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维塔耶娃:形单影只地爱,单枪匹马地恨
2021-06-28苏兰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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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的玛丽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处于一种绝望的边缘。丈夫谢尔盖·埃夫隆参加白军,失去了音信。不满三岁的小女儿因为饥寒和病弱死在了儿童收容所。她靠烧家具取暖,还热衷起在各种商店前排队,只为了买到一点冻土豆或臭鸡蛋。为了维持生计,她接受了一份工资微薄的抄写员工作,但做了没多久就放弃了。因为她觉得这份工作“很奇怪”,是在白白浪费光阴。她的妹妹在回忆录中曾描述過她此时的状态。“玛丽娜瘦骨嶙峋,神色慌张,穿的衣服像叫花子似的,简直认不出来了……她神经质地抽烟,一根接一根,住在一间破房子里,又冷,又脏,又乱,满是灰尘,但她不在乎。”诗人布罗茨基说:“玛丽娜是穿裙子的约伯,坐在秽物之上。”但与最终被上帝解脱了苦难的约伯不同,受难的茨维塔耶娃被神灵亲吻的,似乎只有她那至今仍被传颂的诗篇。
在艺术咖啡馆里的文学晚会上朗诵自己的诗歌赚取报酬,是她愿意做的。她是一个诗人。从童年时代确认了这件事之后,她就再也没想过还能做别的。在我看来,艺术家只有两种——天生的和非天生的。茨维塔耶娃无疑是前者。天生的艺术家心中没有杂念,把艺术当作终生不渝的信仰。在我翻阅的关于茨维塔耶娃的资料中,没有发现她因苦难痛恨诗歌或因苦难而后悔做一个诗人的只言片语,有的只是生活的窘迫使她不能安心写诗的抱怨。在茨维塔耶娃的意识里,她首先是一个诗人,然后才是一个人。她作为一个人活着的全部意义,是因为她是个诗人。诚如她自己所讲,“诗人,就是在超越(本应当超越)生命的人”。苦难只会让她写下更多的诗篇。这一年,她完成了诗集《里程标》。
1921年,诗人爱伦堡作为苏维埃政府的作家代表出访欧洲。临行前,他来看望茨维塔耶娃,向她承诺会在国外打听谢尔盖的消息。茨维塔耶娃本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是7月的一天,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突然来访,带来了爱伦堡的一封信。信上说,谢尔盖还活着,现在布拉格。茨维塔耶娃高兴得几乎哭了。她无比感谢这位不速之客,觉得他简直是天使。而对于帕斯捷尔纳克来说,与茨维塔耶娃产生联系是期盼已久的事。
真正开始通信大概在一年后。此时,茨维塔耶娃带着女儿来到了柏林,与从布拉格赶来的谢尔盖团聚。漫长的流亡生涯刚刚开启。作为早已成名的诗人,她的作品在俄国难民中很受欢迎,相继出版了《离别》和《献给布洛克的诗》两本诗集。正是读到了流传到苏联境内的《离别》之后,帕斯捷尔纳克给茨维塔耶娃写了第一封信。因为没有她的地址,这封信寄到了爱伦堡手中,而后又被爱伦堡转寄给了茨维塔耶娃。
信的开头是这样的:“亲爱的玛丽娜·伊万诺夫娜!现在我声音颤抖,正在给我兄弟读您的诗——‘我知道,我将在霞光中死去!早霞或晚霞——我像受到了浪涛的冲击,喉咙里憋闷,终于哭出了声音,我把自己的习作跟这首诗相比较,我非常准确地意识到已经被您抛在了后边,当我用这首诗来比较《里程标》,体验到的同样是挫败感……”信很长,洋溢着不可遏制的激情,言语有些混乱。可以想见是一气呵成写完的。茨维塔耶娃看完信,内心同样澎湃着激动。不过她的回信比较简短,因为对帕斯捷尔纳克了解不多,也没读过他的诗集,只零星读过五六首诗,谈不到有什么特别印象。不久,帕斯捷尔纳克寄来了他的诗集。茨维塔耶娃细读之下,不禁慨叹遇到了知音。她觉得,无论是成长经历(两人的母亲都是钢琴家,帕斯捷尔纳克的父亲是画家,茨维塔耶娃的父亲是美术馆馆长),性格,还是才华,两人都像孪生兄妹。自此,这对“白银时代”最著名的两位大诗人开始了长达14年的书信交流。
