子在北外滩,我已经很久不再去宜山路了,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幼稚地给上海所有的区名路名加一个后缀。只有那本《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还码在书架上,不论翻了多少次,还是那么新。我是在2013年开始涉足P2P的,最初这个不叫P2P,叫“小贷”。薛冰有个朋友在浦东一个很大的地产企业工作,是总裁助理,他们公司推出了一种只卖给“关系最好”的朋友的贷款产品,年利率20%,我们当年就先买了50万进去,后来这种形式越来越多,直到薛冰有多个朋友开始涉足这一领域,甚至他们行里的一个高层,直接进入了一家P2P的头部公司,公司的高管都是外国人,总部在陆家嘴,号称三年内上市。薛冰没有跟着跳槽过去,不过在我们俩的合计之下,终究还是没少往这家企业的金融产品里投钱。而我自己,更是买了不少类似的产品,按月、按季度把钱转进去,过一段时间便有不错的收益,那真是不错的体验。然而终究开始出事了。2018年底钱开始兑不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薛冰那个前同事已经从该公司离职,社会上暴雷的消息也越来越多,而我还有一大笔钱卡在里面出不来。事情的高潮是我们这些维权的人开始聚集在这家公司所在创意园区的楼下,当天跟我一起来的还有小姨子殷琴,她正在附近帮我俩买“一点点”。我们虽然不至于大喊大叫,但也存了进去哪怕搬一些办公用品走的心思,而老年人就没有那么讲究了,阿姨爷叔们的控诉经常让物业的保安们如地精般卑微。人们围着那个出面的经理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啊?这里怎么这么多人啊?又是来维权的啊,这是这个礼拜的第三波了吧?我扭头一眼就看到了姚莹莹,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羽绒服,从园区的另一个方向走来,正望向我们这些维权者。我的身高使她马上看到了我,她脸色变了又变,跟身边的女伴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女伴离去,她走过来,怎么是你啦?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说,你是投钱进去了吗?我说,是的。她自告奋勇:我在这里上班,我帮你盯着他们,他们要是要跑路了,我第一时间告诉你。我说,你现在还好吗?她说,挺好的。我问,结婚了吗?她说,结婚了。我说,我也结婚了。最后我们在对面一间麦当劳坐下。我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你当时为什么突然不见了?姚莹莹看着我说,我有男朋友的呀,一毕业就要结婚了。我一时语塞,再也接不下去。姚莹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去。她在的时候,麦当劳是那么安静,仿佛能听到呼吸,她离开以后,这里才又重新喧闹了起来。我拿着半杯咖啡,内心一片空白,忽而边上几个女生的说话声再次传来:摩羯座很可怕的呀,很阴沉的。是的是的,我也这么认为,都说天蝎座可怕,其实天蝎座真的还好。我也觉得天蝎座还好。我以前有个天蝎座的老板的。摩羯座最可怕的是控制欲强,而且他管着你,但他自己要出去外插花的!而且你不仔细查,根本查不出来。那什么星座克摩羯座呢?听说是双鱼座呀。哈哈哈哈哈,双鱼座这么白痴却能治得住摩羯座?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扭头过去,望着这几个几乎能做我女儿的孩子,认真地跟她们说,小姑娘,你们讲的不对的,什么星座都有好人坏人的。唉,不过我这么说也不对,也有些星座是问题很大的……一个戴眼镜的中学生模样的少女勇敢地看着我,正要开口回击,那一刻,她不知道她眼前这个短发,瘦高,神色灰败的,穿着洗得有点发白的蓝色哈灵顿夹克的摩羯座青年男子也曾经像她一样年轻,曾经爱上尺八声中吊着的日本女人,曾经如同柏林来沪的天使,他刚刚在最不体面的场合偶遇了旧情人,冒着被小姨子发现的风险,得知了一个宁可没有得知过的,足以令他折翼的秘密;他们于21世纪初在三次元的世界相识,又在二次元的世界灵魂碰撞交融,各自分离,今天为了维权,他从北外滩过来黄浦,待了一整个上午,到现在还没有吃饭,这简直是《玻璃之城》好吗?(当然啦,他们并不想死掉。)小姑娘们在这样一个时刻,对他的星座做出虽然无心但是严苛的评价,会不会有些过分呢?他觉得自己是懂得这些年轻人的,比如自己那依旧黝黑而聒噪的小姨子,她们自以为掌握所有的真理和知识;她们是点评上的网红,小红书上的博主,抖音里的KOL;她们的皮肤永远白得像雪,腿长永远八尺,也永远不会懂得地精的忧伤;她们在所有的亭台楼阁、饭店景点、车上途中,抖开美丽的羽毛拍照,仿佛生活总是崭新的,刚刚打开的模样。她们说浦东是乡下,杨浦是乡下,闵行是乡下,外地是乡下,她们对他,这个过期的天使已不假以丝毫的辞色。这样的一个他,不过是APP会议上被mute掉的NPC,混入人群的一段白噪音和幻觉,他是没有内心的,无法谈论宠物、星座和灵魂,只有扑面而来的金融败局和中年危机在跟随他。他喉咙里像狗那样呜咽了一下,吞了吞口水,抢在小姑娘要开口之前,抢在自己起身离开这荒芜的黄浦约克滩头之前,用清晰准确的普通话,跟小姑娘说:我跟你讲,其实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是你们处……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是年轻人已经不听的、年代久远的希尔瓦娜斯《上等精灵挽歌》,他连忙接起来,手一抖错按了免提,一个活泼的声音从电话里冲出来,声音太大了,边上的小姑娘一定也能听到:姐夫你在哪里啊?我怎么找不到你了?是啊,我在哪里呢?他关掉免提,红着脸起身,说着“来了来了”,匆忙推门出去,听见后面的小姑娘适时地补了一刀:还姐夫,神经病,真以为自己是乔峰啊?麦当劳里传来了爽朗的笑声,像一片逐渐远离他的,快活的云彩。
自问自答
Q:好像又是男女感情题材,你们男作者为什么那么爱写这个?
这个问题的本质在于,关于“文学是什么”,或者说“文学的标准”是什么,在当下这个时代,已经失范了。一个变化的时代,各种各样的学科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文学,对创作文学作品的人施加影响,动摇着过去我们衡量它的标准。我没有说过去的标准是好的,但我支持所有默默工作、试图建构这些标准的人。
Q:这篇文章跟《别的声音,别的房间》有什么关系?
这是年轻时的故事。年轻时穷,哪里有什么别的房间,别的房间那只能是互联网。这是一个关于网上打游戏的故事。
Q:你真的是“魔兽”玩家吗?
这是我唯一真心喜欢过的大型网游。年轻时我为它写诗,我觉得它还值得一个更长的故事,但这个游戏已经完了,今非昔比了。所以这并不是一个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