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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叙述方式与技巧琐谈

2021-07-01张黎明

读写月报(语文教育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小叔子鲁镇祝福

张黎明

可以说,一篇小说的产生是由叙述来实现的,没有叙述便没有小说。小说的艺术,在很大程度上是叙述的艺术,因而采取什么样的叙述方式及策略,便成为作家写作时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鲁迅先生的小说不仅继承和发扬了中国传统小说优秀的叙述方式,同时也吸收、融合了西方现代小说富有表现力的艺术表达手法,从而创造出多姿多态、独具一格的叙述范式。作为其小说代表作之一的《祝福》,便是一篇突出展现其精湛的叙述艺术的经典作品。

一、交替使用多种叙述方式

长期从事小说艺术研究的刘恪教授在其专著《现代小说技巧讲堂》一书中说道:小说的“叙述问题,通俗地说集中在六个字上,即谁在说,怎么说”。[1]具体到《祝福》中,便是“我”在说,即“我”是故事的叙述者。从小说的描写中可知,“我”是一个在城里做事的知识分子,虽然接触或接受了一些进步的思想观念,对祥林嫂的遭遇抱有极大的同情,却无力帮助她改变悲惨的命运,因而面对现实只能采取逃避的态度。有关“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学界已有不少精深的见解,因此笔者在这里只着重讨论“我”“怎么说”的问题,也即小说对于祥林嫂的故事究竟是如何展开叙述的,其中都有哪些值得欣賞的特点。

(一)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并驾齐驱

从叙述人称和视角来看,中国传统小说基本上采用第三人称叙述视角,第一人称在近代之前的小说中没有能得到充分发育。鲁迅先生作为新文学的开路先锋,可谓是发展现代小说复杂叙述艺术的第一人。其不仅在小说中大量采用了第一人称,同时也不断尝试第一人称叙述的多种可能性。而且,大多数现代小说一般只采用一种叙述人称,但鲁迅却在《祝福》中交替使用了两种人称。从内容和结构来看,《祝福》大致上由两个故事组成:一是“我”回故乡鲁镇过年的故事,二是有关祥林嫂大半生的故事。两个故事重叠与交融在一起,构成了这篇小说的基本内容。小说对“我”当下经历的故事采用第一人称叙述,对“我”之前见到或听到的有关祥林嫂的故事采用第三人称叙述,两种不同的人称并驾齐驱、互为补充,形成一个独特的双层叙事结构。

“我”的故事与祥林嫂的故事在小说中的地位和分量是完全不同的。祥林嫂的故事是这篇小说的中心故事,因而是小说叙述的主要对象;“我”的故事则处于从属地位,但也绝非可有可无。祥林嫂的故事产生于“我”的故事之中,因而“我”是祥林嫂故事的依托,后者通过“我”传达给读者。倘若把“我”的故事从小说中抽走,只剩下祥林嫂的故事,表面上看,小说的主题、人物似乎更突出,情节、结构也显得更集中和紧凑了,然而祥林嫂的故事会随之变单薄,缺少了内容和细节应有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所以“我”的故事不可或缺,“我”在小说中至关重要。“我”不仅是祥林嫂故事的见证者,同时也是其故事得以精彩叙述的关键性因素。

而之所以让“我”来作故事的叙述者,自然是因为第一人称的叙述角度可以拉近小说与读者的距离,让故事显得更加真实亲切,同时也便于作者抒发自己的感情。但“我”又毕竟不是与祥林嫂生活在同一环境中的人,“我”对她的所见所闻还是十分有限的,因而为了描述她在“我”难以企及的其他时间和空间发生的故事,尽可能将她人生轨迹的全貌展示出来,小说就必须同时采用第三人称叙述角度。第三人称的使用,使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也参与到叙述中来,对“我”的所见所闻形成重要的补充,从而使祥林嫂的故事呈现出多面性与立体感。比如与祥林嫂第二次婚姻相关的故事发生在“我”不在场的卫家山和贺家坳,要让“我”详尽地叙述出来很难处理,而通过卫老婆子之口叙述则十分便捷。因此,交替采用两种不同人称的叙述角度,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两种叙述角度各自的优势,使故事的叙述更加自然、灵活和流畅,从而也使整个故事更加引人入胜。