“爱情”是茨维塔耶娃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词汇。我们若把她当作一个诗人来看待,而不是作为一个女人来看待,那么,爱情绝对是她诗歌生涯必不可缺的养分。与其说爱情滋养了她,不如说爱情滋养着她的诗。如果把诗歌比作一株又一株有生命的植物,那么爱情就是光和雨水。她对爱情的需求显然远远超出普通人,而她拥有的爱的能力也显然强健过普通人。她的一生,从未掩饰过也从未压抑过心中涌起的爱的火焰,虽然这些火焰甚少获得相匹配的回馈。她的爱像海洋一样宽阔,从未如世俗女子般权衡利弊,也从未以爱来交换过任何东西。她的爱起止于内心自然的感受,最后都化成了一首首动人的诗篇。她爱过很多人:男人,女人;像父亲一样的老人,同龄人,比自己年轻的人;大学生、军官、编辑、评论家……以及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施塔姆、爱伦堡、安德烈·别雷……如何来理解茨维塔耶娃?我更倾向把她当作一个神选中的人。品尝爱情百味,将滴血的心炼就成诗,以滋养世人的灵魂。茨维塔耶娃或许也是这样认为的。她是爱的化身,也是诗的化身。流亡法国期间,她因贫穷,经常需要侨民经济上的救济。她会虔诚并有尊严地接受这些帮助。因为她认为,他们不是在供养她,而是在供养艺术。
茨维塔耶娃在新婚时刻曾写诗给谢尔盖·埃夫隆:“我就要戴着他给的戒指……我是他的妻子,不是在纸上,而是到永远。”她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作为世俗的女人,她把世俗之爱全部给了丈夫。作为世俗的女人,生命的大多数时间,她处于寡居状态,甚至自尽那一天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她的一生悲惨无比。而这份悲惨,大部分源于在政治上受到丈夫的牵连。爱伦堡曾说:“我生平见过很多诗人,我知道,一个艺术家要为自己对艺术的酷爱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是在我的记忆中似乎还没有一个比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更为悲惨的形象。她生平的一切:政治思想,批评性意见,个人的悲剧——除了诗歌以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虚妄的。”这段讲述在我看来,也是神性的证据——她的肉体将以受难的形式经过人世。
在1922年,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曾有一次见面的机会——帕斯捷尔纳克将到访柏林。他在信中提前告诉了她这个喜讯,对相见充满了期待。但茨维塔耶娃却退缩了。为了躲避他,她匆匆随谢尔盖去了布拉格。
在随后的信中,帕斯捷尔纳克写道:“在柏林我见不到您,会非常痛苦和失望。告别了马雅可夫斯基、阿赫玛托娃、库兹明和其他几个诗人,我以同样的感觉、同样的心情期待见到您,见到别雷。想不到,跟您见面的希望落空了。”随信一起寄给茨维塔耶娃的是他的新诗集《主题与变奏》。里面的诗歌以各种意象和暗语记录了他们之间激荡在信笺中的滚烫的爱情,只有他们彼此能够真正读懂。
茨维塔耶娃读着这些令她颤抖的诗句,回复他:“你的书,像一把火,把我烧伤了,我现在正在熊熊燃烧呢。我睡也睡不着,醒也醒不了。见你,等于我先解脱,后被俘……见到你,我就会松了一口气,于是解脱了对你的悬念,紧接着又会落入你的掌握之中,那我就腻了。我们之间的书信往来,就等于拥抱,而且是天下最牢不可破的拥抱。”
在之后的通信岁月中,两人又计划了若干次见面,但由于种种实际困难和不可言说的微妙原因,直到1935年6月之前,他们一直都是靠精神在交往,也是靠精神在谱写恋曲,包括里尔克加入的那场著名的三重奏。
