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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爱情

2021-07-01李昌锋

延河(下半月) 2021年5期

李昌锋

二妞离了几回婚了。其实第一次婚姻,二妞本想着跟她的第一个男人拴娃过一辈子,不管穷过富过,好歹是结发夫妻,一个锅里搅勺把,也心平气和一些。

可人生总有不由自主的时候。二妞记得那一年夏天格外的热,知了扯着嗓子在树梢一个劲儿叫唤,白花花的太阳晒得地里苹果树叶子都开始打卷儿,男人们穿个大裤衩,光膀子上搭一条白毛巾,满街道的晃荡,想找一个凉快的地方躲一躲。女人们三五成群坐在街边梧桐树下做针线活。这些女人们说着说着,话题便扯到裙子上咧。刚当上阿家的草花无限感慨地说:“前天逢集,儿媳妇用电动车驮着我跟集去了。媳妇孝顺我哩,死活要给我买一条裙子,说穿裙子凉快很。我怕人笑话我老骚情,白天没敢穿,昨晚夜里试火穿了一回,凉快得说不成了咧。”

一天晚上,村上一街两行的人都在街上纳凉。二妞穿着新买来的裙子睡在前门道里,她把前门开大,风就能扯开来吹。拴娃躺在房子里吹着风扇,临睡前,拴娃对媳妇说:“你早点把门关了回来睡觉,都不嫌人笑话,一个妇道人家睡到门道像个啥,把你能热死?”二妞说:“房子里闷得很,我凉快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先睡你的。”

拴娃一觉还没睡醒,却听见二妞坐在旁边嘤嘤地哭。拴娃很恼火,他最烦女人家深更半夜像野猫子一样的哭丧。他粗声野气地问:“你不睡觉,半夜在这儿哭啥呢?”

媳妇抽抽搭搭,连哭带诉地说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二妞迷迷糊糊正睡觉呢,觉得有人压她身上,要跟她亲热,二妞知道是拴娃半夜起来发神经呢,也就很配合。事都快毕了,她再一揣那人的脸,感觉那人戴了个眼镜,她心里一惊,明白那人不是拴娃。二妞把眼镜一把打掉,再使出浑身的劲,把男人从身上掀下去,大声问了一句:“你是谁?”男人也不答话,提起裤子慢慢腾腾地走了。

夫妻俩一比对,知道那人是金钢。第二天,拴娃到派出所报了案。

第三天一大早,村长很意外地找上门来了。

村长披着外套,两只空袖筒在身后胡乱晃荡。村长一进门就吹胡子瞪眼的发脾气:“我就问你么,拴娃,你还长本事了,敢到派出所报案么,你把我大队干部当摆设呢?有事你先反映到我们大队干部跟前,我们处理不了你再去派出所告,还来不及?你把状告到派出所,回头来还不是让我给你协调处理呢?”

村长嫌拴娃拿他不当一盘菜,满肚子的牢骚。

拴娃低着头,粗声闷气地说:“那要看你大队干部咋处理呢,若处理不好,我还要去寻他派出所,不行,我还要到县上法院去告呢!”

村长“扑踏”一声地往拴娃家的炕沿上一坐,满脸的一本正经,回头对拴娃说:“人家派出所所长私下跟我沟通过了,说这事出在咱村,毕竟不是啥洋火事,咱自己悄悄地把这事商量着解决了。该给你补偿的给你补偿一些,这事就权当没发生过,嚷嚷出去,对谁都不好。咱往后退一步说,就是你娃本事大,把金钢关进号子里,对你有啥实际好处嘛。”

拴娃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炕边,没有出声。

村长低头思谋了一阵子,接着说:“我昨晚去找金钢狗日的了解情况去了。人家娃的态度积极得很,一点儿没推诿。我对他说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呢,你咋还在村上胡作非为呢?金钢说那晚酒喝多了,从你门口过,你媳妇还偏偏叉开个腿睡在门口,他晕晕乎乎就做了傻事。不管咋说,都是一个村子人么,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娃的火气得压一压。金钢还说了,只要你不告了,这事好商量……”