(二)倒叙方式与顺叙方式交相辉映

《祝福》究竟采用了什么样的叙述方式?学界几乎异口同声地认为,祥林嫂的故事是以倒叙的方式展开的。这种说法自然有其合理性,不过仔细考察起来却似乎不够全面。因为所谓倒叙必定是与顺叙相对而言的,前者并不能独立于后者之外而存在。因此,仅仅认为《祝福》采用了倒叙方式是不够的,还应该说它同时也采用了顺叙的方式。更确切来说,《祝福》是在开头与结尾部分采用了倒叙的方式,在中间部分仍然采用的是顺叙的方式。在小说的开头部分,作者通过“我”与祥林嫂的路遇以及突然听到她的死讯等情节,交代了她被鲁四老爷赶出家门、沦为乞丐以至在寒冷的雪夜毙命的结局,突出地揭示了她悲惨的命运,对读者产生了十分强烈的震撼力,令人不由得产生进一步了解她生平的阅读欲望。祥林嫂到底是怎么死的?或者说谁是害死祥林嫂的凶手呢?这个问题之所以会从读者脑海中产生,显然有赖于倒叙方式所制造出的悬念。而如果采取顺序的方式四平八稳地讲述祥林嫂的故事,就难以达到这样一种奇特的效果。作者通过倒叙方式有意设置了这样一个开放式的问题,目的就是为了让读者自己去寻找答案,从而增强祥林嫂悲剧故事的复杂性和深刻性。

讲出祥林嫂故事的结局之后,小说以一句“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作为上下文结构上的过渡,同时也是作者叙述方式转变的标志,于是便由之前的倒叙改为顺叙,从头讲起祥林嫂的故事。读完小说我们会发现,中间顺叙的这部分内容,篇幅占了整个小说的三分之二,也就是说,小说的主体其实是以顺叙方式展开的。因此,这篇小说基本上是以顺叙方式完成的,只是在开头采用了倒叙方式,笼而统之地认为《祝福》主要采用了倒叙方式,其实是不确切的。祥林嫂的故事按时间可以划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其第一次来鲁镇之前发生的故事,二是其来鲁镇之后发生的故事;而如果按空间也可以大致划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其在鲁镇也即打工所在地发生的故事,二是其在鲁镇之外也即两个夫家所发生的故事。由于她活动的主场地在鲁镇、鲁四老爷家,也由于“我”是在鲁镇与祥林嫂发生交集的,因而小说便将观察、表现她的镜头聚焦到鲁镇,将顺叙的时间起点放在她第一次、第二次来鲁镇后的生活情景上。两次来鲁镇在鲁四老爷家打工,是祥林嫂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段经历,也是小说要表现的主体故事,因而采取顺叙的方式,可以使情节脉络更加分明、清晰,也便于读者全面、完整地了解祥林嫂的人生经历。

(三)补叙方式起到重要的叙述作用

虽然作者将表现祥林嫂人生经历的镜头聚焦在鲁镇,但祥林嫂在鲁镇之外的两次婚姻中发生的故事,对于反映其不幸的命运而言十分重要,因而这部分仍然是小说需要叙述的重要内容。于是作者在倒叙、顺叙其在鲁镇打工经历的同时,又不时巧妙而自然地通过补叙和插叙,将其在鲁镇之外两次婚姻中遭遇的不幸予以交代,将其在不同时空发生的故事剪辑、组合在了一起,多侧面地反映出祥林嫂在肉体和精神上受到的多重压迫。小说中使用补叙的地方比较多,比如祥林嫂第一次到鲁镇来打工,有关她第一个夫家“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以及她背着夫家“逃出来”等情况,都是通过小说中不时进行的补叙表现出来的。而对于祥林嫂被第一个夫家劫回,之后再次嫁给贺老六一事,则完全是通过卫老婆子之口叙述出来的。这一段文字从叙述方式来看,可以说同时具有补叙与插叙的双重特征,从发生时间早已过了将近一年来说,这是对祥林嫂第二次婚姻的补叙;而从此处写的是卫老婆子来给四婶拜年的情景来看,又可以说是对祥林嫂第二次婚姻的插叙。另外,像祥林嫂夫家堂伯将其劫入白蓬船、祥林嫂给四婶讲儿子阿毛遇害的故事等等,都是通过补叙交代出来的。作为倒叙、顺叙的补充性手段,补叙与插叙对全方位、多层面、立体式展现祥林嫂的故事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也由此可见鲁迅先生交替采用多种叙述方式讲故事,其手法的娴熟和高妙。

二、综合采用多种叙述技巧

《祝福》在故事的叙述上采取了多种不同的艺术技巧,比如关于“归乡”模式的应用,“我”作为叙述者的作用和特点,以及设置悬念、前后对比、正反衬托等手法,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种叙述手法和技巧的综合应用,不仅可以多角度、多侧面地塑造人物形象,同时也可以使小说在情节发展上摇曳多姿,给读者以丰富而别样的阅读感受。笔者就较少被研究者关注到的气氛转换、前后照应、欲擒故纵等手法进行一些简要的探讨和分析。