茨维塔耶娃的回信看似解释了她不见帕斯捷尔纳克的原因,实则还是令人费解。以茨维塔耶娃以往追求爱情的主动、大胆、率性甚至荒唐来判断,她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在灵魂上已经达到高度默契的帕斯捷尔纳克的身体。这只能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她太爱帕斯捷尔纳克,所以倍加珍惜这份情感。她以往的恋情都由于情欲的介入而不能持久,正如她说过,“我不是靠自己的嘴活着,吻我的人会失去我”。所以这一次,她想以精神之爱让这段感情无限延长,体验那种“无手之握,无唇之吻”。另一種解释是,她只爱帕斯捷尔纳克的精神,不爱他的身体。虽然前一种解释很美好,但我偏向后者。矛盾本就是茨维塔耶娃的性格特质。她曾说:“我爱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但是以永别,不是以相会,是以决裂,不是以结合而爱的。”另一方面,在两人之间,帕斯捷尔纳克的情感显然更浓烈,茨维塔耶娃则要理性一些,她的情感是在被爱慕中产生的,缺乏激情。但这份稳定持久的爱与欣赏令她着迷。所以,当里尔克出现,这一平衡就很快被打破了。
2
在布拉格生活这段时间,茨维塔耶娃其实很苦闷。评论家马克·斯洛宁形容她“在布拉格是一个三重的流放犯:作为一个人,她很难相处,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侨民把她看作一个外人;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她为那些琐碎而贫困的日常生活而忧伤;作为一个女诗人,她完成着她的使命”。爱伦堡在回忆录中也曾这样描述茨维塔耶娃的性格:仪态高傲,桀骜不驯,但眼神迷惘;狂妄自大又羞涩腼腆。
帕斯捷尔纳克稳定的来信是一盏温暖的灯,慰藉了茨维塔耶娃的生活。他的信总是洋溢着饱满的热情和对茨维塔耶娃的由衷赞美。在1924年6月14日的信中,仅开头对茨维塔耶娃的称呼,他就写了两行:“玛丽娜,我金子般的朋友,迷人的、神奇的、命中注定的亲人,散发着朝气的、我的心灵,玛丽娜……”
此时的谢尔盖结束了失败的白军军官生涯,为了更好地谋生,在布拉格大学读书。在两人的婚姻关系中,他有几个鲜明的特征。身体孱弱,总是在生病;大多数时间为了自己幼稚又摇摆不定的政治理想在外奔波,与茨维塔耶娃相处时间极少;几乎没怎么赚过钱,也谈不到养家。毋庸置疑,他与茨维塔耶娃年少时一见钟情,此后一直彼此相爱。对茨维塔耶娃作为女诗人的混乱情感,他基本采取躲避的态度。但在布拉格期间,他还是被伤害到了。原因是茨维塔耶娃爱上了他的大学同学罗泽维奇,一位和他一样曾参加过白军的军官。谢尔盖一如既往地陪着茨维塔耶娃参加各种文学活动,包括去见路过布拉格的俄国作家高尔基、蒲宁、纳博科夫。但私下里,他很痛苦。他给朋友写信,倾诉苦闷。“我太软弱,而玛丽娜遇事招架不了,又糊涂,我心疼她。她知道自己走进了死胡同,我想大刀阔斧地帮她也没那个能力,也找不着出路,于是就陷入了现在这个局面:进退两难……”谢尔盖终于和茨维塔耶娃提出了分手。但茨维塔耶娃的世界立刻崩溃了,整整两个星期睡不好觉,人明显消瘦下去。谢尔盖从未见她如此绝望,心软了。茨维塔耶娃郑重地告诉谢尔盖,她离不开他,只要他孤单一人,她就一刻都放不下心,就更不会幸福了。两人于是重归于好,生活一如往昔地继续。不久,茨维塔耶娃怀孕了。1925年2月,他们的儿子出生。
为了向帕斯捷尔纳克致敬,茨维塔耶娃希望将孩子的名字取为鲍里斯,但谢尔盖不同意,他决定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乔治。(据他所知,茨维塔耶娃爱过的男人中,还没有一个叫乔治的。)茨维塔耶娃尊重了丈夫的意见,但她仍给儿子取了个小名,叫穆尔。是一本她喜欢的小说中猫的名字。
流亡在欧洲的俄国难民成分很复杂,但大部分是不支持苏联政府的。茨维塔耶娃是流亡诗人,谢尔盖又曾作为白军军官与红军作战,可是现在他们的政治倾向模糊,不站出来谴责布尔什维克政权,于是在侨民中遭到孤立。1925年底,他们一家决定迁往巴黎居住。
被后世读者传阅至今的《三诗人书笺》就诞生于1926年。其时,茨维塔耶娃刚刚抵达法国,帕斯捷尔纳克身在莫斯科,处于生命最后时刻的里尔克在瑞士养病。
来到巴黎,茨维塔耶娃孤独的处境并未改善。巴黎的俄侨自动组成一个小圈子,不与法国人交往。他们说俄语,办俄文报纸,生病了也只请俄国医生到家里看病。他们以故土文化为傲,隔绝于法国社会之外,内部却极不团结,政治派别林立,互相抵制和攻击。茨维塔耶娃在政治上本没有鲜明的立场,她一生中与政治有关的重要决定,都是为了追随丈夫而做出的。她写过歌颂白俄的诗,也写过赞美布尔什维克成员的诗。一切皆出于本能的人道主义。但是,不论她写什么,似乎总是有人在骂她。在法国期间,谢尔盖的政治立场发生了动摇,对君主制度的信念产生了怀疑,他先是加入了一个政治上中立的组织“欧亚主义者”,并创办了机构杂志《里程》,1930年左右又加入了“重返祖国联盟”,开始为苏联在国外的间谍组织工作。他总是忙忙碌碌,几乎很少回家。
