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娥冤》的“魔幻”与现实
2021-07-01章桂周
章桂周
王国维十分推崇《窦娥冤》,以为“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宋元戏曲考》)。《窦娥冤》的艺术魅力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它的情节结构,在传统的“机缘巧合”的基础上能够推陈出新,“魔幻”与现实反转,现实与浪漫结合,从而超越了个人的悲欢与现实的秩序,感天动地,彰显出正义永恒的力量。
出乎意料:从欠债还钱到铤而走险
冤案起根发苗要从一次索债说起。山阳县南门外有个开药材铺兼行医的赛卢医,他向窦娥的婆婆借了十两银子,连本带利到期应还二十两银子。蔡婆婆数次前去讨这银子,赛卢医都没有还。这一天,蔡婆婆又亲自上门去索取这笔欠款。按理来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是利息较高,那也是之前双方约定认可的契约关系,应该好借好还;即使一时没有偿还能力,也应该彼此再议,或者用物品抵押。赛卢医开着生药局,并非赤贫的底层平民,最大可能是一时资金周转不开而已。蔡婆婆的这次讨债不过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讨债罢了,所以蔡婆婆只身前往。
然而,这次讨债却变成了“魔幻之旅”,蔡婆婆差点命丧黄泉。因为蔡婆婆讨债催逼得紧,而赛卢医眼下又没钱还她,结果赛卢医一时智短,狗急跳墙起了坏心,准备杀了蔡婆婆一了百了。他早已准备好绳索,骗蔡婆婆说家里没银子,要随他到庄上去取;将蔡婆婆赚到荒村野外后,见四下无人正好下手,就拿出绳子要勒死蔡婆婆。至此,这次讨债演变成了一桩精心策划的杀人命案。赛卢医的杀人动机清晰明了,预谋也是精心策划,作案工具也是事先准备;只是碰巧赶上张驴儿父子,才让蔡婆婆侥幸死里逃生。
这里的情节陡起波澜,一下子就把人们带入紧张的戏剧氛围之中。原本是去讨债却差点丧命,虽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都是高利贷惹的祸!元代放高利贷是合法行为,不仅达官贵人,就是书院、寺观也都通过“斡脱所”这个官营的高利贷法定机构进行放贷剥削。而地方上财主豪强则开典库(当铺)进行私营的高利贷活动。甚至民间私人之间也有高利贷的交易。元代的利息叫“羊羔儿息”:本银一锭,满一年,本息共两锭;满十年,本息共一千零二十四锭。到期不能偿还,可能就要变卖家产抵押,甚至卖儿鬻女,连累亲戚朋友。由于利益诱人,所以放高利贷的风气在当时很普遍,连蔡婆婆这样的孤儿寡母人家都去放高利贷。赛卢医因为债务的追逼,不堪忍受,这才铤而走险决定勒死蔡婆婆来摆脱高利贷的束缚,可见高利贷害人不浅,亦可见当时社会的黑暗与混乱。
偶然巧合:从设计陷害到自食其果
张驴儿父子本非善类,而且身份特殊。“驴”在我们汉人风俗中带有贬义,却是蒙古人常用的一个名词。张驴儿很有可能是蒙古游民,豪霸中的破落户,流落成了横行社会的泼皮无赖。《通州条格》二十八《杂令》中有对这种人的记载:“以强凌弱,以众害寡,妄兴横事,罗织平民,骗其家私,夺占妻女,甚则伤害性命,不可胜言。”张驴儿父子听说蔡婆婆颇有些家财且婆媳两个都是寡妇,就起了坏心,想要强娶婆媳进而霸占家财。如果不肯,张驴儿就要勒杀蔡婆婆。蔡婆婆无奈勉强同意,但是窦娥出于贞节观念和自由意志强烈反对,让张驴儿的图谋不能得逞。
张驴儿的确是个狠角色。他赌誓发狠说:“我今生今世不要他做老婆,我也不算好男子!”而且他也不相信什么天命,“只赌本事,做得去,自去做”。于是他设下毒计,想药死蔡婆婆,让自己成为家庭主宰,好逼迫窦娥就范。为此,张驴儿煞费苦心:先是挑选了一个难得的时机——蔡婆婆害病;再是避开耳目,不在人多嘴杂的城里,而是跑到城外去讨毒药;最后支开窦娥去取些盐醋,趁机在羊肚儿汤里投毒。这一毒计可以说预谋已久,天衣无缝。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偶然的巧合破坏了张驴儿的如意算盘:没想到张驴儿的老子献殷勤讨好蔡婆婆,主动端汤;更没想到蔡婆婆刚要吃的时候,突然作嘔想吐,不要汤吃,让给张驴儿老子吃,结果把他给毒死了。这样的结果很是离奇魔幻,却也针线紧密、顺理成章。不仅写出了张驴儿的毒蝎心肠,也写出了窦娥的贞节刚烈,极具戏剧性。
绝妙反讽:从明镜清水到屈打成招
窦娥是个单纯的女子,原本相信乾坤朗朗、天理昭昭,以为官老爷明镜高悬、秉公明断;所以面对张驴儿的诬陷,窦娥毫不畏惧,情愿和张驴儿见官。历来官府都是承诺、宣传替人民伸张正义的,如《元史·刑法志》要求官府审案“正其心,和其气,感之以诚,动之以情,推之以理”。窦娥作为普通百姓,出于最起码的信任,相信官府能为自己主持公道,证明自己的清白:“大人你明如镜,清似水;照妾身肝胆虚实,那羹本五味俱全,除了此百事不知。他推道尝滋味,吃下去便昏迷。不是妾讼庭上胡支对,大人也,却教我平白地说甚的?”