(一)气氛随人物心情不断转换

小说里的气氛或氛围,是指小说所描写的事物或环境给人物和读者造成的一种强烈的心理感受。人们读小说的时候,常常会产生一种明显的感觉:或紧张,或轻松;或热烈,或冷清;或兴奋,或沮丧;或明亮,或灰暗;等等。这种随情节的发展而产生的心理感受,就是作者在小说中渲染气氛的结果。优秀的小说总是能够通过营造与情节相适宜的氛围,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身临其境,心情随着小说中人物的心情而发生变化,人物喜他则喜,人物悲则悲。而且,优秀小说中的气氛不会只是一种单一的景象或情调,而是随着情节的推进以及人物思想感情的变化,从一端向另一端不断发生转换,因而呈现出丰富多彩的变化特征,会让读者生发出“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的感受。

在气氛的营造和转换方面,鲁迅先生的《祝福》堪称典范。笔者仅以小说开头的倒叙部分为例,来看看作者是如何将气氛的渲染处理到极致的。小说伊始,便通过描绘晚云中发出闪光、爆竹炸响、空气里散满火药香等場景,渲染出鲁镇人们迎接新年的热闹景象,这时的气氛是热烈而喜庆的。接着写由于“我”和鲁四老爷政见不同、话不投机,“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气氛由之前的热闹转为冷清。之后,小说用较为细致的笔调,浓墨重彩地描绘起鲁镇上的人们精心准备着年终大典的情景:为拜求来年的好福气,家家都杀鸡宰鹅,连夜煮熟并陈列,“恭请福神们来享用”,这时小说的气氛又由冷清变得明亮而热烈。但这些似乎与“我”都格格不入,“我”在四叔的书房里十分孤寂,百无聊赖,于是“明天决计要走”的欲望愈加强烈。至此,气氛又渐渐显得沉闷和暗淡起来。之后,作者进一步写道,“我”与已经沦为乞丐、神情麻木的祥林嫂路遇,祥林嫂向“我”询问有无“魂灵”的事,“我”不禁感到“悚然”,“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而且十分“惶急”,无法应对,最后只得“匆匆的逃回”。小说的气氛在此又骤然变得十分紧张、暗淡和悲怆。这是一次较大的气氛转换,使祥林嫂的凄凉和悲惨状态与鲁镇上的“祝福”景象形成强烈的反差,在读者心中引起极大的震动,从而有力地深化了小说的主题。之后,作者用了较长的一段文字,叙述了“我”因无法回答祥林嫂的提问而不得不以“说不清”的矛盾心理,以及以回想福兴楼上廉价而美味的饮食来使自己苦闷的心情得以解脱。至此,小说的气氛又逐渐变得轻松起来。接下来,“我”突然听到鲁四老爷高声叫骂的声音,在与短工的交谈中得知了祥林嫂的死讯,小说的气氛又由轻松顿时转为凝重、悲哀,突出了祥林嫂的死具有的强烈的悲剧色彩。这是小说开头倒叙部分的高潮,与前面鲁镇一片欢乐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因而作者在此处的气氛渲染,让读者有一种揪心且难以释然的感觉。在将祥林嫂的悲惨结局交代出来之后,作者通过描写“我”的一段复杂而矛盾的心理活动,将人世间对于祥林嫂之死的冷漠渲染到极致。“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地舒畅起来。”这是小说气氛发生的又一次较大转换,以“我”如释重负的心情来反衬祥林嫂的悲惨结局,十分冷峻地揭示出人世间的残酷。

总体来看,《祝福》对气氛的渲染和转换称得上有张有弛,与故事的发展及叙述的节奏非常合拍,起到了烘托主题的明显效果,充分体现出作者高超的艺术匠心。小说叙述上的这种特点,使情节的推进波澜起伏、曲折有致,也使读者在阅读时随气氛的不断转换,心情如坐过山车般产生时而冲上山巅、时而跌入谷底的奇异感受。

