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年妇女遭遇巨鱼
2021-06-30薄荷
前一阵读安吉拉·卡特的小说《明智的孩子》。耄耋之年舞女的回忆录,但是一点也不落寞,反而甜美热闹,活蹦乱跳,阅读感受就像给一大盆薄荷酒浇上一大捧彩虹糖,仿佛观看了一出由作者导演的勇猛童话。同样以盛年不再的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HBO 新剧《东城梦魇》的现实主义,可以跟《明智的孩子》欢天喜地的浪漫相映成趣。虽然风格天差地别,但是二者对“大女主”的塑造可谓同样异彩纷呈。
《东城梦魇》有一个惊艳的开幕:凯特·温斯莱特出饰的女警官梅尔,出场即诠释人生谷底的一切疲惫:离异,坏脾气,跟母亲和女儿都无法好好相处,儿子罹患精神疾病自杀,儿媳瘾君子,丢下一个幼儿也露出同样疾病的苗头——仿佛前后左右一团乱麻还不够闹心,咣当一声,杀人案来了。少女尸身躺落激流,木叶随波,冷冽萧瑟。警方压力山大,小镇危机四伏。
剧集不吝笔墨,用了将近两集的长度铺陈这些细节,从梅尔臃肿倦怠的造型到她暴食垃圾食品的习性,真切描绘出生活细碎的磨折是如何令人难以打起精神。“正月繁霜,我心忧伤。”仿佛日入地中,人生行暮,一切都在冻结,一切都在沉降。黑暗之中,只有她嘬着的电子烟一明一灭,还用得着问戒烟怎么这么难吗。
《东城梦魇》的开场几乎是野心勃勃的。人物众多,各有伏脉,摆开阵势,“戎装甲胄上了马,提起杀人斩将锋”,渴望大战一场的气魄展露无遗。每集末尾的转折踩点也一样准确,成功吊起观众的胃口。女主人公梅尔的形象更是隐现《老人与海》的风姿。当年她也曾是大家的英雄,体育馆里至今还在歌颂她的球场辉煌,然而昔日光荣只反衬出当下憔悴。案件就是属于梅尔的巨鱼,让人一心想看她如何劈波斩浪,掣鲸碧海。
然而看到七集剧终,唤起的情感却不是英雄主义的敬仰,而是心有戚戚。剧集并非要塑造一个奋跃的女战士,着力并不在坚韧,而在柔软,现实主义的战袍下原来掩映着温情戏的骨肉。以心理治疗这个略显俗套的戏份为标志,剧集将重心由案件侦破和人物关系移向女主角内心,气骨顿衰。不得不说,剧集的整体逻辑在线:接纳困难的任务,追踪危险的凶手,这一切也許不仅仅是为了伸张正义,更是为了逃离自己的原有的创痛。但是到底看得人有点气闷。
作为剧集核心,梅尔身上汇集了丰富多彩的线索与情感。由生死到男女,剧情也在严冷和浪漫间穿梭自如,张弛有度。大概是为了调节后面几集的滞涩,我最钟意的二号人物,梅尔的母亲,开始大放异彩。珍·斯马特充分利用为数不多的戏份,为这个角色注入了丰盈的个性,令剧中专设的这一抹喜剧色彩毫不呆板。在别人的葬礼上惊爆往昔绯闻,让观众不由自主跟着梅尔发出久违的真挚狂笑;对孙媳妇流露的温情,曲折又饱满地折射出她对梅尔和家人的爱意。
回到欲望和伤痛的主题上,剧集最后的处理中规中矩。拉下梯子,爬上阁楼,直面那一团漆黑里未能愈合的伤口——这当然也是个结局,但是取径高度明显不及《明智的孩子》最后的欢呼:“唱歌跳舞是多开心的事!”欲望和伤痛当然并不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消逝,但是除了面对啊疗救啊这些既定选项,其实我们还可以拉着它们的手唱歌跳舞,喜气洋洋地接纳。从《东城梦魇》的结局回望活力四射的开场,就未免有点怅惘,好像老渔夫跟巨鱼搏斗到一半,突然打开心结江海寄余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