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天空的隐秘角落
2021-07-01裴海霞
裴海霞
绿洲渐渐弃我远去了。
五月北纬37°的荒原,苍穹中火球般的太阳在原野上肆虐。滚滚的热浪里,覆盖在地表之上黑褐色土壤的硬壳与散落在戈壁滩上大小不等的各色砾石,一起构成了浩瀚连绵的黑色戈壁。
在阿拉善荒原上行走,起伏变化不大的地势向着远方延伸,不生植被低矮的山丘映带左右,千古不变地营造出戈壁中独有的空旷悠远。在目力所及的荒凉中旅行是焦渴的,不光是身体还有眼睛。天地间的一切都是毫无生气的土灰色,无边无际、混沌蒙昧,很有点天地玄黄的样子。十个小时的戈壁行车,能硬生生地把一颗心煎出的狂野与无奈揉搓进云端,渐渐竟滋生了在江湖漂泊的意境。没有风景,没有诗和远方,只有车轮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倦意渐渐袭来,思想也随之放空,朦胧中的我把目光拉得长长的,在天地交和的地方仿佛看得到远处的幸福,仿佛可以触摸到梦想的天堂,感受得到暖暖的阳光。醒来已是傍晚,光线终于适中,夕阳的光晕里风蚀形成的浑圆形土墩参差错落地排列在宽广的荒原上,暮然就生出了回溯深邃的时光之流的感觉。黄昏真是漫长,又走了很久,天才渐渐黑了下来。满月慢慢地升上天空,朦胧的光芒使旷野更加空旷,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又遥远,身体随着车子在夜色里的颠簸和起伏,能让人感受到时光的渺小,感觉人的一生其实很快,不过是起起伏伏、跌跌宕宕。终于远处灯火闪耀,微凉而干燥的空气里充盈着再见烟火的感动。此时仰望幽幽深彻的苍穹,阿拉善高原浩瀚的苍穹下,整个星空都在摇摇晃晃。
贺兰山与岩画
从透澈的阳光中醒来,北方的初夏总让人心生许多明亮的情绪。
一脉大山,如万马奔腾般横亘在那里,它就是贺兰山,提携着黄河与大漠,统领着宁夏的平原与蒙古的高原。贺兰山山体东侧峰峦重叠,巍峨壮观临居宁夏平原,西侧山体地势和缓没入阿拉善高原。
在贺兰山的西麓行走,现代的乡村公路将一条古道变成了坦途。坡地上茅草多了起来,葳蕤了整个视野。晨雾像一道幕布纱帘,水墨一般,露出远远近近的碧树远村、沃野田畴,影影绰绰。越走,人烟越稀少。进入西麓山谷后,车辙骤然稀疏,宁静和苍凉都涌了过来,一条砂石便道茎蔓般通向荒野里广阔世界。向着西南摸索着前行,连绵不断的贺兰山始终出现左右,玄武岩在苍茫雄伟的贺兰山上蔓延,一直蔓延到一道一道的山沟里,远远望去仿佛水墨画里的叶脉一般。越野车以30 迈的时速前行,离开砂石道,车拐进山谷里一条东西走向的窄窄的山沟里。沟里细沙绵软,一丛一丛的针茅草郁郁葱葱,向着碧空生机盎然地开着指甲盖大小紫色的花朵,带着绿、带着柔,往人的心里、眼里钻。
有马走来,一匹枣红母马领着褐色的小马驹,这对母子一前一后走得不慌不忙。山沟里清香的气息在马儿的嘴里荡漾,恰似春天草木复苏的气息。突然,一股热浪喷涌而出,母马摇着尾巴,痛快地打了一个响鼻,弄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动静。马在看马,崖壁上,作为枣红母马的祖先、马群的一员,三千年了,它还醒着,很警觉。在遥远的古代,它必须比其他的马更聪明一倍、勤奋一倍,才博得了主人的喜爱,选它刻在了崖壁上。上午的光线柔和地罩在它的脸上,眼窝和鼻梁抹了金色,眼睛里闪着难以言传的光显得有思想。现在它大而美丽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对母子看,它能闻得到同伴的味道,它们身体散发出的体味让它渴望又妒忌。它想换一个姿势,它的主人,一个腰间佩带箭囊和弯刀的月氏人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它留在了千年万年不变的石头上。从此,一匹马就以四蹄着地的身姿,在岩石上落地生根了。