(二)伏笔照应做到滴水不漏

中国传统文法十分讲求篇章间的伏笔照应,而伏笔照应又是传统小说中最为常见的一种叙述技巧。《水浒传》《红楼梦》堪称运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叙述手法的典范,至今仍然对中国小说的写作有很大的影响。伏笔、照应手法如果运用得好,可以使小说故事前后呼应,情节发展更为连贯,前因后果更加分明,同时也可以使叙述脉络更为清晰,结构更加紧凑。中长篇小说由于篇幅较长、故事也较为复杂,因而运用伏笔照应相对容易展开,而在短篇小说中也能够将这两种叙述技巧运用得得心应手,大约只有像鲁迅先生这样的大家才可以做到。

祥林嫂第一次来鲁镇打工,有关夫家都有些什么人,每个人都有些什么特点,小说是通过补述的方式向读者交代的:“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虽然小说对于夫家情况的介绍十分简略,“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但千万不可忽略这段貌似漫不经心的文字,其实为下文所发生的事件作了重要的伏笔。从这段文字我们得知:祥林嫂“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究竟“严厉”到什么程度,对祥林嫂有什么影响,读到后面才会知晓。有“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这个“十多岁”的小叔子,小说写他“能打柴了”是什么意思?其实是交代他已经成年了,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何以见得?我们接着往下读:“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小说写祥林嫂第一次来鲁镇时,“年纪大约二十六七”,丈夫“比她小十岁”,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以“打柴为生”;而小叔子也“能打柴了”,大概可以推算出也有十四五岁了,总之不会低于十二岁。旧社会民间普遍早婚,因而说祥林嫂小叔子“能打柴了”,可以看作是对“该娶媳妇了”的一种委婉说法。而后,祥林嫂从河边淘米回来后大惊失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这也为下文情节的发展作了伏笔。

前面既然有伏笔,后面必定会有照应。换句话说,照应才是判定前面是否有伏笔的重要依据。很快地,祥林嫂的婆婆上场了:“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从这几句概括描写中我们得知,祥林嫂的婆婆虽然是“山里人”,年龄比祥林嫂也大不了多少,却是一个精明强干、善于应对、言语机智的女人。由于她在与鲁家交涉过程中表现十分得体,因而未遇到任何反驳,就达到了领走祥林嫂的目的,不仅如数拿到了祥林嫂的工钱,还取走了她的衣服。但这些描写还不是最能体现她办事能力和性格的,后面发生的事情才真正显示出她的“厉害”。祥林嫂婆婆到鲁家交涉之前,“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待到祥林嫂出来淘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子。”从以上描写看出,祥林嫂的婆婆应该是早早就预料到祥林嫂绝不会乖乖跟她回家的,因而谋划了将祥林嫂劫回的行动。为使计划万无一失,先有几个堂伯提前若干天到河边“侦查”,了解祥林嫂日常的蹤迹;后有白蓬船“埋伏”在河边,专等祥林嫂钻入“圈套”。祥林嫂的婆婆是将祥林嫂“控制”住之后,才从容地去鲁四老爷家交涉的,而且由她与卫老婆子一同走下船的交代来看,她的确是与卫老婆子“合伙”劫走祥林嫂的。而后卫老婆子去向四婶赔罪时,四婶有关“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抱怨和责怪也进一步证实了这点。而且,这一段近乎白描的文字十分简约、节制,看不出有任何渲染,却让读者读得惊心动魄,从中看到祥林嫂的婆婆真是个“厉害”的角色。

上面是对祥林嫂婆婆伏笔照应的分析,接下来再来分析一下作者对其小叔子前后的照应。对小叔子的照应,出现在祥林嫂被劫回的第二年正月,卫老婆子给四婶来拜年时。卫老婆子将她回娘家听到的有关祥林嫂的消息告诉给四婶:“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原来婆婆带人兴师动众地劫祥林嫂回去,并非是因为“开春事务忙”“人手不够了”,而是为了给小叔子娶媳妇。“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唯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祥林嫂青春丧偶已是很大的悲剧,现在夫家为了给小叔子娶媳妇,还要把她再嫁出去,实际上等于是卖掉,而且为了卖出高价钱,还特意把她卖到了“深山野坳里”,这样便使祥林嫂的人生悲剧又加重了一层。此处补叙祥林嫂第二次婚姻的文字,不仅照应到前文中小叔子“能打柴了”,还进一步照应到她“厉害”的婆婆。婆婆不仅善于谋划,办事干练,还非常有“经济”头脑,能将由于处于人生低谷的祥林嫂,转化为化解家中危机的重要资源。婆婆卖掉祥林嫂,既甩掉了家中一个无用的包袱,又解决了小儿子婚娶的大事,还为家中带来了丰厚的收入,真是一石三鸟,至于祥林嫂的痛苦她就不管了。表面上看来,作者在此通过前后照应进一步表现了婆婆的残忍,其实是在不动声色地控诉封建宗法制度与婚姻制度对祥林嫂从肉体到精神的多重迫害。

