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
2021-07-01李子
李 子
1
鸡鸣五更,父亲骨碌碌地起床了。院子里便传外来,沙沙沙,沙沙沙的声音,是磨刀的声音。
娘说几把镰刀都磨成片了,这是要干什么?说父亲犟得狠,自己睡不着闹得全家都别想睡。磨刀声均匀有序地从院子里传来,沙沙沙,沙沙沙的,令人心惊胆战、失魂落魄。那恐怖的声音,从谷雨时节开始响起,到麦收止。镰刀锃亮、锋利,镰刀割倒了麦子,父亲又将割完麦子的镰刀插在墙缝上,待来年继续拿出来磨。娘说是父亲猴急,看到麦子一天天熟了,总是藏不住心里的火:麦子没人割麦子割不完,要开镰啦。
那磨刀声从我有了记忆,总是在午夜梦回里响起,如金戈铁马在三千年家国、八万里河山里驰骋,令人热血沸腾。父亲磨镰刀的声音,伴随我走过千山万水,如驼铃声声,一路前行一路艰辛一路响起。这个声音是在告诉我季节又要轮回,又要收麦子了,收割要趁早,年轻的脚步又何尝不是要早起程。
沙沙沙的磨刀声,在那些夏天响起,又戛然而止。父亲吱开了院门,在一阵脚沓声中,一个人出去了,过了许久,又夹着镰刀回来了,待家里人起床后,他又出去了。再次回来便吆喝道要开镰了,再不割那麦子都炸开了。
娘说,伢们也快回来了,回来再开镰吧。
等等等,要等到何时,他们要是不回,麦就不割了?父亲有点发火。娘说要割你自个去割呗,父亲无言以对。有年也是麦收时节,父亲没等外出的哥哥们回来按捺不住急着开镰割麦,一个人忙活着割,顾不了后面的收,“黄梅时节家家雨”,一场阵雨的到来将割倒的麦子淋湿,金黄的麦粒很快发黑生霉,父亲还大病一场,割不了麦子。娘说父亲老了,性子怎么还是那样犟?
岁月摧磨,古稀的父亲两鬓已斑白,背已微驼,其实他已不能再料理农活了。责任田后,儿女们都出外了,农事依然塞给了他,几十亩的小麦地,依然由他掌管。
傍晚时分,哥哥姐姐们从省城回来了,父亲就拿出了明晃晃的镰刀,说先割村头那块麦地。
月亮挂在坡顶,星星如灯,将黄松松的麦子照得通明。没有白天的酷热,没有乡野的喧闹和吆喝,却有不知名的虫儿此起彼伏地伴唱,在那个夏夜,我家开镰割麦了。五把镰刀,所向披靡,将麦浪一层层地扑倒。
我不是一个好战士,没有足够的体力和耐力去厮杀,面对和我比肩高的麦子,在时间的缝隙里,我无法争分夺秒的搏击;面对成年的哥哥姐姐们,扑倒一片又一片麦秸,我无法追赶,有点委屈有点脸红,但不害臊,甚至有点放纵,割不赢就割不赢,谁叫我年纪小;学校的农忙假,在那个夏夜开始一层层地撕开:先是口渴去喝水,坐在坡上擦着热汗,眼睛一闭便想睡,刚休息一会,便听到哥哥的叫唤,无奈又硬着头皮拿着镰刀弯着腰去战斗。过一会又是要解手(小便),又是手被割了的……月亮挂在坡上,月亮可明白我的心事?
山坡有点湿热,到坡上走走,坡上一垄麦地哧哧有声,吓得我毛骨悚然。早听说过麦地有狼有狐狸有野猪,真的出现了吗?刚想逃走,听到有人叫我,说偷懒来的,立定后便看到了同学兴旺。
你们家也是晚上割麦啊,兴旺说:我家也是五把镰刀的。
你大哥当兵回来了?
嗯。我二哥也把媳妇带回来了,在割麦呢。兴旺有点兴奋地用手一指,在月光的麦地,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人弯着腰挥舞着镰刀将麦子扑哧扑哧地放倒。
你二哥有媳妇了?
