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性复元:中国精神健康社会工作的一个实务理论框架
2021-06-30刘泽伟
陈 玲 刘泽伟
一、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心理与精神健康服务不断进入政策议程,我国先后出台了《全国精神卫生工作规划(2015—2020)》《关于加强心理健康服务的指导意见》《全国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试点工作方案》《健康中国行动(2019—2030)》等多部政策方案。然而,与全球相比,中国精神健康社会工作发展较为滞后,当前精神健康服务领域整体仍呈现诸多不足:服务模式与理论视角单一且滞后、服务场所以精神病专科医院为主、医疗机构内外未形成良好衔接而各自为政等(王志中、杨晓东,2019;高万红、陆丽娜,2017;刘继同等,2010),由此阻碍了精神障碍者回归社会的趋势,也不利于社会民众精神健康福祉需要的满足。
实务领域中的困境背后也有理论研究的不足。从宏观的概念框架出发,尽管划分名称可能不同,但社会工作理论基本由两类组成:基础理论与实务理论,或“支持社会工作的理论”与“社会工作的理论”,或人类行为与社会环境理论和社会工作实务理论(高鉴国,2020)。实务理论是对实务经验的高度归纳,目标是全面系统、真实准确地概括、解释专业服务实践,可以说,在社会工作领域应用最广的应该是实务理论(刘继同,2012)。基于上述划分,中国大陆现有的精神健康社会工作研究可分两类:一类是西方理论视角与经验的引介,此类研究启动时间较早且具有宏观指引作用,但忽视了对微观实务过程的参考;另一类是具体分析理论在实务中的应用,其中优势、复元、社会支持等理论概念被广泛使用,强调理论与实务结合,但是对理论视角的完善与创新相对欠缺。
现有精神健康社会工作研究存在的问题与中国大陆社会工作理论研究整体现状契合。尽管社会工作实务理论对社会工作专业发展具有多方面突出的功能作用,但当前部分学者、实务工作者对实务理论的概念框架探究匮乏,对西方理论缺乏批判性反思,对理论在本土文化情境的适用性强调不够,对理论的实务属性与模式创新停滞不前(刘继同,2012;高鉴国,2020;徐选国、侯慧,2013)。由此可见,对社会工作实务理论的创新推进是中国社会工作发展的一种重要方向,自然也成为回应当前精神健康社会工作服务领域诸多不足的必然要求。因此,本文尝试回答是否能够对既有实务理论进行创新,使之能够对衔接医疗机构内外、国内外的精神健康社会工作实务起指导作用,以及这种实务理论创新在实践应用中遵循什么样的框架或路径。
二、精神健康服务及其社会工作介入的回溯
实务理论的建构方式离不开既有社会理论的创新,尤其是概念化抽象与总结,源于实践又高于和指导实践(刘继同,2012)。因此,本章借助文献回溯精神健康服务及其社会工作介入的发展与研究历程,梳理既有精神健康社会工作实务理论的基础,为理论创新与发展提供依据。
(一)从“去机构化”迈向医院-社区一体化
20 世纪50 年代以来,精神障碍者的院舍照顾因存在“非人待遇”而饱受批评。在“去机构化”和“社区照顾”浪潮下,精神健康服务场域逐渐由医院机构开始转向,回归社区成为倡导与实践主流(童敏,2005)。然而社区照顾背后同样存在失灵风险,由于社会污名、社区服务衔接与专业支持不足,“被甩向社区”的患者康复进展缓慢(谭磊,2018)。究竟是回归传统的精神疾病院舍照顾还是继续倡导社区照顾之间争议不断。在争议之外,医院-社区一体化的实践得到世界卫生组织推荐,在澳大利亚等地区成功形成体系。在我国,医院-社区一体化的实践模式借助2004年的“686项目”不断推广,并在精神医学等领域逐渐成熟,这种由专科医生、社区医生、护士等专业的综合团队组织院外随访坐诊、促进患者向社区更好过渡的实践,被看作是中国精神健康服务领域与国际接轨的重要改革方向(马弘等,2011;王丽华、肖泽萍,2019)。