村长显然拿大肚子夯人呢,这一招,倒把拴娃满肚子的火给抖起来了。

拴娃白眼一翻,一字一板地说:“我跟他金钢一样不知廉耻?实话对你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恶气,一门心思想让他金钢再来个‘二进宫’进去再好好反省一下呢。”

村长掏出一包“猴王”香烟,抽出一根点上,狠命咂了一口,口里吐出长长的一股烟雾。他的“三角眼”接连扑闪了几下,回头对拴娃说:“拴娃!叔就问你,你弟兄几个?”拴娃说:“一个。”村长又问:“那金钢弟兄几个?”拴娃说:“三个。”

村长说:“这就对咧么,我还再不说人家金钢一天一包烟钱都够你们家一天的饭钱咧,你屋有人还是有钱?你凭啥跟人家金钢弄事呢,唵?再说咧,人常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咱晚上乘凉,啥地方不能睡,偏偏睡到门洞,还把门开得老大的?我就问你么,你媳妇一天耍啥洋气呢,还赢人的爱学城里人穿个裙子,你咋不光屁股呢,有多热的一天?”

拴娃说:“村长,我听你话这滋味,金钢把我媳妇睡了,弄了半天还是我媳妇的不对咧。我把话撂在前头,人常说‘耍人跟丢人挨着呢’,这事你能处理好,我心服口服了,啥事没有,你若果偏着斧头乱砍,这事儿可弄不成!”

村长口气软了些,拉着拴娃的手说:“好我的拴娃哩,叔心里咋说都偏向着你哩,可人口前话说‘贫不跟富斗,民不跟官争,’人家金钢当年到班房吃了3年商品粮,出来了后,屁股后边的女娃还跟了一群群争着要给他当媳妇呢!你娃有这本事?他还怕你这点儿破事,人家大不了花点钱疏通一下嘛。现如今只要有钱,多大的事摆不平?你再仔细想一想。再说咧,这事都出了,你媳妇又不是黄花闺女,你让金钢再来个‘二进宫’对你有啥好处嘛。你听叔的劝,再甭耍二锤子货了,咱还要在村里活人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庄稼人过日子就图个安宁不是?我让瞎怂多给你赔些钱,你听叔话,再甭胡犟咧。”

村长软硬兼施,看拴娃不言传了,就拍了拍拴娃的肩膀,自顾自地走了。拴娃一个人坐在炕沿上发呆,忽然手抱着头“噢嗨嗨”地哭了起来。

后来,村长拿来了1000 块钱,拴娃把村长推出屋门,把钱扔了出去,花花绿绿的钱撒了一门上。

事虽然过去了,但笼罩在这个屋子的阴影还在漫延。一天,二妞给拴娃做了一桌子菜,还开了一瓶啤酒。她倒了一杯酒,跟拴娃碰了一杯,说:“拴娃!这是咱俩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也是咱们夫妻一场的散伙饭。我不嫌你没本事,不嫌你挣不下钱,也不嫌你人长得不洋火。可在这个烂村子连自己的媳妇都保护不了,我还能指望你啥呢?我跟你十几年,辛辛苦苦出力流汗不说,现在出门都让别人指指戳戳地说闲话。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咱俩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我把娃带走了,不过还跟你的姓,你也把娃管不好。”

二妞说完,端起酒杯跟拴娃的杯子“咣当”碰了一下。然后,把那杯酒一饮而尽,拴娃满脸亏欠,却只能默不作声。他知道再开腔挽留的话,一场暴风骤雨就来了。他默默地喝酒,心想世界上其实最坏的就是人咧,人有时候做的事真的连猪狗都不如,却人模狗样的活在世上。

第二天早上,二妞天还没亮就带着孩子走了。

让人意外的是,村里人却都骂二妞不要脸,说她根本就是自愿的。不然,金刚能那么容易得手?