兴旺笑着不答。麦子熟了,他二哥的爱情也熟了。那夜在山坡的草地,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偷闲半日,坐在月光下,闻着满野的麦香,说着兴旺家的好事。
兴旺家五兄弟,兴旺是老幺。他父母满腹惆怅,总是担心农村人穷家没业的,儿子们娶不到媳妇,分田到户后,好不容易将老大送去当兵了,其余的除了兴旺念着书,都到城里搞副业去了,儿子们娶媳妇的事还是没有着落。去年春天,兴旺三哥带了一个女的在山坡上薅麦草呢,薅着薅着两人便在青青的麦地里躺下了。本说顺理成章娶到媳妇,还是没等到秋收时节便散了,听说是那女的嫌他家里穷。
兴旺突然问我大哥几时娶媳妇?我两个姐姐都没出嫁,大哥现在是娶不了媳妇的。他二哥和我大哥同龄,我反问道:你二哥要娶媳妇了?
听我妈说,待麦割完了就办酒席呢,兴旺站起来边走边说,我还要去割麦。
你要去守着你二嫂吧,望着兴旺的背影在月色里走远,我有些酸酸地说,同时踮起脚尖窥视在麦地割着麦子的兴旺二嫂……
2
第二天,天刚蒙亮,父亲便叫醒了我们,说趁早上凉快赶工,待中午回来再休息。其实村子已醒了,农人匆匆忙忙,脚步杂沓奔向了那片河山——九涌十三凹。家乡的九涌十三凹,是村子的版图,是村人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四季耕种、绵延子孙、赖以生存的故土;当年先祖根据地形、方位、水源等特点划成了涌和凹,涌就是水田,凹就是丘陵地,并取了22个名字称呼镌刻,细凹破凹荷叶凹,斗涌圆涌大仑涌……只要山河不变,九涌十三凹便如图腾永远永固。
九涌十三凹,坡坡坎坎,高高低低的田地,挥洒着我无以用语言述说的汗水和辛酸。我家人多,这个涌那个凹里都分得了一块块责任地,下学后、农忙假期,每种植完一季的庄稼,我如乡下的少年人一样,只管施肥、锄草劳动,不管浇水、蝗虫、灾害,不问收成。季节轮回,农事更替,如果干不完的农活,我便是跑不掉的战士要去完成的使命。娘说我长大了要是有出息离开了家乡,就可以不再干农活了,种庄稼的活儿是艰辛的。九涌十三凹——家乡的山河,我永远走不出的故土,娘总是说得我面红耳赤的。
早上的田畈是喧闹的,到处是早起割麦的人。星星还没有隐褪,他们如星辰在一片黛色的画布上闪亮,随着扑哧扑哧镰刀碰撞麦秸的摩擦声,茁壮的麦子金灿灿的麦子解甲,一株株一层层光荣地倒下,成就了那一年小麦的历史。土地裸露了,浅浅的麦茬中露出来另一种作物的生长——花生。
我们那地的麦子是不好割的,麦子成行,在空行里,四月初农人便播种了花生米,待五月麦熟时,那花生便冒出手指点长的花生苗来,杏黄嫩叶的。在割麦时不按规矩成行成行的割,就会将花生苗割掉,大姐老是说我不长记性,要成行成行的割,不要东一镰西一镰的乱割,都把花生苗割死了。哥哥看到我割倒的麦子中那飘浮的花生叶片,说我怎么打不怕的,专想偷懒,是不是要父亲来教训我。父亲棍棒的教训是不问青红皂白的,打了再说,我是没少挨打的。
晚上搞得那么晚,早上又起这么早,我是真的顶不住。眼睛蒙蒙的,咔嚓一声,小指头连指甲被割断一半,顿时鲜血直流,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大姐连忙扯了一把宽叶片草替我包扎,让我歇一下。太阳已冉冉从坡顶升上来了,散发着五月的热情,哪一片土地上都是火一般炙热,走到一棵矮树下,我无限珍惜用鲜血换来的歇息时光,不想碰到了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女人在树下坐着,用草帽扇着风,微风吹动她长发飘飞,挺好看的。我不认识她,她怎么来我们村,是割麦的客人吗?正疑惑看到了兴旺二哥过来,是他媳妇?兴旺二哥说你家也在这里割?问我大哥媳妇帮忙来了没?没,我大哥不去帮忙就是好的,她怎会来帮我家呢。
兴旺二哥叫我给我大哥带个口信,说晚上来他家玩。
来看你媳妇?他望着我诡秘一笑,便搀着他媳妇走向麦地。
歇了一会,便听到大哥叫唤我,说要去大凹了。在姐姐哥哥的庇护下,少年的我做着我多么不情愿的劳动,他们也没有言语。在去大凹的路上,我说看到了兴旺二哥的妇媳在割麦,长得好漂亮,兴旺说麦收后要结婚,叫大哥晚上过去玩。
