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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代”的小逃离

2021-06-30陈红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小时代逃离

摘 要:在告别20世纪大历史的小时代,人们一边享受着商品社会的安稳,一边又渴望逃离这个缺乏激情的荒原。穿越剧《步步惊心》和韩剧《来自星星的你》分别提供了不同的“逃离”模式,来诠释小时代中的这种情感症候。逃离,是告别革命之后的一种文化想象,也是在后现代都市困境中建构理想生活的一种方式。

关键词:《步步惊心》 《来自星星的你》 小时代 逃离

加拿大短篇小说女王艾丽丝·门罗在201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其代表作《逃离》在国内迅速畅销,一时引发了社会上的“逃离”情结。虽然故事发生在太平洋彼岸,表达的时代情绪却极其相似。2014年5月,门罗《亲爱的生活》在京首发中译本,从英文名Dear Life可以看出门罗开始与生活和解,是逃离之后的回归。在全球化的今天,人们似乎已无须通过从家庭“出走”来证明主体性。然而,在告别革命之后的小时代,一种更深层的焦虑出现了,即对日常生活的抗拒。本文试以电视剧《步步惊心》《来自星星的你》(以下简称《星星》)为例来分析小时代中的“逃离”现象。

过往的20世纪,是一个充满暴力、变革和战乱等诸多不安稳因素的世纪。诚如齐泽克所言,是一个对实在界充满激情的世纪,“与19世纪的乌托邦式的或‘科学的事业、理想形成鲜明的对比的是,20世纪旨在释放原质(the thing)。也就是说,20世纪旨在实现人类长期渴望的新秩序(New Order)。20世纪的终极和关键时刻,就是直接体验实在界(the Real)的时刻。实在界与日常社会现实(social reality)南辕北辙”a。在告别充满革命暴力、政治激情的20世纪之后,世界进入了全球资本主义引领的充斥着疯狂消费主义的时代,回归到平淡乏味又充满景观的日常生活。新的世纪,人们对世俗界的热忱或已代替了对实在界的狂热。然而,缺乏史诗体验的日常生活,在短暂的消费狂欢之后也容易陷入迷茫、虚无的后现代困境。对成长于商品时代同大历史隔膜的年轻人而言,日常生活充满了荒芜感,无法在安稳中完成自我认同,因而逃离成为一种时代情结。无论是现代人穿越到古代,或是外星人穿越到地球,看似南辕北辙,其实殊途同归。换言之,人们渴望通过逃离日常世界进入想象世界中重构自我,寻找超越现实的另一种真实。

早在20世纪初,易卜生《玩偶之家》中勇于冲出家庭牢笼的娜拉影响了现代中国第一批觉醒女性。娜拉是典型的从家庭“出走”的中产阶级女性,是觉醒女性的精神偶像。“出走”成为最初的逃离体验。“五四”女作家塑造了不少现实中或精神上出走的娜拉,无论已经出走或即将出走,期望和困惑如影随形。钱钟书《围城》中的知识分子也在不停出走,在走出一座围城之后又进入另一座围城,出走成为一种无法摆脱的进行式。杨沫《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也因出走完成了“革命+恋爱”的双重想象。当历史走过了一个世纪,人们拥有了比往昔更多的自主权利和独立意识,还需要出走吗?诚然,出走仍未完成。然而,不同时代不同历史境遇会提供不同的出走范式。社会表象越是和谐、有序,一种内在、深沉的焦虑越容易爆发。逃离外部世界,回归内在世界,在自我小宇宙中建构一种超验想象,成为小时代中新的出走范式。在此,“出走”已被“逃离”取代。

小说《逃离》是对日常生活的一种轻微背叛,它所体现的年轻女性在婚恋中的内心情绪和生活范式,是具有普遍性的。卡拉第一次逃离是一场为爱出走的“中产式”想象,然而当“吉卜赛流浪汉”式的爱情想象一旦落入具体而微的家庭生活就失去了力量和诗情。无疑,以卡拉中产阶级的情调,必然会出现第二次逃离。然而,在前往多伦多的途中,卡拉失去了第一次从父母家逃离时的勇气和创造新生活的决心,“逃离”尚未真正开始就已结束,卡拉只是象征性地完成了逃离仪式。在《逃离》中,象征“悲剧和花神”的山羊弗洛拉则是卡拉理想自我的隐喻,却只能以幻象存在。卡拉在第一次逃离时留给父母的字条里说“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b。现实生活看似安稳,其实暗藏了无形的暴力和谎言,无法让卡拉感到真实,因而她一直在逃离。