医院-社区一体化的实践在医学、护理学领域的知识体系中,属于广义的延续性医疗服务(continuing care/medical service)范畴。与“去机构化”浪潮时间相近,20世纪40年代末,延续性医疗服务的理念诞生,强调随着患者从医院转移到家庭和社区,其治疗与护理的场所也应该不间断地跟进,从而预防或减少疾病复发(董玉静等,2012)。延续性服务尤其强调服务信息、服务管理与服务关系的延续(Haggerty et al.,2003),注重不同专业服务体系的有机衔接和转介,也被认为是医务社会工作的重要实务模式(刘继同,2008:55)。
但是,以医院—社区一体化实践为典型的延续性服务面临延续护理不充分不规范、受医疗市场竞争大、专业服务人员缺乏且效率低下等问题(张友惠等,2014;刘敏等,2016)。与此同时,既有的延续性服务与医院—社区一体化实践主要集中在医学领域,研究者主要站在医疗机构立场上讨论康复服务的调整改进;而且延续性服务中的场域转换受到质疑,“社区”更多是强调社区卫生机构、社区医生等作用,从医院到社区似乎是从一个“大机构”回归到“小机构”,这样的理念与实践窄化了社区与社会的内涵,忽视了患者自身及其社会环境的资源,更不提社会工作的参与。
(二)从“生理—心理—社会”迈向全面复元
精神疾病治疗与康复先后演变出三类服务模式与理念。传统院舍照顾中最主要的是生理医学治疗,重视疾病症状的缓解,但患者表现出对事物淡漠、缺乏主动性等“依赖住院综合征”。20世纪80年代中期,心理社会康复服务作为回应发展起来,心理治疗、社会技能训练、工娱治疗、艺术治疗等新颖的形式层出不穷,重视社会功能的改善,目前国内医院基本也采用这类服务模式(童敏,2012)。但是,心理社会康复服务也存在不足,越来越多学者认为增添的心理、社会元素在实践中“只是作为补充”,“生理-心理-社会”仅仅停留在表面的“结合”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整合”,丰富新颖的活动背后仍是在对精神障碍者进行治疗与修补(童敏,2012;高万红、陆丽娜,2017)。在国际上,心理社会康复服务的问题也逐渐被指出,并被新的服务模式替代。20 世纪90 年代,复元(Recovery)模式得到了西方精神健康服务领域的全面重视,有学者称之为“复元的时代”(Anthony,1993)。复元模式受“服务使用者运动”影响,基于内涵丰富的复元理论,弥补了之前服务的不足,重视精神障碍者自身成长与潜能恢复。这一理论后来也被引进社会工作领域,是精神健康社会工作重要的实务理论之一。
但复元理论的本土化与实务运用同样尚存争议。在国际上,基本的认识是复元理论将患者视为完整的人,在日常生活场景中以其需要安排各项服务活动,倡导人们将疾病视作一种生命经历,并在这一过程中相信自我价值和意义、看到改变的可能(童敏,2008;Deegan,1988)。不过一些学者认为,兴起于美国的复元理论并不能大而化之地推广到其他文化情境中,如中国本土文化中就有着浸润在集体主义里的精神健康标准,这可能影响复元的实践(Wallcraft,2005;陈光磊,2005;童敏,2010)。而且,国内在复元的实践干预中做出的一些适应文化性的改编,有效性究竟如何也有待进一步论证(Gearing et al.,2020)。另一方面,与医院-社区一体化的延续性服务相似,内在立场如果植根于医学领域,复元强调患者自我改变的理念很有可能成为医疗机构推卸责任的借口,最终加重患者负担(Hopton&Beresford,2003)。
(三)精神健康服务中的社会工作介入
在国际上,社会工作者很早便进入传统的精神病医院提供协助,在精神健康服务“去机构化”浪潮中,他们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美国,社会工作者倡导成立了心理社会康复服务国际协会;在英国,精神健康社会工作实践连续多年得到了政府白皮书的肯定(童敏,2005)。社会工作的理念与方法和复元理论的基本内容原则高度契合,并将精神健康作为最基本最重要的服务领域(Sands,2003:3)。中国内地社会工作介入精神健康服务初期主要在医院,又被称为精神卫生社会工作、精神科社会工作等,置于医务社会工作的大框架之下。