1926年3月,帕斯捷尔纳克收到父亲的一封来信,信里告知了一个令他无比激动的消息。大诗人里尔克在给父亲的信中提及了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并赞赏了他的才华。在这具有特殊意义的一天,帕斯捷尔纳克又读到了茨维塔耶娃的新作《终结之诗》,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把它们称为一天中的“两次震撼”。他怀着激动的心情,给里尔克写了一封信,表达自己的敬仰,并迫不及待地将茨维塔耶娃介绍给了里尔克,希望里尔克能赠书给她,并与她通信。他写道:“我爱您,我可以自豪的是,无论是我的爱,还是我已提到的我最好的、也许是唯一的朋友玛丽娜的爱,都是无损于您的。”对于深爱的茨维塔耶娃,他希望和她分享一切,尤其是分享与伟大的里尔克的交往。对于敬仰的里尔克,他觉得茨维塔耶娃的才华绝对配得上参与到他们的对话当中。
展读三诗人的书信,我得承认,从一开始,茨维塔耶娃对里尔克的爱就超越了帕斯捷尔纳克。在给里尔克的信中,茨维塔耶娃展露的文字才华无与伦比,这些精美文字的质感与写给帕斯捷尔纳克的那些完全不同。“您就是第五元素的化身:即诗的本身,或者您就是诗从其中诞生出来的那种东西,是大于诗歌本身——即您大于自身的那种东西。这里谈的不是作为人的里尔克,而是作为精神的里尔克,他大于诗人……在您之后,诗人还有什么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个大师(比如歌德),但要超越您,则意味着去超越诗。您是未来的诗人们一道难以攻克的课题。在您之后出现的诗人,应当成为您,也就是您应当再次诞生。”
没人能抵得过这种赞美,最懂得欣赏语言的诗人就更加不能。“今天,永恒的今天,玛丽娜,我用整个心灵、用我那被你和你的出现所震撼的全部意识接受了你,就像是那片与你一同读过信的海洋本身化作你的滔滔不绝的心声倾斜到了我身上。”里尔克在给茨维塔耶娃的回信中写道。
爱在两人之间燃烧起来。茨维塔耶娃没有对帕斯捷尔纳克隐瞒。帕斯捷尔纳克很震惊,内心涌起复杂的情感。他努力埋葬掉作为一个男人而產生的嫉妒,以诗人的胸襟接受了这一切。他对茨维塔耶娃说:“此刻我爱一切(爱你,爱他,爱自己的爱情)……我只怕你爱他爱得不够。”帕斯捷尔纳克默默退出了这场三角恋情,不再给里尔克写信。但他依然崇敬里尔克,几年后,他把自传体随笔《安全保护证》题词献给了里尔克,并且有生之年,身上一直揣着一封里尔克写给他的信。他继续跟茨维塔耶娃通信,只是已不再把她当作爱人。
茨维塔耶娃的爱情之火像以往一样越来越热烈。她希望能和里尔克见一面,并在信中不停更换着期待见面的地点。里尔克此时健康状况越来越差,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身体残余的力量已不足以应对这份炽热的情感。而且,帕斯捷尔纳克的沉默令他深感不安。1926年8月,他给茨维塔耶娃写了最后一封信,此后便再无消息。两个多月后,充满担心和疑虑的茨维塔耶娃给里尔克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亲爱的莱内,我就住在这里。你还爱我吗?”持续了近一年的三诗人通信,就这样以一个问号终结。除了各自情感的表达,他们在信中谈论最多的还是诗歌。而他们以诗一样优美的词句谈论情感的那部分,因为抵达了精神的最细微之处,并止于精神,因而变得无比珍贵和美好,成为后世爱情模板中一个最为独特并无法复制的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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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茨维塔耶娃从俄国侨民那里得到一个消息,帕斯捷尔纳克有了新的情人,她后来促使他离婚,成了他第二任妻子。茨维塔耶娃深受打击,她意识到,爱情已在两人间悄然流逝。