姐问大哥他媳妇是哪里的,哪个介绍的,大哥说在省城搞副业认识的。姐说不正经。哥说不花一分钱娶到媳妇有什么不好,那女的能干得很,什么活都会干。姐没有作声。
太阳已老高了,顶着热浪猛袭,我家在大凹又割了几分地的麦子。回到村子,已是饥肠膔膔,麦收季节是没有吃饭时间表,村头树下、巷子里依稀看到吃早饭的人,说着一些应景应时的话题。你家麦子割了多少我家割了多少的,人多好种田啊,记挂着一些在外搞副业没回来的劳动力几时回来,又念叨着半边户(一方在外地工作)也要回来支援。乡村炊烟袅袅,麦收俨然是农人的大日子。我看到兴旺捧着海碗吃面条,他瞅了我一眼,说你家割得这么晚。我没有理他,他在炫耀他家有嫂子帮忙,我家没有。有人问兴旺,说你昨晚和谁睡,说你二嫂和哪个睡。问得兴旺怪不好意思的,说兴旺你是不是和你嫂子睡,兴旺说你们没脸没皮,乱说。在一阵笑语中,兴旺走回家了。突然听到有人说兴旺二哥没有结婚就和那女的同居了,伤风败俗的,还用手指指点点的。有人说时代变了,要看惯看破,哪个没年轻过?
我家吃饭时,父亲对大哥说:你岳父带信来了,让过去割麦。
我家都没割要去帮她家?我抢着说。
娘说又不是让你去,小孩家话多。
那我家的麦谁割,我说,也让我姐夫过来帮忙不?
娘用手指头敲了一下我的头,说吃饭。
早饭后,哥换上一件散发着肥皂味的白衬衣,骑着自行车,去他岳丈人家割麦去了,望着大哥远走的背影,感叹有媳妇真好。
3
晌午,兴旺娘来我家借鸡蛋,和我娘在院子里家长里短地说了一阵,隐隐听到说她儿媳妇的事,说一个外乡人好,不讲吃不讲穿不讲条件,什么活都干。说家里都是男的,没人和他说话,有点闷;说待麦子搞完了,就把婚事办了,了却做父母一桩心事。儿多母苦,以前口粮少,为吃饱饭;现在责任田到户有吃的了,母亲又在忧愁,这么多儿子如何结上婚、成家过日子?盼着树上的果子长大,长大了又盼着果子不要掉下来?这时父亲进门来了,说天气预报不准,看天热得狠,有阵雨下,要去将昨晚和今早割的麦子挑到晒谷场。
五月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艳阳高照,可能眨眼间就是一阵稀里哗啦的阵雨,这就是麦收季节为何要撞上梅雨季节?对于生活在丘陵上的农人来说,季节不虞,只能不舍昼夜,抢割抢收?
大哥去未婚媳妇家了,父亲是亲自出马,他老把式负责用草绳捆麦秸,我和二哥一铺一铺将散放的麦秸抱起来递给父亲捆好,待捆好一担后,便让姐姐用冲担挑到晒谷场堆放。望着姐姐黑汗水流的,挑着一担和她们一样高沉甸甸的麦秸,喘着粗气,如男孩一样快步如飞上坡下坡,奔走在麦地和谷场,我油然地敬意,有姐姐真好,谁叫我家是先有姐姐呢。分工明确,能抢割就能抢收,村头捆了二十多担,父亲说和往年比增产了,接着又往大凹捆早上割的。
天空乌云密布,山风阵阵,梅雨是要来了。父亲不停地说姐姐们一来一往那么长时间,走路怕踩死蚂蚁的,让走快点,这样做事到明天早上也挑不完。姐姐们不争辩也不说话,来到麦地咬紧牙关将一担八、九十斤重的麦秸使劲往肩上一举,力太小有时一个趔趄,有时摔倒,父亲说女的做事就是赶不上男的。姐姐挑起一担麦秸往坡下跑,我看到姐姐们的眼泪含在眼眶往下掉……
田畈上农人沸腾了,到处有人喊叫,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在和天争、地斗,他们不屈服于自然,他们定要战胜自然,一定要将经历一冬、从严寒中走出来的麦子颗粒归仓。雨快要下来了,父亲有点着急,让我一人抱麦,让二哥也去挑,但终不能阻挡一场暴雨的到来。哗啦啦哗啦啦的雨,说来就来了,烟雾迷蒙,将那黄松松的麦秸淋得贴在地面,失去了麦子的灿烂和光泽。如果那雨晚一点下,说不定我家麦秸可以捆完。两个姐姐和二哥在雨中艰难地挑着一旦被雨淋得湿透的麦秸往谷场中走,是那样的沉重。他们的头发胋在脸颊滴着水珠,衣服淋湿了包裹着瘦弱的身躯。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恨自己挑不起一担麦秸,恨自己没有长大成人,担不了农活农事。多少年,我仍忘不了姐姐在雨中挑麦秸奔跑的背影,她们仿佛挑的不是麦子,挑的是一家人的风风雨雨,挑的是我一生的风调雨顺。