顺应国际趋势,中国精神健康服务中的社会工作介入出现了新变化,香港等地区走在此发展前沿。一些学者对复元在精神健康社会工作中的应用进行操作化探索,如整合优势视角形成优势复元取向,如注重复元希望感的界定与灌注等(梁诗明,2016),更有学者基于多年临床个案经验归纳整合出中国取向的复元模式(叶锦成,2017),内地对复元理论的研究相比之下差距还很大。至于服务场域问题,内地已经有研究结合“健康中国”战略提出将社会工作服务向院前院后延伸实现有效衔接(谢春艳,2017),还有学者认为更好地建立医院与社区关系、促进服务一体化是医务与健康社会工作的核心议题(刘继同,2006,2017),由此整合医院与社区精神健康社会工作的议题也逐渐得到关注。
总的来说,文献回顾使本文研究问题,也就是亟待创新的实务理论,进一步聚焦到如何回应针对医院—社区一体化的延续性服务与复元的争议批评,如何在精神健康服务中将二者结合起来,从而更好地为精神障碍者、全体社会公众提供整合性服务,并形成一个新的实务理论及应用框架。
三、延续性复元:作为整合的一个实务理论
国内外不同学者对社会工作实务理论的概念框架做出过诸多总结。佩恩认为实务理论必须具备视角、框架、模型与解释性的过程理论,高鉴国将此归纳为理论解释、价值视角与介入模型;何雪松认为实务理论包括理论脉络、概念框架、实践框架、贡献与局限,其中实践框架包括实践原则、评估、专业关系与干预技巧等;童敏从理论演变与理论框架划分,具体涉及概念内涵、案主对象、工作关系、服务策略、实务成效等;刘继同则根据概念层次依次提出实务哲学、实务理论、实务模式、实务智慧、实务经验、亲身感受与社会生活实践七个类别;特纳的划分包含概况、理论特质、价值基础、对人的理解、治疗、治疗师、应用等7 个单元共52 个维度(何雪松,2017;童敏,2019;刘继同,2012;Payne,2014:35;Turner,1996)。
从理论建构与创新的角度看,特纳的划分最为细致全面,不仅对既有27个社会工作理论进行了归纳整理,更提供了详细且具有可操作性的建构框架。因此本文采用该框架来解释论证所提出的实务理论,将特纳划分的7个单元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集中阐述新实务理论的内涵,包括概况、价值基础、对人的理解、特质等;第二部分侧重新实务理论的应用框架,包括治疗、治疗师与应用等具体层面。
在国内精神健康社会工作服务模式滞后、场域割裂等背景下,回应延续性服务与复元理论的争议。本文提出延续性复元的实务理论概念,以弥补国内医院—社区一体化实践中医疗机构立场的主导、对社区与社会内涵的窄化等不足,强调以精神障碍者为中心,关注他们自身的成长与潜能,以及随着服务场域转换而不断变化的需要,从服务对象主体性的角度发展延续性服务理论;同时将复元理论落地到中国本土既有的医院—社区一体化实践基础上,根据服务场域对理论的实务应用做出操作化框架,充分发扬复元的过程性特点,关注不同专业服务的有机衔接与过渡,从服务时间与空间延续的角度发展复元理论。
环顾全球,将延续性服务与复元结合已有一些初步探索,本文的延续性复元能够在此基础上与国际前沿对话。例如在物质滥用领域,有的研究关注复元服务项目中延续性干预的效果评估(McKay et al.,2016;Proctor,2016),有的提供整合延续性服务与复元理论的实务战略(McKay et al.,2009),还有的探讨延续性服务中社会支持与复元的关系及其影响(Lookatch et al.,2019)。近来在有关严重脑损伤患者康复的研究中有学者明确提到“延续性复元(continuing recovery)”的概念(Lindsey et al.,2019)。在一项针对边缘青少年的服务研究中,需要为本的延续性服务对帮助他们摆脱精神健康救助、实现向成年人过渡与复元的作用也得到了较多讨论(Manuel et al,2018)。
表1 延续性复元理论的内涵小结
延续性复元的价值基础与对人的理解继承了复元理论的基本假设,即尽管精神疾病病程从发病急性期、巩固治疗期、维持治疗到康复与复元不断变化,尽管患者所处环境从专科医院、照护机构到家庭、社区不断变化,但始终以服务对象为中心,相信他们自我改变与成长的潜能。具体到作为精神健康社会工作的一个实务理论创新,延续性复元还有以下四个特质:(1)社会工作者在跨专业综合性团队中服务,根据疾病病程、服务场域等变化的情境,以服务对象的需要为本,始终参与并贯彻复元理论;(2)具体在医院内日常生活、医院-社区过渡地带、社区共同体等不同阶段与场域开展服务,不同阶段、场域的服务,有着相对清晰的复元模式与方法指引,依次概括为嵌入式复元、链接式复元与倡导式复元,这构成了延续性复元的专业服务过程;(3)社会工作者重视精神障碍者从医院向社区过渡地带的服务,它对整个复元改变起到了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4)延续性复元既是精神障碍者治疗与康复的过程,也是社会工作专业服务的发展过程,更是社会工作者改变与成长的过程。表1是对延续性复元理论内涵的小结。