在告别大历史之后的小时代,似乎每个人都在逃离,或想要逃离,他们和《玩偶之家》中的娜拉、《逃离》中的卡拉,甚至《围城》中的方鸿渐并无实质不同,都是在怀着新的希冀走出一座围城之后,又将进入另一座围城,如此循环,没有了结。日常社会类似于“鸟笼”或“围城”困境,是最真实的存在。在缺乏革命激情的年代,需要创造另一种激情来逃离围城般的困境。穿越剧《步步惊心》及韩剧《星星》与小说《逃离》并无实质区别,它们之所以引起关注,恰是当前时代情绪的反映。

穿越剧是关于“逃离”的最集中想象。穿越在20世纪90年代已在言情小说中出现,但并未成为文类。穿越成为小说新类型始于21世纪初,随着网络文学的发展而发展。在2005年左右,网络文学出现了穿越热,尤其是“清穿”。近年来,随着穿越小说改编成电视剧,穿越文化再次盛行。穿越为何没在20世纪90年代而是在21世纪潮流化,这是很值得探讨的。随着全球化的到来,人们已然告别了转型期的困惑,平稳进入到消费时代。在凡俗的日常生活之中,新的焦虑开始出现。这种焦虑,是一种“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小时代焦虑,人们渴望逃离当下,去建构充满激情和超凡体验的乌托邦想象。穿越恰好提供了这个境遇。

2011年秋,穿越剧《步步惊心》火爆荧屏,似乎又回到了20世纪末《还珠格格》的热播盛况。《步步惊心》改编自桐华的同名网络小说,是颇具时代症候性的穿越文本。电视剧播出后,同名小说影响力加剧,早已超越了清穿开山之作《梦回大清》,被誉为“清穿扛鼎之作”。該剧讲述了都市白领张晓在遭遇意外之后穿越到大清帝国的情感故事,解构了传统“纯爱”言情,呈现了复杂微妙的与后现代都市境遇相契合的情感体验。穿越之后,张晓摇身一变成为大清将军之女马尔泰·若曦,与众皇子发生了缠绵悱恻的情感纠葛。这是一次现代人向“过去”的逃离。然而,张晓不是回到普通人的过去,而是直接进入了盛世皇朝,这种帝国想象可以说是普通人对庸常现实世界的逃离。将一己小爱情和“九龙夺嫡”大历史联系起来,这与中国新文学中“革命+恋爱”故事又有何本质区别?张晓的穿越,同样抽离了日常生活的卑微,通过“白日梦”进入了史诗性的情感建构当中。

张晓为什么要穿越?为什么要逃离大都市?穿越前的镜头至关重要。在穿越之前,因男友背叛爱情,张晓与之发生了激烈争执。可以说,张晓是带着对都市爱情的厌倦逃离到大清帝国的。若曦之爱实则是张晓爱情的穿越,张晓的“玛丽苏”情结也在皇朝“多角恋”中得以最大程度呈现,缓解了其在都市爱情中的失落。若曦最初被八爷所吸引,同时又对四爷动心,和十爷、十三爷、十四爷之间的情感也略为暧昧。故事在处理这些情感时显得犹豫不决。若曦之爱自然不是忠贞不渝、举案齐眉的古典模式,而是张晓爱情理念的投射。“九龙夺嫡”提供了类似革命的大历史情境,张晓置身其中,对后现代都市爱情进行了重新想象。然而,张晓在小时代的爱情焦虑并没有因穿越而真正缓解,更为复杂的大历史境遇使之产生了新的焦虑。无论是现代都市,还是皇宫大内,她始终都在逃离,而且是无法完成的逃离。