从这件事以后,村上人动不动就拿拴娃开涮,好像他是透明的玻璃人。一次,拴娃对门子的金光叔家盖房子,上楼板这一天,拴娃去帮忙。中午吃饭的时候,跟拴娃坐一桌的吉庆说:“拴娃你敢不敢把这一瓶白酒喝完,你敢喝完,我就把你叫爷,叫一声亲爷。”

拴娃说:“我不喝白酒,你甭激我,你叫啥我都不会喝。”

一桌子的人“哄”地笑了,二强接过话茬说:“怪不得拴娃的老婆让人白白睡了,原来拴娃就不是个男人么。多大个事嘛,一瓶白酒都不敢喝。”

二强的话说完,拴娃脸上的颜色就不太好看了。拴娃再没说啥,他把那瓶酒掂在手上,仔细看了看,忽然“嘿嘿”冷笑了几声,用手缓缓拧开瓶盖,往地上一扔,一仰脖子,那白色的液体就被“咕嘟咕嘟”灌了下去。喝完酒,拴娃的眉头紧锁,双手捂着胸口,缓缓坐了下去。同桌的人再没人言语,都静悄悄地吃菜。

不一会儿,拴娃的脸颊开始泛红,他左手扶着额颅,右手用筷子搛菜,筷子左移右晃,却总是递不到嘴边。吉庆呲着牙笑着说:“你看拴娃喝醉了。”拴娃一睁眼:“谁喝醉了谁是孙子。”说着说着就摇摇晃晃走出门去,站在门上一棵白杨树背后撒尿。拴娃正尿得起劲,进社从背后过来,看见了说:“噫?你这娃像差窍着哩,大白天么,你就站在门上撒尿呢,一点儿都不知道害臊么,把你先人的脸往净地踢呢……”

放在平日,进社骂拴娃就像骂自家娃一样,拴娃一天就在进社的眼角角圪蹴着呢,进社几时看拴娃不顺眼,就会夹枪带棒地辱骂上拴娃几句。可今儿个不同,进社没弄清拴娃刚喝了一瓶白酒。

由于酒精的作用,拴娃的神智都有些不太清楚了,只听见背后有人骂他,一股无名之火“噌”得燃烧了起来。他裤子都没顾上系好,一手提着裤子,另一手从砖堆上掂了一块砖,就奔进社冲了过去。

进社一看事色不好,一路贼撵似的跑了,嘴里还一边嚷嚷:“你这二球货,叔跟你耍哩么,你咋连瞎好话都听不出来呢。”

差点儿让唾沫星子淹没的拴娃,在临近四十岁的时候,再一次成为光棍。两个月后,顶不住舆论压力的拴娃也离家出走了。他受尽了村上人的白眼,心灰意冷地离开了村子。他手里提着一瓶白酒,边走边一口口地呡着。翻过前边的山,就是外面的世界了,拴娃没有坐车,他想走一走,一个人安静地离开这个村子。走的时候,拴娃一点儿留恋的感觉都没有。其实他不想走,他愿意在村子里种他的几亩地,不管咋样,晚上能看门么。农村人都惦记门户,哪怕家里东西不值钱,有一辆半新不旧的蹦蹦车,但总归是家当么。在黄土地里刨食,辛苦一年也落不下几个钱,但老百姓么,不想升官发财,不想高人一等,能吃饱穿暖就行咧。有些人的一生,也就像地里的野草一样,活着默默无闻,死了悄无声息,拴娃觉得他就是这一类人。然而,拴娃的地实在种不下去了。唐王村的人已经彻底变质了,地里的庄稼,没等到成熟,就让别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一年吃苦受累不说,最后还落个肚子疼。民风淳朴已经是古老的传说了,经济社会,世人都钻进钱眼里了。不说这钱是偷来的,讹来的,还是亏人亏下的,只要装进自己的腰包,就觉得这是本事。那些大法不犯,小法不断的“二流子”东家点火,西家吹风,惟恐天下不乱。