四、延续性复元理论的应用框架
在特纳对社会工作实务理论的划分中,治疗、治疗师与应用单元可以统称为实务理论的应用框架,其中对理论的治疗目标、主要治疗方法、治疗师的专业角色、治疗师的自我觉察、针对的不同服务对象及其问题、服务的可应用性及风险等多个维度做出了介绍(Turner,1996)。尽管对于治疗、治疗师等用语有差异,但特纳在这一领域的划分为实务理论的应用框架建构做出了指引。
(一)医院内日常生活的嵌入式复元
1.医院内外的两种生活
在医院这一“全控机构”场域中,医护人员占据话语权威地位,患者被集中起来被视作有缺陷的弱势群体,对于精神障碍者而言,他们既与社会隔绝,又随时受到社会污名与偏见,从而难以满足个人需要(Goffman,1961:11)。无论是否接受,一旦精神障碍者住进医院,接受药物生理治疗、参加心理社会康复活动、完成日常起居等不同以往的经历将成为他们较长一段时间的生活状态。已有学者倡导“以精神病人主观经历为本”的精神医疗社会工作(叶锦成,2010:97),也有学者研究怎样在“日常生活实践”中使住院康复精神病人充权(丁瑜、李会,2013)。综合来看,对两种生活经历的关注都是对患者主体性与复元理念的实践,社会工作者在医院内提供精神健康服务时一方面要秉承正常化、优势视角、全人观点等价值理念,另一方面要注意精神障碍者生活差异对其造成的影响,这既是复元的基本假设之一,也是社会工作的独特优势。
2.复元服务过程与方法嵌入
医院内的服务提供者并非只有社会工作者,因此要为精神健康社会工作的专业性发展创造更广阔空间还得走“嵌入式”的道路(王思斌,2011),将服务嵌入既有医疗体系与制度安排中。社会工作者可综合分析服务实际需要设计系统性的复元项目,如医疗流程、医院科室分工、环境布置、探视安排、患者群体与个别状况等。在嵌入过程中,服务手法仍在个案工作、小组工作、社区工作三大范围内,但始终与复元理论紧密结合。
在个案层面,国外较常见的是协助患者及家属制定健康复元行动计划(wellness recovery action planning)。社会工作者将复元任务嵌入患者在医院的日常生活安排中,通过搭建健康工具箱、日常维护清单、寻找不良诱因、早期预警辨识、时下健康状态与危机管理等步骤,借助活页本、标签等纸质文字记录,帮助患者自我觉察并学会如何建成一个监控身体症状与情绪不适的长期追踪系统(Copeland,2002;Cook et al.,2012)。
在小组层面,社会工作者主要发挥组织协调作用,帮助患者群体间形成互助氛围,可以将复元理念,尤其是其中的同伴支持理念,嵌入医院既有的如工娱治疗、艺术治疗等心理社会康复活动。同伴支持(peer support)是精神健康“服务使用者运动”的核心内容,起初被视作患者之间获取信息和相互学习的重要途径。后来这些小组鼓励患者从原来被动的病人角色变为积极的服务提供者角色,为其他患者提供示范(Solomon&Draine,1996;Frese&Davis,1997),还出现了在服务机构中雇用康复者作为同伴领导实现就业与复元的新形式(Repper&Carter,2011;Davidson et al.,1999)。从复元的环境改变来看,社会工作者还可在医院既有的护患交流会、交待病情、病区探访等安排中增加照顾者压力情绪舒缓小组,实现更好的嵌入。
在社区层面,社会工作者可以通过制作推广复元工作手册(recovery workbook)嵌入到医院精神健康教育中。按手册实践是一个提高医护人员与精神障碍者对复元的认知、增加对疾病及压力的了解控制、建构个人意义及支持、发展行动目标的过程,是国外精神健康领域的一种常见做法(Barbic et al.,2009;Spaniol et al.,1994)。具体操作上,可以结合本土情境,积极引进、改编国外手册内容,嵌入医院既有的健康教育讲座等活动中,通过社会工作服务简报、科室考评制度等渠道推广。