以上有关祥林嫂婆婆与小叔子的伏笔照应,是小说中比较典型的一组。另外,前有卫老婆子“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的介绍,后有祥林嫂对儿子阿毛遇害的反复诉说;前有祥林嫂被四婶喝止不得搬动祭祀的器物:“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以及四婶因她常常发呆而发出的警告:“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后有她终于被鲁四老爷赶出家门流落街头的结局……这些也都是明显的前有伏笔后有照应的细节。

(三)“纵擒开合”手法引人入胜

所谓“纵擒开合”,就是作者运笔时讲究大开大合,既可以放得很开,又能收得很拢,这样可以避免平铺直叙,让小说情节一波三折。作者拉开架势做出样子,看起来好像准备讲某种道理或叙述某件事,然而只开了一个头,便将笔触有意宕开去讲别的道理或别的事,给人一种中途打断不再进行的错觉,之后绕了一个圈或数个圈,又出人意料地回到原先的话题上,直到把原来所讲的道理讲完,或者把之前所叙的某件事叙述完整,给人以出乎意料、回旋往复的感觉。近代学者王葆心在《古文辞通义?文之作法十三》中说:“笔之所以妙者,惟在熟于开合,使断续纵擒无不如志而已。盖有断与纵者,以离而远之;有续与擒者,以收而近之,此之谓善于用笔。”[2]王葆心这段话所论述的,正是“纵擒开合”的笔法。他认为能熟练使用这种笔法的作者,就可以算是“善于用笔”。

“纵擒开合”的笔法是中国古典文法中常见的一种方法,不仅可以用到小说、诗歌中,也可以用到戏剧、评书等曲艺中,还可以用到议论文等文体中。比如韩愈的《送董邵南游河北序》,可以说是议论文运用“纵擒开合”笔法的典范。该文是一篇送行的文章,表面上看,作者言辞恳切、语重心长,从头至尾似乎ー直是在送董生游河北,但读完全篇后,却感觉到作者实际上并非在送行,而是处处劝说董邵南不要前去。原来送他正是为了留他,微情妙旨,巧妙地寓于“纵擒开合”的笔法之中。

在《祝福》中,鲁迅先生运用“纵擒开合”的笔法,曲折有致地叙述了祥林嫂第二次来到鲁镇打工的故事。祥林嫂第一次来鲁镇打工,由于是背着夫家逃出来的,况且夫家还指望卖掉她给小叔子娶亲,因而婆婆带人“名正言顺”地将她劫了回去。被夫家劫回去之后,婆婆将她二嫁到“深山野坳里”,等于给她找了个“安稳”的去处。因而,无论是小说中的四叔、四婶以及鲁镇上的其他人们,还是小说之外的读者,都以为她再也不会到鲁镇来了。但作者運用了“纵擒开合”的笔法,先后用四句话渲染了祥林嫂不会再来鲁镇了,显然也是有意要给大家造成这种错觉:(1)“于是祥林嫂的故事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2)四婶常常念叨祥林嫂,“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3)卫老婆子来拜年,捎来祥林嫂第二次出嫁的消息,“现在是交了好运了”。(4)“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这四句充分体现出“纵擒开合”笔法的语句,不断地给读者传送一个重要的信息:祥林嫂历经多重挫折与痛苦,如今总算过上了好日子,因而再也不会出现在鲁镇了。读到此处,祥林嫂的故事既让读者感到一丝忧伤,同时又为她终于“交了好运”而产生了一丝安慰。

然而,祥林嫂最终还是再次出现在鲁镇,而且第二次不幸的婚姻使其人生经历更加凄惨。故事的发展有点儿出人意料,不过读者仔细一想,一切又都似乎在情理之中。祥林嫂两次婚姻所遭遇的悲剧,单就具体事件来说都存在着一定的偶然性,然而这许多的偶然叠加在一起,又使她的命运成为一种必然。因为真正左右祥林嫂命运的神秘力量,并非是她的婆婆或鲁四老爷,而是杀人于无形的封建宗法制度、封建礼教与封建迷信思想。鲁迅先生采用“纵擒开合”的笔法,避免了平铺直叙容易造成的单调与呆板,使小说的情节更加委婉曲折、引人入胜,造成一种奇妙的表达效果。

注释:

[1]刘恪:《现代小说技巧讲堂》,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26页。

[2]王葆心:《古文辞通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63页。

(作者单位:陕西省西安市新课程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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