然而现实太“魔幻”,衙门暗无天日,官吏们更是贪腐昏聩、凶残狠毒。《元史·成宗本纪》记载,仅仅大德七年(1303)一年,犯贪污罪的官吏就有近两万人,制造冤案五千多件,司法社会环境已经腐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桃杌是“梼杌”的谐音,而梼杌是古代传说中的“四凶”之一,《幼学琼林》卷四:“人之狠恶,同于梼杌。”剧中的楚州太守桃杌不仅是一个贪官,也是一个昏官,特别歹毒。且看文中漫画式的描写。如见了告状人首先下跪,称之为“衣食父母”,直白地说:“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虽然没有直接写他受贿,但剧中已多作暗示。从“桃杌”之名来看,他应是蒙古或色目官员,自然向着蒙古游民张驴儿,根本无心主持公道。他只采信张驴儿的证词而排斥窦娥的辩白,并且完全不问毒药的来源,明显贪赃枉法。他不分青红皂白,对窦娥动用酷刑,认为“人是贱虫,不打不招”,行刑逼供,对窦娥是“千般拷打,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根本不要查明案情,只需屈打成招。
官府不仅不能替百姓伸张正义,反而成了流氓凶手的帮凶,这真是一个群魔乱舞的世界!元代明令禁止使用法外“惨酷之刑”,但现实当中以桃杌为代表的地方官员根本无视法律,视人命如儿戏,滥施淫威,置无辜百姓于死地,让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窦娥一度还寄希望于“复勘”,但那只是一厢情愿。即将问斩之时,血的教训让窦娥认识到“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屈死之后,冤魂才认识到“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
窦娥的想法很单纯,然而现实却很冷酷,官场与司法更是“魔幻”。两相对照,构成绝妙反讽。
想象超越:从错勘贤愚到感天动地
窦娥善良本分,自幼不幸,所以贞节奉孝,希望修得来世的幸福。可是天不遂人愿,流氓的纠缠与陷害,狗官的酷刑与冤枉,让善良本分的好人被推上断头台,让恶棍逍遥法外,让贪官升官发财。刽子手的大刀就像一道闪电,让窦娥终于认清了黑暗的现实。她怒火中烧,不吐不快,天和地全然被置于被告席上。且听窦娥那大义凛然的审判:天地日月鬼神不辨清浊善恶,糊突盗跖、颜渊,“怕硬欺软”“不分好歹”“错勘贤愚”!窦娥的痛骂与控诉已经超出一己的遭遇,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暗含着对一整套用以维护人心、统治百姓的封建秩序的怀疑与批判。
尽管窦娥指斥天地,怀疑王法与公道,但她对天道始终坚信不疑。因为中国人相信天人感应,将“天象”和“人事”结合起来,认为人世间的事都会在天象上表现出来。一旦出现冤狱,天道的平衡遭到破壞,那么“自然”就会出现“灾变”以示“谴告”,这是一种惩戒的体现。所以,窦娥相信“冤枉事天地知”“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她在临刑前发下三桩誓愿——血溅白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最终感天动地,一一应验,沉冤昭雪,确是“魔幻”离奇。这是窦娥在内心最冷、最绝望的时候迸发的最大胆的想象,升腾为最炽热的火焰,对一切不合理的秩序投以最强烈的反抗。这是人物反抗、不屈性格的顶点。感天动地圣灵传,实际上就是对桃杌太守和整个楚州的惩罚。这种生命力量,是任何黑暗政治权威力量都不能遏制和抹杀的。
从指斥天地的错勘贤愚,到三桩誓愿的感天动地,反常而合道,符合人物性格逻辑、情感逻辑和天道逻辑。通过这样奇特的构思,借助丰富的想象,运用典故互文映衬,充分揭露了当时官吏昏聩、法制腐败、人民蒙受冤屈却呼告无门的真实境况,乃至于天地震惊、人神共怒。于是,“理”让位于“情”,人事让位于天道,“魔幻”而又真切。这是全剧着力最重的一笔。超现实的想象实现了对黑暗与邪恶的超越,显示了正义抗争的强大力量,寄托了作者鲜明的爱憎,反映了老百姓伸张正义、惩治邪恶的美好愿望。
清代李渔提出“结构第一”的思想,认为“有奇事,方有奇文”,情节要跌宕曲折,让人“想不到,猜不着”。《窦娥冤》正是好例:“魔幻”与现实反转、映衬,让整个故事情节跌宕起伏、高潮迭起;揭示出广阔而深刻的社会内容,增加了批判的力量;人物性格更加突出,形象鲜明,乃至窦娥成为古往今来冤屈的代名词!
(作者单位:安徽省六安市舒城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