月氏人在崖壁上刻完了马的最后一笔。干干的河沟里,他骑来的那匹栗色马,无聊地把一个蹄子抬起来放下去,又把另一个蹄子抬起来放下去,摇着尾巴,打着一个又一个的响鼻。马不懂,这个下午它怎么就变得这么无聊和多余。
这年重旱,从小暑到立秋都没怎么下雨,山上眼看着溪流干涸、草木枯萎。月氏人的汗水滴在玄武岩上,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太阳正在中天上。太阳的光芒令他肃然起敬,又目眩神迷,他觉得时间尚早又在岩壁上刻画起一个太阳。下午的一切便是两个太阳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石头上,天上的那个太阳渐渐落了下去,羽翼般的薄云铺排了整个半天,是大旱的征兆。岩石上的那个太阳还是如日中天,周围还有万道光辉。
月氏人十分满意他的画作,几番端详后,得意地骑着无鞍无蹬的马儿离开了。他甩响了长鞭,啪啪清脆的鞭声在旷野里游荡。似乎很快,夜就漫溯开来,贺兰山的天空中呈现出最完美的湛蓝。远处层峦叠嶂起伏,蓝色的小花在夜风中抖动。远远地传来梦幻般的狗叫,林间坡地上月氏人的营地隐藏在浓浓的树影下。帐篷和帐篷之间的空地上总是很热闹,女人在挤奶,孩子们和小羊小马一起乱跑乱撞。一缕月光照进了帐篷,一缕火光透出了帐篷,女人端出了奶,月氏人以牛羊为伴,奶可饮、肉可吃,毛可御寒。羊腿挂在树杈子上,尖刀拉下肉条,置在火上慢烤,不多时,肉“刺啦刺啦”冒出油珠,丰厚的香味散发出来,唤醒内心涌动的狂野。肥美的部分属于男人和孩子,因为他们是部族和家庭的希望,女人次之,老人最后,他们懂得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月氏人一家的晚餐结束后,老人又在反复讲述他们部族的传说。古老的传说,在老者的口中口口相传,最终变成血液,供养一茬一茬月氏人的成长,老人还没有讲完,孩子已经睡了,地上浸透了祖先传说的灰烬也渐渐熄灭了。
满月升到了中天,月光皎洁如同白昼,撩人的夜色里骑马的匈奴人,剪纸般的身影悄悄地从北方草原游聚到贺兰山的沟沟岔岔,明晃晃的刀刃在月光下闪着清冷的光。
月氏部落与匈奴部落在贺兰山里的战争是在后半夜,或者是在黎明,亦或是正午。呛人的烟雾高过百年老树的树梢,高过山尖,混入深邃的青天。双方的厮杀声是无形的,这半天在这个山谷中飘荡,下半天又在那个山坡上飘荡,像一股执拗的水流,一点点地把月氏人的队伍淹没。
活命要紧,落败的月氏人往西逃命去了,一份狼狈与恓惶,看着让人心软。岩画上的马嗅到了的空气里的凄凉和绝望,这个别过的黎明,有人牵着一匹瘦马,哒哒远去,任凭枯草一样的离愁在马儿忧伤的目光里疯长。
赶走了月氏人,骑马、射箭,匈奴人唱着属于自己的歌,狂野的喊声在山峦回荡不绝。硝烟早已散去,草木依旧,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贺兰山里的日子比以前强了,马群也肥壮了。月氏人留在岩石上的马不孤寂了,同伴们在匈奴人蒲扇样的手下进行了繁衍,一匹、两匹,三匹、四匹,严阵以待的排成一个古老的建制和队形,不蒙尘埃兀自生动地与石头为伴。它依旧白天站立,夜黑时光,贺兰山睡了,它也就睡了,站着做梦。梦里,大地捧出了青草。