在经历了短暂的与现代世界相异的新鲜感之后,若曦也和《逃离》中的卡拉一样,对未来感到惶恐而茫然。她多次想重返21世纪,又舍弃不下帝国中的爱情,在逃离和回归之间徘徊。剧中台词“我知道所有人的命运,却唯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不仅是若曦个人焦虑的呈现,也是张晓作为普通现代人置身于帝国大历史中茫然无措的写照。若曦不能理解皇子们不顾手足亲情的权力争夺,又无法左右历史,终于崩溃而一病不起。若曦病后抗拒治疗,自觉或不自觉地以一种自伤行为来对抗充满暴力的大历史。齐泽克认为,“自伤不是自杀,自伤的行为并不表明自伤者想要自我毁灭。自伤是一种激进的努力,它要(重新)把握现实。或者,从同一个现象的另一个方面看,它要把自我牢牢地置身于身体现实(bodily reality)之内,同时抵制下列无法承受的焦虑——觉得自己根本不存在似的”。“自伤是一种病态的现象,但也是一种病态的努力,它想重归常态,避免彻底的精神崩溃。”c可以说,若曦的自伤是以退为进,是一种病态的“逃离”,她希望以自伤来劝导热衷于权力的皇子们,从而改变历史结局。如此看来,这也是若曦所做的一种激进努力,想要重新把握大历史的努力。若曦的自伤,不仅是在逃离她所置身其中的男权社会,也在逃离张晓所囿于的后现代都市困境,历史和现实都紧紧牵制着她。

无独有偶,韩剧《星星》自2013年冬在韩国播出以来,尚未引进国内就已在网络造成“燎原”之势。该剧讲述了不同星球男女的倾城之恋,是一部充满玄幻色彩的偶像剧。这种“陌生化”爱情想象迅速风靡国内,成为“韩流”以来最为热议的韩剧。抛开都敏俊外星人身份不说,这其实是非常老套的爱情故事,类似于《冬日恋歌》《夏日香气》等传统韩剧。无非是帅气男主最后赢得了女主爱情,而堪称完美的男二号则成了爱情炮灰。然而,《星星》的新鲜感在于它不仅拥有传统韩剧的温情、浪漫内核,还增加了玄幻元素。

毋庸置疑,千颂伊是顶级偶像明星,然而绚丽的光环背后,是“灰姑娘”式的困境。不完满的原生家庭,明争暗斗的演艺圈,大龄偶像演员,如此种种,集中体现了都市女性在职场和生活中的各种焦虑。虽说“富二代”李辉京堪称理想对象,但千颂伊不是普通人,她是高处不胜寒的国民天后。她的爱情,只可能由来自另一个星球的“超人”来接收。都敏俊教授不但保持着初到地球时的高颜值,还拥有无敌超能力,然而他在地球上同样也是孤独的。当这样一对男女相遇,一场超时空恋爱自然无法避免。都敏俊几乎是所有都市女性的爱情梦想,轻而易举取代了传统韩剧中的高富帅或暖男形象。

都敏俊和千颂伊置身于繁华而冷漠的后现代都市,都拥有木秀于林、鹤立鸡群的孤独感。在过往的四百年中,都敏俊始终与地球人类保持距离,以求期限一到返归他的星球。然而在返归之前,他爱上了千颂伊。外星人和女明星的异质恋爱,完全能满足人们的猎奇心理,这种超越生死的传奇又可满足年轻女性对于爱情的所有想象。然而,他们注定无法在都市里谈一场普通恋爱,只有远离人群,才能放下世俗束缚。和《步步惊心》一样,《星星》也留下了开放式结局,出现了“红袖添香对译书”的大团圆幻境,这种温情画面似乎又回到了传统韩剧的模式化结局,类似于“王子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的童话幻象。