拴娃跟人说起这些的时候,有人问拴娃说你咋不报警呢?拴娃说你丢了两担笼的苹果去报警,警察会来吗?就是警察来了,能抓住贼吗?其实村子里谁是贼大家都清楚,你干了一晌活,吃完饭想休息一下,贼去了地头。等你去地里了,贼推着苹果回来了,还热情地跟你打招呼呢:饭吃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拴娃41 岁了,二妞走了,估计连他都忘了。他如果继续呆在农村,今辈子就孤独终老了,所以,他想出去打工,看能不能再交个桃花运。世事变化快得让人瞠目结舌,三十多岁没有结婚的大小伙,哪一个村子没有十几个?有人给拴娃介绍过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带着一个“拖油瓶”,是个女孩。那女的看了拴娃家里脚不沾泥的“封闭式”砖瓦房,觉得很满意。可她仍然要求拴娃在县上再买一套单元房。拴娃说:“咱俩是二婚,你还要我给你再买一套房子?县上单元房40 多万,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拴娃没钱在县城买房,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拴娃进城了,他先去了一个背巷子的一间旅社,老板娘一看见他就明白,打电话给他找了一个中年女人。那女的长得白白净净,看起来还算平顺。她边进房子边对拴娃说:“你快些,我还给我娃做饭呢,我娃快放学了。”事毕了,拴娃提了裤子刚出门,门口两个便衣警察就把他逮住了,他们朝拴娃晃了晃手中的证件。拴娃说:“你凭啥抓我?那些街道讹人,偷人手机的贼娃子,没见你去抓,可抓我呢?我给社会带来啥危害咧,你说?有首诗叫《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你看人这诗写得多么接地气的,说出了我们这些光棍的心声。我们你情我愿的事情我还给她钱了,还多给了20 块钱,有啥错的?我给你说实话呢,你把我抓进去,我都没啥感觉,我四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有,活着有啥奔头呢嘛?走走走!我跟你走!”

一个便衣民警说:“看你这死狗劲些,你耍死狗给谁看呢一天?那怪你没本事,别人咋有媳妇,你为啥没有?肯定是个懒汉,谁跟你干啥呢?”

拴娃说:“啥?我是懒汉?我咋没吃低保呢?今儿个把话不说清楚你甭想走——”

一个警察拉着另一个的手说:“快走快走,跟这号死狗烂娃说不清楚,这都是拖社会主义建设后腿的人。快走!”

警察走了,拴娃感觉自己赢了,这社会么,谁都怕死狗烂娃。我不就找个女人么,还多给了20 块钱呢,没借过他谁一毛钱的债,信誉度高的很么,凭啥这么说我?我一个光棍,不就找了个女人么,你情我愿的事,凭啥抓我?

拴娃在街道发了一通神经,最后感觉肚子饿了,找了一家面馆,吃了一碗油泼面。他一连吃了二骨朵蒜,卖面的女人不愿意了,冲着他喊:“你吃我一碗面,我能挣你多钱?你竟然吃了二骨朵蒜?”

拴娃喝了一口面汤,边走边说:“我警察都不怕,还怕你?算了,好男不跟女斗。”拴娃边说边出门走了。

走在街上,拴娃感觉他没处去了。县城的灯红酒绿,看起来勾人魂魄,可他兜里这几个钱够在这里洋火几天呢?

过了一段时间,拴娃还是找到了一个谋生的出路,他从家里开来了蹦蹦车去给人送货。那些搬家的,买新家具的需要人去送货,再搬上楼。这些粗活拴娃能干得来,他租了房子,开始在县城讨生活了。他要攒钱买房子了,只有买了房子,他才有可能找一个女人。有一句话说“留不住的城市,回不去的乡村。”拴娃有时想,这句话说的就是自己的现状。时间很快,拴娃觉得自己两鬓都有白头发了,又一边劝自己:不能就这么老了,我还没有结婚呢。

二妞在外边转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了泉城县,每天接送儿子上学。二妞说:“人是个贱虫虫,最后还是回来了,我在唐王陵把墓地都买好了,以后不给娃添麻烦,死了就跟皇上在一个山头上埋着呢。”