在写作上,茨维塔耶娃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寒冬。欧洲的俄文杂志不再发表她的诗歌,有的出于政治原因;有的认为她的诗歌过于另类,晦涩难懂。为了赚取稿费,她开始用法文创作散文。生存的艰难,情感上的孤独,使她的写作状态越来越差。她跟朋友抱怨:“我的精神资源快耗尽了,对外界麻木了,内心也没有感觉了……我的日子过得像个家庭妇女。很多东西,那些家庭妇女有的,我却没有。很多事情,她们会做,我却不会。没做完的事(没写完的诗,没回的信)我总惦记着,好烦。一连好几个星期我都静不下心来写作(但是我总想写),坐都坐不下来,怎么写啊。”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诗人自我与日常自我之间的矛盾。在《诗人与时代》中,茨维特耶娃提到了“诗人应该脱离红尘,遗世独立”的观点。与多数有成就的女性艺术家不同,茨维塔耶娃一生都身处婚姻中,她是妻子,也是母亲。养育孩子、操持家庭生活一直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她的灵魂才更加渴望飞翔与自由。
迟来的见面出现在1935年。
这一年,巴黎举办了一次国际反法西斯作家代表大会,帕斯捷尔纳克受邀参加。茨维塔耶娃的心情不免有点激动,也有点忐忑——他们曾在文字间抵达了爱情的高潮,不知这次相见能否让变淡的情感重新浓烈起来。
在走廊里,他们走向彼此。出乎意料地,茨维塔耶娃感到异常平静。曾经的热情也从帕斯捷尔纳克身上消失殆尽。两人面对面站着,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似乎没什么话可说,都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尴尬。好在很快阿拉贡、纪德、盖埃诺等一群作家向他们涌了过来。
他们还是给了彼此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会议结束后,帕斯捷尔纳克请求茨维塔耶娃陪他逛街。在商店里,他给在苏联的妻子买了一件连衣裙。为了不弄错尺寸,他请茨维塔耶娃帮着试一下。茨维塔耶娃匆匆走进试衣间,将要流出的泪水努力忍了回去。
从商店里出来后,茨维塔耶娃恢复了平静。她向帕斯捷尔纳克询问苏联的情况。这段日子,谢尔盖越来越多地提起回国的话题。她征求帕斯捷尔纳克的意见,回到苏联她的处境会不会好一些?帕斯捷尔纳克吞吞吐吐地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最后也没有给出明确的意见。很多年后,帕斯捷尔纳克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不知道应该向她提些什么建议,我生怕她和她那些可爱的一家人,到了国内,生活会感到困难和失去安定。这一家人的悲剧大大超过了我的悲剧。”很多人认为,如果当时帕斯捷尔纳克阻止她回国,那么悲剧或许就可以避免。但实际的情况是,能左右茨维塔耶娃回国的人并不是帕斯捷尔纳克,而是谢尔盖。
此时,茨维塔耶娃的妹妹已经回国了,女儿和丈夫也相继于1937年踏上了返回苏联的旅程。准确地说,谢尔盖是逃回苏联的。他参与了一桩苏共主导的谋杀案,法国的警察在抓他。茨维塔耶娃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谢尔盖会杀人。她被带到警局盘问了数个小时,始终激动地为丈夫辩护。警察看她有些精神错乱的样子,就把她放了。邻居在家门口看到她,做了如下的描绘:“玛丽娜一个人站在人行道上,双臂交叉在胸前,谁都不去和她打招呼。她看着我们,眼睛里含着泪水。她显得老了,头发花白了。”
1939年6月,47岁的茨维塔耶娃结束了流亡生涯,带着儿子凄然离开巴黎,回到了阔别17年的故国。
她以为丈夫会来接她,或者帕斯捷尔纳克也会来,不用说,妹妹肯定会来的。但令她失望的是,只有女儿阿利亚一个人出现在莫斯科火车站。久别的母女紧紧拥抱在一起。接着,阿利亚故作轻松地告诉她,她的妹妹已经被关进了集中营,罪名不清楚,也不敢打听。谢尔盖目前还好,但是已经上了黑名单,随时有被抓起来的危险。茨维塔耶娃感到震惊,也很不解。谢尔盖不是一直为苏共工作吗?