贺兰山以其森林、灌丛、草原、草甸、荒漠养育了人类,哺育了文化,从而和黄河长江一样,为众生所膜拜并热爱着。
白露一过,北方生长的季节已经幡然而过,苍茂的松树间还有疏离的日光,斑斑驳驳地落在地上。月亮早早地升在秋日的天空上,万物萧条,牧场马上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等候呼啸的风,等候一场静美的雪。
白茫茫的颜色从天上来,黑压压的天不堪重负,破了一道口子,鹅毛大雪雨一般汹涌滂沱。一场雪很快地覆盖了另一场雪。匈奴人的牲畜在茫茫大雪中无处觅食,母羊一只一只的流产,羊群一群一群地覆灭,匈奴人挥动着弯刀冲过贺兰山垭口,浩浩荡荡地奔赴黄河以南去讨生活,龇着的一嘴白牙在鸡犬桑麻的农耕民族的心窝切割而过。
贺兰山绵延220 公里的黑褐色身躯横亘在内蒙古与宁夏的交界处,挡住了西伯利亚寒冷的气流又阻止了东南季风的长驱直入,却没挡住游牧民族南下的铁蹄。贺兰山像是一道门槛,不甘沉浮的生命一次次不定时地迈过门坎,刀剑在碰撞,战马在嘶鸣,南来北往的人就给这里带来多元的文化和厚重的历史。贺兰山松树扶疏,山脉如巢,众鸟来栖。在贺兰山生命的血液里,先后有不同的种族闯入,没有谁是贺兰山永远的土著居民,狄历、乌孙、月氏、匈奴、鲜卑、突厥、党项、蒙古,族群可真是是丰富啊。丰富的另一种表达,就是复杂。丰富或者复杂,正是头绪繁多的北方游牧历史决定的。
当夏朝人在青铜器上铸造动物纹式的时候,在几千里之外贺兰山的多个山谷及山前的洪积扇平原上,游牧人也开始了在玄武岩石上的刻画。他们把头顶的日月,旷野里奔跑的虎豹,栅栏里饲养的牛羊,帐篷里聚居的家族还有部族之间的战争,随意切割一段放进另一个世界,在石头上完美再现身边的家园。人面像被刻画的较为直白,圆圆的脸,神情憨厚,凸出的眸子,凝目眺望。在人面像最接近于人性底色的目光里,似乎还能看出画作者挂在身上的羽毛在风中猎猎飞舞。和人面像同一时期的还有一副延续着古老民族香火的生育图。刻画的是一个模糊的女人,窄窄的身体倾斜着,简单粗犷的几个线条,抹杀了她脸部及四体的特征。她的胸部和腹部夸张地突出着,向我吹来母性的气息。她的子嗣被简单地省略成一些原点一般的符号,如老子所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她的身后不消不竭,繁衍不息。当然那幅图上也有一个太阳,把一个游牧的生活照出诗意,把远去的世界照出深情。
岩画被这阳光抹上了一层淡金的光泽。
天上有一个太阳,崖壁上也有一个太阳。两个太阳照在人面像上,身前身后都没有影子。我就那么直丢丢地看着岩画上的眼睛,烽烟俱净,仅仅剩下一个难以捉摸的眼神。人面像微笑着,它的笑容下有生存和繁衍的法则,有春日的阳光,有初夏的小雨,它把它们都安放在一块静默的石头上。
窄窄的山沟是贺兰山山洪下泄时一条河沟。大部分的时间里,山沟冷清着,却显得干净,绵延在山沟上的玄武岩像是一条静止的河流。枣红马领着它的孩子优哉游哉扬长而去,河沟在细砂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蹄印。岩壁上的马群怅然一叹,凄婉如残照。山沟又恢复了宁静,现在静是一切。静,把万物引向无边的虚无。就像漫长的时光会剔除一些装饰在事物表象的东西让其返璞归真,让自然回归到它本真的宁静。