偶尔也会碰见唐王村的熟人,也会扯几句闲话。二妞说:“俗话说‘女人越离越胆大’。我不想谁给我立贞洁牌坊,以后唐王村这个烂村子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就是拉个枣杆要饭,也要在城里讨饭,谁给我说现在的有钱人都住在农村?还是村上那每人几亩地一年的收入能供娃上大学?能给娃娶媳妇?农村人‘笑人穷,怕人富’的货多,我看这农村老早都该解体了,道德滑坡都能成啥样子咧?一帮‘二流子’跟老流氓光知道结群搭伙欺负老实人。有人还笑话我呢?我哪怕把我卖了,只要能给我娃在城里把房子买下,把媳妇娶上,这就是本事。不要一天没球事干,整天说别人的闲话。人家又没吃你的喝你的,你吃你自家的饭,净琢磨别人家的事,有意思没?”

跟二妞住一个院子的成浩都已过了不惑之年,到如今仍是光棍一人。满大街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可对成浩来说,想娶一个女人进门,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你不能说女人现实,只能怪自己兜里没银子。要谈恋爱,她们只会问你,有多钱存款?有几套房?月工资多少?开的是啥车?现在的女娃没有人跟你一块憧憬美好的未来,她们看见真金白银,才会确定跟你结不结婚。再者,现在的女娃都想从农村往出跑,认为只要脱离黄土地就是幸福,认为口里说着不阴不阳的普通话就是上档次。他们胀鼓鼓的包里装的可能不是钱,但她们却自认为活得高大上。农村忽然成了老弱病残的集结地了,像成浩这么一茬人干不动农活了,这地交给给谁去种呢?

成浩在县上的一家幼儿园当保安,一个月2000 块钱工资,管吃不管住。成浩感觉不错,最主要的是在城里能看美女,城里的美女还是比农村的女人清亮,而且有特点。比如,城里的美女是“露的肉越多越时髦”,夏天都露着光大腿,偶尔遇着一个穿长裤的,那裤子上还有几个大洞,还是露着大腿。

面对美女,成浩严于律已,从不动歪脑筋。美女好比鲜花,远远看着就够了,再动歪脑筋,就有些太不厚道,就有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意思了。满大街的女人,可没人愿意给他成浩做老婆,他傻吗?他缺胳膊少腿吗?都不是。问题是没人愿意跟他种地,不愿意吃苦流汗。

成浩弟兄4 个,前面3 个哥先后成家,分开另过,他出去打工多年,家里剩给他一间“半边倒”瓦房,从屋内的房顶能看见蓝莹莹的天。光阴迅速,生命有限,如今早都过了谈理想的年代了,受了那么多年学校的教育,谈了那么多年的理想,现在连一个媳妇都找不到,这实在有点遗憾了。

一天,二妞把成浩挡在门口,说:“唉,如今都不年轻了,你咋还不找一个女的?”

成浩说:“现在这女人都势利很,眼里只有钱。我如果钱多,屁股后面能跟一长溜儿,问题是我没钱么。”

二妞说:“如果你不嫌我有个娃,跟我凑合过算了。人的生命有限,搭个伴儿过日子就行了。”

成浩说:“真的?”

二妞脸红了,点点头。说:“拿5 万元,咱俩的事就成了。”

成浩说:“我是个钻石王老五,你是个生过娃的婆娘了,我凭啥给你贴赔钱?”

二妞嘴一比:“你跟了我,咱俩租一间房,一个锅灶吃饭,你是不是把钱省下了?你白吃白住,晚上我还陪你睡。我让你拿5 万是想看你诚心跟我过日子不?”

成浩说:“话是不错,可我没有钱。”

二妞不耐烦地撇撇嘴:“吃亏占便宜先不说,这事要解决,你退一步,我让一点,这一锅水就开了,咱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是这,你打5 万块钱欠条,明晚就过来住我这,也证明你实心跟我过日子呢。”

成浩点点头。

晚上,成浩摸黑去了二妞房子。二妞炒了几个菜,还拿了一瓶酒,正在等他。成浩打完欠条,二妞就“叭儿”亲了他一口,以示奖赏。他们开始吃吃喝喝起来,几杯酒下肚,这气氛就有些暧昧。成浩的眼睛越来越迷离,二妞的身子面条似地扭来扭去,直往成浩身上贴。

跟着二妞睡了一晚,成浩终于尝到了女人的温暖,可他又怅然若失:四十好几了,就这么失身了?