一家人终于团聚了。但谢尔盖如惊弓之鸟,身体状况非常糟糕,咳嗽声持续不断,有时像断了气。阿利亚显得很奇怪,总是装作很高兴的样子,令茨维塔耶娃感到不安。她在日记中写道:“家里不舒服。我到处去找煤油,谢尔盖买土豆。我的心情越来越不好。我烦电话。我孤单。洗碗和眼泪。这一切的泛音加共鸣——太可怕了。”
帕斯捷尔纳克始终没来看她。是怕受牵连吗?茨维塔耶娃已经渐渐感受到了周围的恐怖气氛。后来,帕斯捷尔纳克总算有了消息。他帮茨维塔耶娃找了一份翻译的活儿,希望可以赚点钱糊口。茨维塔耶娃深感安慰,这份工作简直是雪中送炭。
然而没过多久,大概是在她回到苏联的两个月后,阿利亚突然被警察带走了。接着,惶惶不可终日的谢尔盖也被抓走了。谢尔盖的罪名是叛国,理由是曾经加入“欧亚主义者”组织。而阿利亚的罪名是什么,茨维塔耶娃却始终没打听出来。她开始在监狱和家之间奔波,生怕哪一天走到监狱门口,听到亲人已经不在的消息。
厄运并未停止,她的住房这时候又被政府收回了。因为这是职务住房,谢尔盖既已入狱,茨维塔耶娃又没有职务,就不能居住。后来,茨维塔耶娃通过朋友介绍加入了官方组织“文学扶助会”,才找到了一个安居之所,但她需要自己支付房租了。
靠翻译赚取的收入很微薄。儿子要上学,每周还要去监狱给丈夫和女儿送生活费,茨维塔耶娃的生活濒临绝境。为了改善状况,也为了营救亲人,茨维塔耶娃开始给政府写申诉书。然而申诉了多次,都石沉大海。她又将自己的诗作反复挑选,避开所有政治上敏感的作品,抱着一线希望,想出版赚取一点稿费。然而位高权重的官方出版社负责人泽林斯基只一句话就将她的诗集否定了。他认为作者敌视苏联,她的诗就是“人类灵魂腐朽堕落的临床写照”。茨维塔耶娃的心情跌入了冰点。
1941年,疲惫的女诗人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年。
新年刚过,女儿阿利亚的名字就从监狱的名单上消失了,此前,谢尔盖也失去了音信。她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人世,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6月,德国对苏联宣战,莫斯科进入战时状态。世界一下子变了,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普通人。惊惧的茨维塔耶娃找到帕斯捷尔纳克,希望能到他在郊外的别墅避一避。但帕斯捷尔纳克很为难,委婉地拒绝了。
茨维塔耶娃决定带着儿子离开莫斯科。临行前,朋友高顿夫妇来看望他们母子。他记录下了茨维塔耶娃此时的精神状态。“玛丽娜很紧张,像一根压紧的弹簧,神情很焦虑,说话简短不柔和,干什么都急急忙忙的。她眼睛澈亮,目光躲躲闪闪……”
第二天,茨维塔耶娃带着穆尔上了一艘名为亚历山大·皮罗格夫号的逃难客船。在即将起锚的最后时刻,帕斯捷尔纳克赶到了金吉码头。两人静静地站立着,耳边是嘈杂的人语和拍岸的涛声。在战争面前,伟大的诗人渺小得如同尘埃。他们心中交集着无数种感受,说出口的却只有干瘪的只言片语。在挥手告别的瞬间,他们或许都没有预感到,这是今生最后一次别离。
茨维塔耶娃母子辗转颠簸,落脚在鞑靼共和国境内一个叫艾拉布卡的小村子。这里荒草丛生,人烟稀少,几乎与世隔绝。他们分到的是一个破败的农家木质小房,与另一户人家合住。除了简陋的铁床,里面什么都没有。还未来得及打扫房间,茨维塔耶娃就被当地政府提审了一番。回到家后,穆尔开始大吵大叫,抱怨这里的环境不是人住的,让她想办法去大一点的城市。茨维塔耶娃筋疲力尽地坐在一堆凌乱的衣物上,再没有力气应付青春期的穆尔那没完没了的不满和对抗了。她的精神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然而穆尔闹个不停。茨维塔耶娃打起精神去找人帮忙。