《星星》为何能形成全民疯狂追剧的盛况?这是与当前这个小时代分不开的。在告别纯情忧伤年代之后,21世纪韩剧开始了转型。不仅女主完成了从纯情善良“受气包”到古怪精灵“小萝莉”再到强势独立“御姐”的形象转变,男主也开始了从温柔深情的好男人到潇洒俊逸的新男人再到无敌超凡的外星人的审美转移。这不是一个偶然现象,而是悄然传达了小时代的审美。小时代追求的是感官新奇和标新立异。郭敬明电影《小时代》系列自播出以来就争议不断,焦点集中于“拜物教”,但不可否认,这正是全球化商品时代的症候之一,《小时代》只是部分地反映了这一现实。郭敬明对这个时代做出了和前辈不一样的理解。那个启蒙的革命的20世纪或已远去,被压抑被排斥的安稳的一面已被时代选择,并成为常态。然而,人类天然又喜欢传奇,当安稳变成习惯,当“中产式”生活变得庸常,又渴望有所变化。这个看似透明、光鲜的“小时代”,其实充满了个人化的不安和焦虑,逃离日常生活,谈一场超时空恋爱也许能满足这种诉求。

在《逃離》之后,门罗又带来了《亲爱的生活》。或许,在一次次的逃离和回归之中,门罗原谅了复杂而微妙的生活。她小说中的逃离,都是风轻云淡的日常范式,而非狂飙突进的革命想象,这是属于小时代的“中产式”的小逃离。逃离,是寻找历史建构自我的一种方式,既然与大历史无缘,那么就在想象中建构历史。日常生活的平庸常常是和宏大历史的浪漫对比而呈现的。逃离,无论是逃到帝国历史之中,还是与外星人相遇,都是后现代社会的“出走”方式,是更深沉的不安的体现。

生活总在别处,逃离可带来革命般的想象。安稳无法带来诗情和传奇,每当故事接近大团圆时便开始乏味了。《步步惊心》中若曦苏醒之后又变回了张晓。在经历了穿越幻境之后,她不再是穿越之前那个神经质的张晓了。她所看到的现实世界也不再是那个霓虹闪烁、充满焦虑的后现代大都市,穿越前的世界已然变成废墟,连同都市爱情一同消失了。她在穿越的“白日梦”中整合、建构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想象世界合而为一。因此当张晓苏醒之后,也就产生了与“四爷”重遇的幻象,连扰攘的都市也变得安静而感伤了。在穿越中,人们发现了想象历史的可能性,把日常生活中被压抑的情感和改造世界的勇气,放进了过往的历史,从而逃离了平庸的现实。《星星》片头充满了视觉反差,画面从辽阔的古代平原迅速切换到车水马龙的都市街道,这种跳跃带来的视觉冲击具有强烈的震撼力。天后级明星千颂伊也无法避免大都市带来的压抑,她时时要面对新人竞争和社会检验,只能逃离社会逃离家庭躲到豪华公寓中深夜歌唱,然后找个外星人恋爱,逃离现实烦扰。大都市看似繁华绚丽,实则荒芜而封闭。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八小时,八小时之后缺乏崇高感或优美感的日常生活,都让人们想要逃离这个大荒原。

生活如同围城,围城内外的束缚和伤痛,是属于小时代的感触。这些感触虽然轻微,却足以构成对日常生活的颠覆。事实上,围城一直存在,人们无处遁逃。戴锦华在谈论门罗小说时看到了“逃离”的悖谬性,“她的作品一直讲逃离,但是实际上人们好像没有逃到哪去,或者人们因为逃走而自己制造了那种永远无法弥补、永远不能挽回的东西”,“好像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开端,没有绝对意义上的终结,也没有所谓的出路或者解决方式”d。可见卡拉式的逃离具有一种历史普遍性。在小时代中,人们同样带着理想去逃离,然而在逃离途中,对理想本身也产生不信任感,于是复又回归,与现实妥协。这种逃离,与“五四”以来宏大的“出走”不同,显得微小而日常。无论穿越到大清帝国还是遇见外星人,都是后现代都市困境中的“逃离”想象,是一种未完成的仪式。

ac 〔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欢迎来到实在界这个大荒漠》,季广茂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第7—8页。

b 〔加〕艾丽丝·门罗:《逃离》,李文俊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3页。

d 陈川:《诺奖得主门罗最新作品〈亲爱的生活〉中文版首发》,《信息时报》2014年5月16日。

作 者: 陈红,在读博士,就职于北京市圆明园管理处,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大众文化。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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