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国之梦与“改造国民性”
2021-06-30
鲁迅与改造国民性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重大课题。它是与中华民族的现代化和强国之梦要求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要建设一个伟大的强国,要使中国实现现代化,当然需要坚实的物质基础,需要科学技术和生产力的现代化,但如果没有精神力量的支撑,没有人的素质的现代化,现代化就不会真正实现,暂时实现了也会是“沙上建塔”。鸦片战争以后,中国遭到列强侵略,吃了许多败仗,不少人在充满屈辱与痛苦的情势下,想到了物质力量,想到“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也想到了制度改革,但都没有成功。即连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这样重大的政治运动,也没有使中国向着具有现代意义的方向发展,其宏大的理想被残酷的社会现实尘封为一坛香醇的老酒。于是,一些有识之士便敏锐地意识到人的素质问题,想到了“改造国民性”。例如,1925年鲁迅曾就民元以后表面上热热闹闹的政体改革活动说:“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两地书·八》,载《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鲁迅深刻认识到,中国政治改革和现代化的核心不在招牌的更换、政体的变更,而在于人的素质的现代化。而对这一问题,鲁迅早在青年时代就有过精辟的论述。1907年他在考察19世纪物质文明的偏颇后严肃地指出:“递夫十九世纪后叶,而其弊果益昭,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弃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十九世纪文明礼貌一面之通弊,盖如此矣。”由此,鲁迅联想到中国的现实,认为民族危机主要是人心和精神的危机,也是文化的危机,即所谓“本根剥丧,神气旁皇”(《破恶声论》,载《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进而认为:“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更何有于肤浅凡庸之事物哉?”所以,鲁迅断言,中国要实现现代化,“首在立人,人立后而凡事举”(《文化偏至论》,载《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鲁迅的这一认识是十分深刻、具有现代意义的,但在当时却绝不孤立,也不是空穴来风。鲁迅不过是那一代思想先驱者的一个代表。当时的陈独秀、李大钊以及更早的严复、梁启超等,都曾提出过类似的观点。严复指出,“国之贫富强弱治乱者,其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征验也”,认为甲午战争失败的根本原因就正在于“民力已苶,民智已卑,民德已薄之故也,一战之败,何足云乎”(《原强》),因此他极力倡导“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努力提高国人的素质。梁启超在分析康有为的“变法”主张时认为,“康有为以为望变法于朝廷,其事颇难,然各国之革政,未有不从国民而起者,故欲倡之于下,以唤起国民之议论,振刷国民之精神,使厚蓄其力,以待他日之用”(《戊戌变法论》),断定“今日之最重要者,则制造中国魂是也”。
由此可见,这一代先驱者在总结辛亥革命失败的经验教训中,逐渐形成了这样的共识:其一,中国现代化的出路既不取决于被甲午海战摧毁的坚船利炮,也不是维新派、革命派所力主的立宪共和,而是人之觉醒的程度和人的素质的优劣。人的现代化是中国现代化的逻辑起点和发展方向。其二,要使人的现代化能够实现,就必须以民主和科学为武器,对国民进行深刻的思想启蒙,反对旧道德、旧思想、旧文化,以深刻的理性精神去开启蒙昧的中国心智,以现代健全的人格向民族“硬化”精神展开强有力的挑战,这样才有可能达到“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这就为人的素质的现代化提供了评估依据。其三,通过思想启蒙改变人的精神,最有效的手段当推文艺,这正如鲁迅后来所说:“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认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呐喊·自序》,载《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坟·论睁了眼看》,载《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其中杂文尤其得心应手,因为杂文的议论特性、主观感性色彩和社会批判功能,使它在沟通读者与作者、生活与艺术的联系中,不仅可以省却形象感知过程中若干繁缛、拖沓的中介环节,迅即对思想文化的种种现实问题、种种弊端做出针砭,而且最容易进入人的精神领域,与读者形成心对心的交流,用鲁迅的话说,它是“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鲁迅弃医从文,胡适弃农从文,冰心弃理从文……而一大批文学精英如鲁迅、陈独秀、周作人、茅盾、聂绀弩、徐懋庸等又终生不渝地撰写杂文,这既是他们个人的自觉选择,更是历史的一种热切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