她一个人乘船去了最近的城市齐斯托波尔,打听到了文学扶助会的地址。扶助会的人很同情她,邀请她参加了一个文学晚会。这大概是茨维塔耶娃最后一次在公开場合朗诵自己的诗歌。一位当时在场的见证人后来写下了那天对茨维塔耶娃的印象。“她戴一顶羊毛贝雷帽,是骆驼绒色的,非常难看,穿一条蓝色的长丝裙,旧得褪了色,脚上穿一双凉鞋,肩上披一件运动服,很短。黄色的眼睛透出癫狂的神情。她坐立不安,在屋里抽着烟走来走去……显然,她是有话要说,要找人说说心里话。突然,她哭了起来……”这次聚会让她获得了短暂的安慰和温暖,文学扶助会也答应帮她在齐斯托波尔找房子。茨维塔耶娃产生了一种重新开始生活的幻觉,回家前,她给文学扶助会写了一封信,乞求得到一份工作。她写道:“文学扶助会将来会成立食堂,就让我来洗碗吧。”
可惜这一幻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在码头,她目睹了从战场回来的成船的伤兵,冷酷的现实令她感到绝望。与俄罗斯民族的苦难比起来,她感到自己的苦难实在不值一提,而且是多余的。
1941年8月31日,16岁的穆尔一早就出门干活儿了。他被政府征集修飞机跑道,一天可以得到一个圆面包。隔壁房间的一家人也都出去了。很久没有这么安静了。茨维塔耶娃坐在破烂不堪的房间里,看到了那个躲在心灵深处的自己。她慢慢地向她走近……她们紧紧地拥抱,她们终于合二为一……决定或许就是在此时闪现的,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它。
她平静地写下了三封遗书。一封给穆尔,希望他原谅母亲的不辞而别;一封给文学扶助会,请他们把穆尔带到齐斯托波尔;最后一封给齐斯托波尔的朋友,请求他收留穆尔。
做完这些,茨维塔耶娃将一根绳子抛向天棚垂下的一个挂钩。她仔细打好绳结,反复拉扯,以确保牢固。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为了自己的旅程不被打断,又用纸板遮住了窗户。女诗人从容地踏上了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人世间的49年岁月,曾令她悲喜交加,有过早到来的荣耀,也有绵绵不绝的羞辱,极致地爱过,也毫不掩藏地恨过,如今都与她无关了。此刻,那些蘸着血泪的诗文将与她剥离,它们,作为她的羽衣,将留在人间。而她,要去一个不再有苦难,也不再有爱恨的幸福世界……
茨维塔耶娃去世后两个月,谢尔盖被秘密枪毙。三年后,穆尔回到莫斯科,加入苏联红军,同年7月在前线负伤,不久即离世。阿利亚被流放到北极圈,1955年被无罪释放,回到莫斯科。
1957年,苏联作家协会第三届全体会议正式为茨维塔耶娃恢复名誉,并授予她“苏联伟大民族诗人”称号。她的诗作以及被谱曲的歌开始以各种语言在世间流传……
【责任编辑】 铁菁妤
作者简介:
苏兰朵,本名苏玲,满族。70后,吉林松原人。1993年毕业于吉林师范大学中文系。2006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刊发于《诗刊》《当代》《民族文学》《北京文学》《作家》等杂志。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民族文学》年度诗歌奖、《北京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长江文艺》年度小说奖、林语堂小说奖、辽宁文学奖等奖项。有诗歌、小说被翻译成德、日、蒙等多种文字。著有诗集《碎·碎念》,随笔集《曳航船》《听歌的人最无情》,小说集《寻找艾薇儿》《白熊》,长篇小说《声色》。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