时间已过午后,干渴、饥饿、骄阳鞭打每个来松鸡沟看岩画的人。向导用三块石头垒一口地灶,胡乱扯了一些枯草干枝点燃,小小的火苗,燃着燃着“哄”一下变大,变成了火焰,火焰腾腾燃烧,柴禾味便四散开来,这大约就是人间烟火的气象了。烧开的水泡了方便面,煮了茶,慰藉我辘辘饥肠和龟裂的嘴唇。
雅布赖山与岩画
天刚刚露出熹微,我们便向巴丹吉林沙漠出发去看手印岩画,路是非常好的省道,一天跑五百多公里,路旁的景致,依然是毫无生气的土灰色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离开省道后,汽车在阿拉善右旗水冲沟的河谷里行进,拉出长长的烟尘。河沟里不时有湿地,有遇见黄牛在吃草。出了河沟,翻过几道巨大的沙梁,雅布赖山的余脉出现在漫漫黄沙里。往巴丹吉林沙漠深处走,又像黄昏时走进一片迷茫的荒野。几道无情的沙梁像一道道天堑阻隔一切,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荒凉之上,零星有几株针毛草、刺麻敦子,顶着些许草绿,坚守生命,以坦然的姿态接受世间沧海桑田的沉浮变化。
燥热的空气里凝结着某种陌生。印有手印的洞窟在雅布赖山的余脉。洞窟很浅,只有几平方米,大而浅的开口,让我轻而易举地借助自然的光线一眼就看到岩画。岩壁上,涂着褐红色矿物颜料的手印,远离鲜衣怒马的尘世在荒凉深处跨越万年的长旅潜伏下来,与时光一同向前走着,七七八八的手印,有血有肉,不动声色中呈现出它神圣又诡秘的力量。一万三千年后的正午,它们除了简单地少色外依旧姿态如初。
这是一处旧石器时代的遗址,有长风吹了过来,在洞窟里回旋,让时光袅袅地回到了一万三千年前的阿拉善右旗雅布赖镇巴音笋布尔嘎查的旷野。风声中,有砍砸石器的砰砰声、有婴孩的啼哭声、有火焰升腾时草木发出的噼噼啪啪声,还有奔跑后汗液滴在泥土上的吧嗒声。
一万三千年前的荒原,饱含着山野草泽的自然气息,不知是哪一年哪一季,有一路先民把力气和脂肪全通过汗水洒在路上,靠着一根蘸着唾液的手指辨别风向和动物的气味,沿着荒漠中的一条河谷湿地,辗转奔波来到了雅布赖山脉的布布石窟一带生息。他们是渔民、猎人、野果采集者,每日昼出夜寝,手里紧攥着石刀、石斧,或奔跑于荒野,或潜伏在草丛深处获猎黄羊、野兔果腹。那是打制石器的时代,人的生活方式由狩猎和采集逐渐向半定居式家畜饲养和原始农业转变,他们的长发在风中一缕一缕地飘扬,人还是自然的一部分。
坐着四驱越野车来的我不再有奔波的辛苦,只是目光触碰到那些印在岩石上的手印时,我还是被震惊到了,血液在血管里波涛汹涌,踩疼了我的目光。心一阵紧着一阵抽搐,四野荒寂的气氛中,我仿佛呼吸的依然是石器时代的空气,仿佛看到了一万三千年前一场盛大的聚会。那一天,清风衍衍,杂草莽莽,血液的腥味飘荡在草木之上,吸引着十来只蚊虫飞飞撞撞。黑鸟在人们的头顶上盘驻足,似乎是对这样的一个聚会表现出惊诧迷惘。戴花朵的女人,裹着兽皮,一湾溪水映出她们绯红的脸颊。她们体格健硕,真是好美啊,比月光还美。人群或许会向上苍伸开手臂,带着三分诡异,七分勾魂,尽量释放身体和精神上的气力,只是人们相互之间的言辞较为直白,一股憨厚爽朗之气,是人类最初的底色。
手印落在了石头上,就像阳光落在了大地上,被迅速地融化和接受。一个光柱射了过来,光影交错中,留在岩石上的手印,薄如蝉翼。灰白色的岩壁上,赭红色的手印不带有几千年后出现在曼德拉山手印岩画以石碰石的硬度,用以血代墨的技法与岩石结合,具有了无限舒展的柔韧性,成了真正的活物,像空气和水一样,自由、潇洒和率性,可舞蹈、可奔走。布布手印岩画与曼德拉山岩画或许手印与手印之间血脉相承,渗透在人类进程中的某一个细节,一步步相继完成跨越浩荡无边岁月的长旅,轻盈成诗、成画,像蝉的透明翅膀,可以被一缕风吹得温暖而绵长。