父亲说不用捆了,让我到坡边的树下避一避雨再回家。哗哗啦啦的雨阻挡不了农人农事农活,雨中依然有他们奔跑的身影。我看见兴旺抱着一捆麦秸往村子里跑,他二哥、二嫂淋成了落汤鸡,仍然挑着一担麦秸在雨中奔走,多好的媳妇啊,还没过门就那样拼命干活,不由在心里一阵敬佩。
如果我大哥在家,如果我大哥媳妇来帮忙,我家肯定能在雨到来之前抢收完毕。埋怨没有用,必须面对现实。
傍晚时分,雨住,天放射出鱼鳞般的霞光。农谚说: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父亲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明天的农活还要他去安排呢?
这时,兴旺匆匆跑来找我娘买鸡蛋。我娘说不是中午来借了吗?兴旺说他娘让一定要给,她二嫂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我娘说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子?
兴旺要哭的样子说,下午去挑麦子淋了雨。
我娘明白了怎么回事,连忙从抽屉里拿出所有的鸡蛋,装在篮子里,让兴旺都拿去,不要钱。
娘摇了摇头,对父亲说兴旺家太大意了,怎么让一个怀有身孕的媳妇干重活呢?
4
一场雨将麦地湿透了,黄泥巴粘鞋根甩不掉,下不了地,麦也就割不成。父亲又拿出几把镰刀在磨石上磨,娘有点气呼呼,说嫌镰刀不快,没把你儿的手指割断不成?父亲便放下镰刀,说要去碾稻场。装好一筐草木灰后叫二哥一同去晒谷场拉石磙,碾干被雨水淋湿的稻场,到时好脱粒麦子。
早饭后,大姐夫和他父亲来了,说是送端午节,其实主要是开口提下半年婚嫁的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是由两家大人去说,这是规矩:上半年提亲,做好充分的准备为下半年嫁娶。娘说大姐可怜在我家当男的用,让嫁吧,嫁到平原上去,有机械收割麦子,不像我们坡上坡下的,机械用不上,全靠人。娘在灶下一边烧着柴禾一边哭,父亲说有个么事哭的,大姐还没嫁呢,嫁了有得你哭的。
大姐夫有意帮我家收割麦子,父亲说不用了,我们家人多做得了,其实怕姐夫干不了我们丘陵上肩挑背扛的活。
五月的日头,滚烫得很,烤干了昨天的雨水。下午,父亲便安排姐姐们去割麦,让我去地里拾麦穗。
小时候拾麦穗总是和兴旺结伴而行,一人一块地圈好,不许越界,我拾捡完后帮他捡,他捡完一块地帮我拾。在九涌十三凹的图腾上,我如每一个农家少年一样经历着粿粒归仓的喜悦与艰辛,弯着身躯眼睛盯在麦茬,收获再干净的麦地总会捕获到一粿漏网的麦穗。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只要你不停息地捕获,总会拾到一小捆麦穗。
在一个凹处坡地,我看到了兴旺,他和他三哥、四哥在割麦子。兴旺,不拾麦穗了,我叫喊道。
割麦呢。兴旺回了一句。
我跑到他地头,他头也不抬也不看我,小小的手掌一把把将割倒的麦秸放在麦茬上,也不和我说话,怪有心事的。
兴旺不再和我结伴拾麦穗了,难道他娘没有对他承诺,将拾到的麦子磨成粉,用油炸几盘粑吃?难道他不想吃油炸的粑吗?那个下午我努力地拾捡,竟然拾得了两小捆麦穗。娘笑嘻嘻地说有粙炸粑吃了。我说兴旺没和我去捡麦子?娘沉默不语。
伫立在夕阳的院门口,我听一种叫子规的鸟呜,声声啼声声悲,声声催归,我在翘首兴旺出现。这个和我一样在麦地里长大的少年,经历着麦子的生长,冬播到麦苗返青,春天薅草施肥,五月割麦收麦,麦子的一生赋予我们也如麦子一生成长。
“子规声里雨如烟。”子规啼处是“昼出耘田夜绩麻”、“才了蚕桑又插田”。子规啼如战鼓催,我乡村的麦收季节哦,割麦捆麦脱麦,粿粒归仓,战火纷飞。
我一周的农忙假期就那样结束,带着疲劳和伤痕返校。抢割抢收的麦季就那样在热火中结束,村子里的劳动力又出外搞副业去了。候鸟总是在迁徒,我故乡的男儿们,也如候鸟在城市和乡村中游动。
兴旺没来学校上课,一打听,他不再读书了。回乡时我去找他,兴旺和他二哥在河边练泥,说他家做砖瓦要盖房子。
你三哥、四哥呢,让他们做的,你干吗不上学?