(二)医院—社区过渡地带的链接式复元
1.出院前后的过渡挑战与服务差异
精神疾病康复期的医学症状逐渐减退,按照正常安排即将走出医院、回归社区。这是一个时间与空间的交汇点,可以说是精神障碍者回归社会至关重要的过渡地带,在此,患者从临出院前到刚出院后,均面临着医院、社区不同环境与病情反复的挑战。在这一阶段,精神障碍者除了家属、朋友等非正式支持外,得到的其他社会资源支持极为有限。更为艰巨的是,社会资源面临“存在客观性”与“使用客观性”的挑战(花菊香,2008:230-276):医疗机构外提供康复资源的日间中心、中途宿舍、团体之家、庇护所等在我国大陆发展缓慢,政府政策、资金和实物资源等因社会行政过程而滞后于患者现实需要,散在社会的志愿者、非营利组织的善款善物因动员管理不善而出现救助过度或欠缺的两极化倾向,还有城乡发展不均、因病致贫、行业专业性不足等因素造成资源的地理、经济、技术不可及。
正如延续性复元理论的特质之一,在过渡地带的复元服务横跨了医院与社区不同场域,从临出院前的出院准备服务(discharge preparation),到出院后的社区随访(follow-up service),将发挥关键的承前启后作用。与嵌入式复元服务比较而言,不同于之前的直接服务提供,过渡地带社会工作者主要运用社会行政等间接手法与不同利益相关者沟通,链接慈善机构、政府政策以及社会志愿者资源。他们在整个过程中扮演着协调、转介、链接者的角色,帮助精神障碍者更好地衔接不同服务、适应不同生活。当然,二者也存在有机衔接的联系,通过嵌入式复元服务积累的经验、建立的专业关系、初步孵化的病友/家属团体组织等均可以在过渡地带巩固强化,而这种联系将对精神障碍者重构社会支持系统、向健康复元与回归社会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
2.复元理念下的资源链接与管理
需要指出的是,资源的链接与管理不是泛滥无序的,而是结合精神障碍者社会环境与个人需要确定的,正因为如此才能弥补既有医院—社区一体化实践中效率低下、浪费突出等诸多不足。就此而言,海外地区的出院准备服务、社区随访跟进服务经验较为成熟。
在我国台湾,出院准备服务包括根据个体情况确定出院后的健康教育与咨询需求,制定医疗随访、用药、康复训练、饮食设计、转介安排等出院计划,其中一般明确由社会工作者提供政策信息,接洽相关机构或部门,链接合适的社会福利资源(蒋超等,2017)。在澳大利亚昆士兰,有较多专门从事精神障碍者出院准备与延续跟进的组织与项目,如里士满伙伴组织(Richmond Fellowship Queensland,2020),他们的“医院—家庭”项目严格按照复元行动程序,根据精神障碍者个别化需求链接其所在社区的健康资源,同时在出院后提供为期六周的家庭随访以保证复元计划真正落实。特别地,因为医院日常生活使得精神障碍者更多局限于院内熟人交往,志愿者的参与将有助于他们提前适应与社区陌生人互动,找回自我认同与社会支持,因此吸纳了志愿服务的出院准备服务也在多地进行探索(马凤芝,2014)。
至于社区随访跟进服务,延续性服务理论中信息、管理与关系的三大延续定下了基本框架,不过在复元影响下,广泛意义的随访跟进服务又有哪些新形式呢?有的学者认为过渡地带可链接的这类复元服务资源主要包括:社区为本的服务、个案管理系统和治疗社区,(叶锦成,2018)。还有学者对积极社区治疗服务、认知行为治疗服务、职业康复服务等做出了引介(高万红、穆静,2015)。特别地,在这些服务中,至少60%的服务提供者是社会工作者,人数是精神病医生的6 倍,心理治疗师的2.6 倍(Robiner,2006),这既印证了社会工作在过渡地带能够起到的关键作用,也为国内精神健康社会工作提出了努力的方向。
(三)回归社区共同体的倡导式复元
1.复元服务的风险与社会性
目前医院-社区一体化的延续性服务普遍存在不足,精神障碍者不应只是从“大机构”回归到另一个“小机构”,他们要回归的那个“社区”,不应是社区机构、医生等实体代名词,而是带有社会文化意味的共同体。社区中的亲友邻居、社会政策与制度等都有着巨大影响,如果精神障碍者在社区受到了各方排斥,又何谈自我复元、回归社会。由此,精神障碍者的社会排斥与融入是不可忽视的服务领域。