洞窟的下部向里凹进去,上面向外凸出,能遮挡风雨。狭小的空间又把时间、光阴、岁月也抽离出这方清寂之地。赭红的手印在这里出现都不显得唐突,它们就像是在岁月里生长出来的,盛满了史前文明的盛大和澎湃,它们是先祖骨趾的遗物,保持了根脉最初的姿态,与我有着贴心贴肺的亲切。十一个手印,分布在岩洞内侧顶部,九个左手,两个右手。手印的大小各不相同,那应该是一个家族或者一个部落几个人的手印。她们是先用赭石粉加上动物的血和清水制成液体颜料,注入一根细长的骨管,再把手贴在石壁,然后用嘴吹骨管,骨管中的液体颜料即喷射在手和石壁上,喷射完了,把手拿开,手印四周为红色,洞壁上这红色露底的阴纹手印岩画就形成了。
红色是一种充满魅惑的颜色,人的欲望很大程度上就是由这种颜色诱发的。红色也是一种生命的颜色,也是最能烘托出震撼和威严的颜色,它能烘托出气氛,又令人肃然起敬,目眩神迷。
戴花女人的肾上腺素在喷涌,皮肤闪烁着汗水。碧空下,她们健硕的身体在微微发颤,一蹴而就完成了那个时代最为高超的艺术创作。她们在得意中有了惊艳,仿佛置身广袤的宇宙,化为神巫通灵天地,接纳来自天地的八方信息。她们把手印留在岩壁上的那一刻,血在荒野大地上翻滚,空气中都回旋着血液的腥甜,像酒一样,发酵着人类懵懂的美感或者是原始的野性。小巧单薄的她们深情地望着岩石上新鲜的手印,猩红的手印在她们的瞳孔里闪耀,她们的手形在岩石上生了根,似乎悄无声息,又若万籁俱鸣。
赭红的手印,宛如一束盛开的火焰,让一万三千年的天空依旧有着声色。在历史的长河中这群人她们把呼吸交给了风、把毛发交给了旷野、把眼睛交给了星辰,把手印交给了我,让我相信,每一只手印下都封存着独有的故事和秘密,等待另一只知心的手去抚摸,去掰开。
后来,我又在右旗陶兰高勒见到了带着手臂的手印岩画,带着手臂的手印,短小而纤细,温柔绵软地散发着一种隐秘的魅力穿越万年,扑面撞来,看着竟有些赏心悦目,仿佛有敦煌壁画中飞天的灵气凝聚天空。
在这些远古宏大空间里,我总是被一种不屑于出声的沉默笼罩着。当柔软的目光触碰到坚硬岩石,岩石柔软了,一份久违的柔软历经岁月的涤荡,弥散出最初的感动。这一刻的我是如此的谦卑,投向岩画的眼神都是仰望,并将仰望寄存在天上,像云雨,层层叠加,日渐堆高,成了敬仰。而且在它面前伫立越久,岩画越能显现出一种难以描摹的蛊惑,把我的心魂吸进其中,成为它的一部分。是啊,面对祖先们传递的讯息,谁又能把心置身事外。
曼德拉山与清明上河图
脚步在曼德拉山游弋。
放眼望去,北方游牧历史的厚重和沉稳这一次是以岩画的方式,在曼德拉山十八公里范围内的山脊、沟谷的玄武岩上淋漓尽致地进行了挥毫泼墨。方寸之间,那些流淌在黑色嶙峋岩石上的牛、马、羊、鹿、蛇、鹰、龟等动物,历经无数个无名无氏人民艺术家的构思,一点一滴、一笔一画,用凿刻、磨刻和线刻的简单手法锤炼,点石成金,经过有意或者无意的巧妙排列组合,或静或动、或站或卧、或单或多,一个聚落,一个聚落,顶着大漠的孤烟抖擞地站立成不同的方阵,一个千年又一个千年地接受自己和他人的庄严检阅。