三哥、四哥都去省城挣钱去了。
我能说什么呢?望着兴旺瘦弱的身子,光着脚丫在一团乱泥中踩来踩去的,这就是生活。路遥说:生活总是这样,不能处处都满意,但我们还要热情地活下去。那夜我失眠了,为我少年的伙伴,就那样与我渐行渐远……
5
时间是少年飞翔的趐膀。兴旺家三间瓦房在过年前盖起来了,他二哥也在新盖的屋子里结的婚。可是兴旺年都没有在家过,就去了新疆。据说是他大哥的战友帮忙在一个军垦农场找了一份做机械学徒的事。
子规啼时,收到兴旺的信,他说他学会了开割麦机,几千亩的农场只有他和他师傅会开的,说那里都是机械化操作,不像我们村里都靠人工,太辛苦了。说那里就是太冷,他有些孤独,都是外省人,没有一个人和他说家乡话,不过他会习惯的,说我们都是要长大的。在那样的春夜,读着兴旺的信,我看到小小的兴旺在成长。我忙着中考,也没给他回信。兴旺是我少年的伙伴,他就那样在我梦中闪烁。
后来兴旺的三哥因为婚姻的事也去了新疆。他谈了几个女朋友,春天时带着女朋友在麦地里薅草,薅着薅着便不见人影了。麦收了,他的婚姻却化为泡沫。怎么没有搞定呢?在巷子里农人闲聊,有人说他是不是功能不行,有问题?有人说是小时候那东西被撞过?有人说他精神压力是不是太重?有人说不要找那么漂亮的,漂亮又不当饭吃,能生孩子能干活就行。
一位外国诗人说:你要是在麦田里遇到了我/我要是在麦田里遇到了你/我们要是看到很多孩子/在麦田里做游戏/请微笑请对视/态度都浮在生活的措辞里/我们都活在彼此的文字里。
在那麦收季节,忙碌的农人,生活多么艰辛,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那么朴实的诠释。麦子成熟了,等待着农人收割;青年男女的爱情成熟了,就是等待着成家立业;有收割麦子的人,然后是守在麦地,看儿女们在麦田游戏。
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农人收割麦子一季又一季。父亲老了,娘说来年麦收要靠我收割了。可我却一天天地远离乡村、麦地,远离了我的九涌十三凹,像兴旺一样背井离乡,从此人生山南水北,也没在麦田里遇到她,也没有守在麦田看很多孩子做游戏……
兴旺却在麦田里遇到了她。十年后的春天,兴旺带着麦田遇到的妻子,还有麦田里做游戏的儿女回到了家乡。我微笑、对视,十年,岁月的风霜在他的脸上分明的铭刻,麦色的脸皮布满道道抬头纹,粗糙的手背道道疤痕,没有人知道十年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娘的眼泪一串串滴落是儿子一把桑麻一腔苦楚,他说,他是沙漠中的一株胡杨。
为什么是胡杨,不是麦穗呢?我微合着眼睛,泪光闪闪而出。那时我从几百里的城市特地回乡来和他一聚,我们在九涌十三凹的麦地,边走边看,一望无垠的田垄,青青的麦苗在阳光里茁壮生长;故乡山河依旧,只是看不到在山河里追逐的农人。兴旺说以前这时到处是薅草、施肥的人。
现在早科学种田了,麦子一播下去,就不管,只待收割。这样也没有多少人愿意种田地了。我说,你二哥、三哥、四哥都去新疆落户了,你父母还要守着这田地干什么,谁来耕种谁来收割?我停顿了一会说,你父母老了,指望着你们来收麦吗?