不管怎样,成浩跟二妞开始搭伴过日子了。成浩感觉白天有人做饭,晚上有人一炕滚,这日子也就像个日子嘛。幸福不幸福,脸面不脸面的,现实逼迫的人,都顾不上想这些了。

成浩小时候也有梦想,成为一个科学家,成为一个画家,最差当一个工人吧,至少会认为自己衣食无忧,不至于找不下一个女人吧?然而,现实的落差让他差点没喝了“敌敌畏”。可生活就是生活,不会因为你想不开,把脖子套进绳子挂在院里的歪脖树上而有所好转。

成浩跟二妞结婚了。这日子也像湖水终于恢复了平静,大家也觉得,二妞天生就是成浩的老婆,二妞的儿子天生就要管成浩叫“叔”一样。

人是有欲望的,成浩有了女人,可他还想有个儿子。俗话不是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成浩觉得这么陪二妞睡觉,也没啥成就感。有一点好处,就是他不费一点儿事,还有个娃管他叫叔,叫爸叫叔都一样,娃叫啥他答啥,这态度一定要好。可是,跟二妞结婚,他这辈子也不会有自己的亲骨肉了。

可二妞说:“没事,我儿子会管你的。”

成浩说:“我死了,哪怕叫狗拉呢,可我没儿子,死了咋去见父母嘛?”

二妞说:“你这人咋这么想不开呢?我都一把年纪了,你让我再给你生个娃,我这身体能行不?”

成浩说:“我不怪你,可我就是想不通么。”

二妞把手一摊:“这世界上想不通的事多着呢,时间长了就想通咧。”

成浩说:“你看我,到这世界上走了一遭,有钱没钱,日子过得瞎好不说,连一个自己的亲骨肉都没有,我咋能想通呢?”

二妞说:“你一天吃的饭少,想的事还多。那叫我几时到医院检查一下身体,看还能给你努力一下不?”

成浩激动地问:“真的?你没哄我?”

二妞说:“我哄你干啥?你们这些男人都自私到极点了,不管女人生娃受罪,个个都想当老子,唉,没办法。如果哪个女人离了男人也能把日子过得稳稳当当,那才叫有本事,谁叫咱没本事呢?”

成浩嘿嘿一笑:“只要你努力了,不管结果咋样我都不怪你。我现在也没啥高大的理想了,每天有口热饭吃,晚上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了。我浑身有的是力气,白天出去打一天工,也不挣一张‘毛爷爷’吗?你不要操心日子过不下去。”

二妞说:“生个女娃也罢,生个男娃,奶粉、上学学费、买房、结婚,你都没算一下,你有那么多的钱不?”

其实,成浩知道二妞把他当猴耍呢。一年过去了,二妞的肚子都没见鼓起来。二妞只想跟他搭伴过日子,并没想把他当成真正意义上她的男人。成浩不是傻瓜,他心里清白的很。

成浩有时候心里堵得慌,把人活成这样了,还不如死球算咧。可他转眼又一想,他喝药么上吊,双腿一蹬是一了百了,可这死了还让人骂先人呢。说他成浩活不下去了。算咧,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一顿还能吃一大碗油泼面外加一个肉加馍,这么好的胃口咋舍得去死呢?