社会工作的社会性使其在这一领域具有优势。学界对于社会性的讨论较为丰富,这里不进一步展开,采用如下观点:强调社会工作应注重推动改变政策议程、集体认知等宏观社会环境与公平正义(郑广怀、向羽,2016;徐选国,2017;韩央迪等,2017)。将这种社会性贯穿在精神障碍者的复元过程即是要在共同体意义的社区层面进行倡导,挖掘这一特性空间“强烈的社会团结、凝聚、参与、公共精神”等特征(徐选国,2017),由此提供的复元服务特征即是倡导式复元。
很明显,相较于嵌入式复元、链接式复元,倡导式复元覆盖了更多的服务使用者,围绕着精神障碍者中心,有家属、同伴、朋友,乃至全体社会公众的参与。当然,一味倡导社会性可能会产生过于注重宏观环境而忽视患者个人生活世界的弊端,这进一步呼唤了复元对个人潜能与主体性的重视,反映了延续性服务与复元的交汇之处。
2.社会倡导的张力与复元新变化
政策议程、集体认知的改变与个人潜能的激发在实践中并非易事,有学者分析英国一项针对精神病人士的“人权宣言”发现,社会工作者直接为这一群体倡导存在的矛盾张力有:一般人的人权与精神病人士的人权、精神病人士的独特性与治疗程序、精神状态与个人意愿、精神病人士的意愿与社会控制、专业人士的专业权威与精神病人士的主观感受和经历等(叶锦成,2018:178-204)。从倡导的内容来看,这些因素既是矛盾张力,也是社会工作者进行社会倡导时可关注的议题与“口号”。至于倡导的载体,倡导式复元关注服务的组织基础,无论是自助互助组织,还是专业的社会倡导组织,接下来将进一步展开。
一方面,可积极动员所在社区乃至整个社会有影响力的高校师生、法律人士、商业精英等,孵化建立社会组织,形成倡导的共同体。社会工作者可结合时间节点主题如“精神卫生日”“后疫情心理援助”等举办社区精神健康教育活动、利用照片或视频为患者“影像发声”(韩央迪、张丽珍、赖晓苗等,2017)、制作社区倡导招贴画与报刊、举办复元成果现场展览、借助机构或个人媒体传播复元理念与倡导诉求、参与政府相关决策听证会等。另一方面,在社区倡导中“建立属于精神病人士和康复者的代表组织或自助团体”作为一个先决条件非常必要(叶锦成,2018:205)。这需要注意复元服务的持续追踪,更好地发挥过渡地带的承前启后作用,例如有些地区的社会工作者将医院内开办的患者、家属小组倡导升级为多个社会组织(吴丽月,2016)。
表2 延续性复元理论的应用框架
延续性复元理论应用框架显示,尽管在回归社区共同体阶段,社会工作者为精神障碍者提供的服务已进入后期,但从更广义的倡导来说,一段专业关系的结束并不意味着终点。找回精神障碍者主体性的过程也是社会工作者“复元”其专业属性的过程。“螺旋上升”“起伏中成长”的复元形态(宋丽玉等,2015)对服务对象进行考验的同时,也对社会工作者的社会性使命进行着考验。至于宏观的精神健康福祉状况更是“以终为始”考验着社会倡导行动的新发展。
五、结语
中国精神健康社会工作存在的服务模式单一滞后、服务场域割裂等不足,与中国社会工作整体发展现状契合,尤其呼唤了对实务理论的研究创新与推进。本文回溯精神健康服务及其社会工作介入的发展与研究历程,梳理既有精神健康社会工作理论与实践基础,在回应不同理论的不足与争议之处后,提出了延续性复元的理论概念。基于弗兰西斯·特纳对社会工作实务理论特质进行比较的分析框架,本文进一步建构论证了延续性复元的理论内涵与应用框架。延续性复元理论认为,随着精神疾病病程与精神障碍者所处环境不断变化,社会工作者应始终以服务对象为中心,相信他们自我改变与成长的潜能,基于他们的复元需要在医院内日常生活、医院-社区过渡地带、社区共同体层面依次提供嵌入式复元、链接式复元、倡导式复元等服务,通过直接与间接的整合性的专业方法,逐步实现精神障碍者治疗与康复、社会支持系统重构、平稳过渡社区与回归社会、去污名化与社会排斥、促进社会团结等多重目标。
延续性复元从服务对象主体性的角度发展了延续性服务理论,从服务时间与空间延续的角度发展了复元理论,将本土实践与国际前沿接轨,提出了可操作性的应用框架,对于中国精神健康社会工作高质量发展具有指导意义。当然,延续性复元作为实务理论的创新,源于笔者长期精神健康社会工作的实践经历,更需要得到实践的进一步检验,在后续运用这一理论指导实务与研究时还应注重如何论证评估延续性复元在不同情境的适用性与有效性等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