兴旺叹了一口气说,他回来是接父母去新疆安度晚年,可他们说什么也不去,总不至于他兄弟们每年千里迢迢从新疆回乡来割麦吧?他也不愿意背井离乡,也想陪在父母身边做一个孝子。当年他羽翼未丰,父母狠心送他远去,不就是要让他在外好好活人、安身立命吗?
微风吹荡,麦儿青菜花黄,我们随兴来到坡上,兴旺擦着泪珠说:我一个人在军垦农场承包的麦地比我们一个村子还要多。春种棉花冬播麦,那方水土系着我的生命,是痛苦并快乐着。
我无语,也明白他说他是沙漠中的一株胡杨,其实他才是真正的麦田守望者。
6
五年后,兴旺父母相继撒手人寰,听说他远在新疆的四兄弟都没有赶得回乡送葬,成了兴旺一生之痛。听说他家几十亩麦地原是给了村人耕种,种了两年也没人耕了,那地一片荒芜,杂草丛生。
土地和人的幻想,是我们不能忽视的细节,农人们都渴望在土地上改变命运,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期盼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马放南山。不是每一个梦想都会开花,遇着自然灾害、年景不好时,抑或在生活挫折面前,特别是时代在日瑧进步、改变,土地赋予给他们的已不能满足胸中丘壑,他们幻想着走出去改变。他们走出来了,我们村子里早年剩余劳力都跑向省城找零工搞点副业贴补家用,只是在麦收时依然眷恋土地,如候鸟在城市和乡村之间飞来飞去。后来,他们在城市站稳脚跟,慢慢抛弃了那方麦地,便在那方城池安营扎寨,麦收只是他们往日的回忆。我们跋山涉水都是在寻找生活美好,这样的生活一旦出现,让我们必须抓紧抓实,如兴旺四兄弟,一家弃土地而去,成为村人们茶余饭后的幻想。
我不是麦田的守望者。多年游离于麦收之外,年年麦收,大哥一家如何忙碌如何艰辛,只是在电话中感同身受,熟稔麦子的味道,回忆母亲用新麦粉油炸的粑,然后握住电话一言不语,偷偷地洒一掬不为人知的泪珠。
有日,大哥在电话中说兴旺死了,说他没日没夜割麦,将几千亩的麦地割完,人也累倒了,死在机械上。对于收获我们总是满心欢喜,我仿如又听到父亲清晨磨刀的声响,那是布谷催春,那是农人迫不及待的心,一生的农人一生钟情于土地。大哥在电话中对我说了什么我全听不进了,眼泪婆沙里是那个瘦弱的少年,兴旺——我少年的伙伴,人生到底经历了什么?你说你是一棵胡杨,生也三千年,死也三千年,永远不倒在土地中屹立。
一声霹雳轰向我,我努力地寻找兴旺留存于我的只言片语,早年的书信已发黄,手机中的信息简简单单、几帧相片一幅孬样;寻着记忆的轨道,是兴旺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新疆,还有那条美丽的孔雀湖,还有那昔日千里戈壁滩,如今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军垦农场,还有他那麦浪滚滚的麦田,还有他一家四兄弟在边陲安居乐业的天伦之乐……那几年,我曾终日不安,在故乡异乡之间寻找安身立命之所,兴旺说要是没有好的选择,不怕吃苦,不怕和泥巴打交道,就和他一起种地。我没有勇气跨越自尊,也没能去和兴旺一块种地。人生就是这样的,在经历过终日以泪洗面,我们的苦难让内心变得更务实,更懂得自己要寻找的真谛。
我们总是在寻找人生的圆满,殊不知圆满背后的伤痕,那是一代代人用坚实的脚步走出来的。当中国农村农业农人在大变革中迈出了行进的脚步,从当初的温饱里走向富裕,再向经济市场突飞猛进,大发展。兴旺,我少年的伙伴,始终如一株钉子钉在粗犷的土地上,春种秋收,瓜果飘香,从而让土地大有作为,那不正是我们要寻找的人生的圆满吗?
我分别给兴旺二哥、三哥、四哥发了条信息,表达了哀悼之情。收到了兴旺儿子发来的信息:今年麦子熟了。他儿子怎么明白我们那一茬人的心事?过去,我们好生相送,今天我们满心欢喜?是的,今年麦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