一刹那间,成浩好像啥都看透了,便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街上遇个美女,他会很响亮地打个口哨,面对飞过来的白眼,他似乎有一种刺激的满足感。成浩开始好吃懒做了,开始出入县上的麻将馆了,有人看见,成浩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街上溜达,很亲密的样子。

唐王村这几年能出去混的都跑出去了,在城里打工的、看门的,当然也有捡垃圾的,总之,都想着办法脱离那片土地。村上有“三多”:光棍多,离婚的多,地里的荒草多。女人在外头见的世面多了,眼界就开阔了。

王二狗媳妇跟人走了,临走说:我跟谁睡觉不是睡?寻下你,本事没有,挣不下钱不说,一天还打我呢。王二狗至今仍是光棍,老婆把儿子领走了,剩下他,一个人孤魂野鬼一样。整日游游荡荡,像没有根的蒲公英,随风就跑。村上的姑娘大都嫁出去了,女人忽然间就成了稀缺东西。

一天中午吃饭,二妞端着一碗“热窝面”,说:“成浩,你去厨房给我拿一骨朵蒜去。”成浩放下饭碗就去了。成浩刚端上碗吃了一口,二妞说:“成浩,去给我倒一碗面汤去。”成浩二话没说,撂下碗,又到厨房跑了一趟。俩人刚吃完饭,二妞说:“去!给咱把碗洗干净!”成浩的犟劲上来了,眼睁得跟铜铃一样,说:“哎!二妞,你得是把你当成是我先人咧?一天把我指拨得跟娃一样团团转呢。我不洗!”二妞用手指着成浩说:“你还欠我5 万块钱呢,你把我伺候一下咋啦?你有本事,出去伺候别人去,看有人要你呢么?”成浩白眼朝上一翻,“咣当”关上门,出去了。

成浩嫌二妞不给他生娃,在外头混着不回来了。二妞说,驴日的,给我打了5万块钱的“白条”,把我睡了一年多,说走就走了。可话又说回来,他跟我不过就不过了,我现在的身价比一个黄花闺女都值钱,我不需要他谁给我买房,不谈理想,不需要谁养活我。我就是找一个退休干部,他每个月还不给我存些养老钱,何况我这么年轻,找一个有退休工资的半大老头,我娃上大学的钱都不用我张罗了。

二妞说的没错,找上门想跟二妞过日子的,有退休教师、有乡镇退休的副镇长,有食品厂退休的老职工。每个人来都给二妞拍着胸膛:我决不让你跟我受半点委屈。

时间不长,二妞就和一个退休的副镇长过到一搭了。二妞说:我老早没寻下个当官的,现在补救一下,找个退休了的副镇长,等我娃大学毕业了,看他能不能帮我把我娃安排到镇政府工作。现今这社会,没有一点儿社会关系,连娃都跟着吃苦受累的。只要谁给我娃明儿个安排一个好工作,我委屈一下都成嘛。

二妞最后和副镇长住到省城去了。有人说,二妞和副镇长很恩爱,就像结发夫妻一样。还有人说,爱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女人跟谁不是过日子嘛。你看,人都不谈爱情了。

时光荏苒,光阴迅速。过了几年,一天傍晚,二妞感觉副镇长的嘴看起来咋有些歪,说话也不太利索,急忙拨打120。到了医院,医生诊断为脑梗。副镇长的儿女们一会儿也都来了,二妞本来想好好伺候一下老汉,不管他偏瘫么或是成了瘸子,她都要下决心把老汉伺候好。谁成想,她却被副镇长的儿女从医院赶了出来,连房子的钥匙都要了回去。

副镇长的女儿指着她的鼻子说:“你个狐狸精,把我爸都折腾成啥样子,还不赶紧滚,是不是逼我要把你的脸抠成‘洋芋丝’才甘心?”二妞心知肚明,副镇长的儿女们怕她缠上他们,要分家产。

走到这一步,二妞才体会到了世俗的险恶,后悔自己咋落到了这一步田地。48岁的二妞又单身了,儿子去学校住宿了。她又开始过起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

从此,二妞在一个地方租房住的时间不超过一年,她就搬家。租来的房子,都必须靠近一条河。河水日夜向前,不停歇,不埋怨,不为谁担惊受怕,更不在乎是非名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老先人总结的道理,总是那么靠近生活,让人不服都不行。