在这亘古不变的大山里,时间失去了它寻常的意义,岩画上的马儿从六千年前一直走到明清,仿佛只不过从这个山头跳到了那个山头。无数的访客,来来往往,擦肩而过,北狄古地的羌、月氏、匈奴、突厥、党项、回纥、蒙古的身影全部闪过。一张张黝黑的面孔彻彻底底地,被近似诱惑、宗教、痴迷的东西俘获着,滋生着一种坚强、长久的力量,心甘情愿、前赴后继地背着乳酪和干粮奔赴曼德拉山的褶皱,在黑石头的书本上,一次次书写心灵上的跌宕起伏和身体里的繁华与多彩。他们都是游牧的部族,漫长的岁月里,像风一样追逐水草,游牧在地广人稀的阿拉善巴丹吉林荒原,很长的时期里甚至没有文字,当他们举起石头狩猎、放牧、厮杀之外,闲暇空寂时也把砺石砸向了曼德拉山。他们将从肺腑缓缓升腾起来,流淌于思想深处的激情,用简单的笔触描摹历史、生产、经验和知识,也刻画精神领域的东西,硬碰硬地完成对天穹、生灵,旷野、生活的一种精神上回应。无师自通的他们靠着血液里奔涌的灵性都成为岩画高手,将现实里的欲望和对美好的记忆几乎都融化到岩画中。
一阵风尘奔腾而来,黑色山崖中掀起一股股经久不息而又变化多端的滔天浊浪。山脊、沟壑不再沉默,大地解冻了,水草复苏了,万物和生灵就那么在狂风巨浪中狠狠地摇摆着,成千上万的骆驼和山羊,彻底骚动了,相拥奔走。骑马的、打猎的,舞蹈的活泛开来了,它们在行进中挥洒激情,在风尘中暗度陈仓,在永不停歇的神性里,进行着永不停歇的倾诉和抒情。
岩画里的男人和女人,一代比一代好看,羊群一群比一群肥美。后来的时光证明牧人们岩石上的涂鸦比文字的手稿延绵得更为长久。
只是,历史的文献里没有关于曼德拉山岩画零星半点的记载。完成对曼德拉山岩画的追问,还得依靠考古调查。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当地文物部门的田野调查中发现了曼德拉的岩画。当这片规模庞大的岩画群突然惊艳视野,考古学家、民族学家、岩画学家,都来了。于是,远道而来的目光在与岩画的相遇中,心域渐自澎湃。近似神秘符号的图案下,新石器时代的太阳和星辰闪耀着秘而不宣的光芒,它来自四处游牧部族眼中的宇宙,来自曾经湿润的曼德拉的天空。成群的牛羊俯首沉默,它们被时光阻隔在巨大迷雾中,笨拙呆萌,一只只从远方的古代跌跌撞撞的赶来,踩碎了满山的荒芜。笨拙呆萌的符号,像精神路标一般纠缠着来访者的每一束目光,只是这目光无法穿越它们的久远,只能徘徊在它浅浅的肌肤之表而暗自神伤。考古学家到岩画专家,被这诱惑彻彻底底忧伤着,在诱惑和捉摸不透之间揣摩、考证着这些遗落在草原丝绸之路上的文化符号。
一个世纪以前,当最后一批来往于曼德拉山的骆驼客淡出历史的视野后,曼德拉山更为清净了。巴丹吉林沙漠吹来的流沙渐渐将曼德拉山北面的古驼道湮没后,被遗忘的曼德拉山用物质的形式储存着不同时代的人文信息,四千两百三十四幅岩画随着山势分布在视野之外,甚至在现有文明有限的认知和理解之外,它们潜伏在这份红尘之外的平淡中,像是冬季漫长的蛰伏,在等候来年的收获。随着对曼德拉岩画研究和保护的深入,它所闪耀出的永恒光芒炫耀着一个荒原地区的壮观和绮丽。这是西部荒野经历过迷惘低谷的远古文明在现世里残存的一星猩红,是红尘中引以为荣却又常常忽略和黯然的草根游牧文化。它们是游牧部落旷世的“清明上河图”,是西北边疆的历史侧影,是迥异于精耕细作之外的别样烟火,是旷野的苍狼奔跑过这片广阔的天空留下的踪迹。
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里,静美燃烧的晚霞让这座北方山脉凸显出粗犷之外的柔美风姿,此时,山静谧了,风也静谧了,整个世界荒芜出天荒地老的意象。夜幕下的曼德拉山简洁成了一个轮廓,它以静制动,以无声胜有声,成为人类的意念与大自然并生并长的一次良好合谋,它在天地空旷邈远的北方,在一个寻常的日子撼动着我这个来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