人非要在自己脖子身上套上一道道枷锁,非要被世欲的道德绑架,才会觉得自己活得人模狗样。二妞觉得大多数的人都活得太虚假了。

二妞一个人把门关上,觉得这个世界清静了很多。人生总有很多责任,这些责任迫使她学会忍耐,忍耐生活中鸡毛蒜皮的琐碎,也忍耐男人的粗俗和龌龊。以前都是为父母活,为儿子活,为了世俗人眼中的脸面活,这一回,她觉得自己的身心彻底解放了。“大隐隐于市,”隐藏于这个大山中的小县城,她觉得身心安静极了。她把房子收拾干净,再用抹布把马桶擦得一尘不染。她觉得把马桶彻底擦干净,房子才叫收拾干净了。一个人的世界,干净是一种爱好,也是一个人的品质。

经历了一些风雨,二妞走在街上,对于街上的人一般是视而不见的。她不想理会那些人,这个世界,真正的感情还能有多少?大多数人都被名利牵绊,为了蝇头小利可以撕下脸面,可以不顾亲情,可以和多年的朋友分道扬镳。人与人之间讲感情,很多时候,实在是有些奢侈了。

有人说,如果纯粹为了爱情,这世界上的人早都灭绝了。这话不无道理,生活中好多人都是凑合着搭伴生活,为了孩子,为了不被指手画脚地评论,为了做一个世俗人眼中的好女人,好妈妈而已。

然而,48 岁的二妞又单身了。让周围的人瞠目结舌,很是疯狂地议论了一番,时间长了,大家也都觉得,二妞本来就应该单身,任何爆炸性新闻最后都会归于平淡,虽然平淡的日子就像一条深不可测的河水,表面平静,平静的表面以下也可能会暗流汹涌。走在街上的二妞总是面无表情,人的年龄稍微增长了几岁,有些事往往会一眼看穿。丑恶也罢,争名夺利也罢,这些都可以理解成为谋生的需要。现实中的芸芸众生,省吃俭用,争多论少,给自己买一套房子,银行欠了一大堆贷款。再供子女上大学,买房子,再欠银行一堆贷款。这人生还有鲜活的意义吗?

人生在世,一生下来就开始花钱,小孩子的奶粉钱、幼儿园的学费、上学补课、上大学、买房子,再到结婚。这些都需要钱。老人去世的丧葬费四、五万。循规蹈矩的生活,负责任的生活,这些都要钱。而人却成为一个赚钱的机器,还整天忧心忡忡,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还要自己身体健康,不拖累儿女,有足够的银子去给儿子买房,结婚。可一个老百姓,在哪里去赚这些白花花的银子?

送儿子去上大学,二妞给儿子讲:“你上完大学,自己找工作,自己养活自己。我现在一个人过活,我不想这么压力大地生活。”

二妞走过好些地方,她走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去结交朋友。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些事就会一眼看穿。生活中的甜言蜜语背后,往往是都深不可测的陷阱,或者万丈深渊。二妞不愿意别人过分地对自己亲昵,人与人之间保持距离,总是没有错的。

直到有一天,二妞在街上碰见拴娃。拴娃骑着电动三轮车去送货,回来的时候碰见了二妞。他就一直跟着二妞,二妞也没撵他走的意思。他们一块吃了顿饭,也喝了点酒。拴娃拉了二妞的手,二妞面无表情,但也没有拒绝。最后,拴娃就上前抱紧了二妞,二妞就嘤嘤地哭了。

拴娃娃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往后,我们还一搭过活。”

二妞灰头土脸地说:“弯弯绕绕了多年,我们又见面了。”

拴娃说:“行了,不说了。咱们才是夫妻。我们在一搭,好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

二妞说:“你把我抱一下。”

拴娃上前搂着二妞,双手箍得紧紧的,生怕二妞会飞了一样。

太阳快要落山了,天边红彤彤一片。城市的高楼在夕阳的余晖里镀上一层金辉,像极了鸡飞狗跳的村落,几缕白云随风飘荡,天慢慢黑了,远处高楼上的万家灯火,让人嗅到了几丝人间烟火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