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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旧闻(小小说四篇)

2021-06-28冯金彦

鸭绿江 2021年2期
关键词:砚台村主任徒弟

黄老师

老家当年也出了几个人物,省里市里县里都有,走出村子时是一副寒酸样,而今回来后,都有头有脸了。

可留下来的、还有点名气的人就不多了,黄老师算一个。他大概算是唯一还住在村里的名人。黄老师是小学教师,是我小学的班主任。那时他是被人们公认的怪,一年级也不上课,领一大群孩子到河边坐着数石子。黄老师自己坐到一旁,用手指在沙滩上画来画去,不知干什么。

都说黄老师字很好,可我没看到。说是早些年,黄老师也常写,过年和婚庆时给人写一副对子什么的。有一次,黄老师为村里的供销社写了一块牌匾,挂在门上,村里人议论纷纷,说字不好看。没有“俞伯牙”,黄老师便把“琴”摔了,从此不再给人写字,写了也不给人看。

黄老师上完课,便坐在办公桌前,闭着眼想,想好大一会儿。中午12点,学校放学了,老师们都吃饭去了,黄老师走到脸盆旁洗手,每次打三遍肥皂。洗完后,关上门,走到桌前,捏着毛笔写字。写过,细细地端详,然后便动手撕掉,撕得碎碎的,之后才吃午饭。午饭通常是几块饼干和一杯白开水。黄老师爱吃饼干,衣袋子总有,不时掏出一块。吃一个月的饼干,剩下的工资,黄老师便买书、买纸买墨。那年头,书店里没有书,可不知他从哪里淘来一本本发黄的书,纸页脆黄。有时买不到宣纸,他便找来包装用的黄纸练字。

钱花光了,家里就没钱。家里的事便全靠老婆,屋里除了两个破纸箱子装东西,便是漏雨的屋顶上用石头压着的破塑料布。日子穷,可黄老师照旧写字。黄老师教的学生的都当校长了,黄老师仍然是黄老师。

有一次,乡长要搞一个书法展,校长便取了一幅字让人送去,那幅字是黄老师以前送给校长的。说是参展,其实是校长送给乡长的。

乡里离村里三十里。黄老师听说后,走了三个小时,乡长的开幕词刚完,他便推门进去,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法跟前,把自己的字扯下来,撕个粉碎,丢在地上,推门而出。

乡里便知道有这么个怪人。

恰巧省城的一个老书法家来到县文化馆,乡文化站的人便把这事说了,老书法家很好奇,要去看看。

这个老书法家,黄老师早就知晓,乐得不得了,便亲自去乡里割几片瘦肉,又换了衣服,等老书法家来。可等了三天,却仍然没人。

后来知道那天走到半路,车坏了。

三天后,肉变味了,家人没舍得扔,便炒吃了,没承想就中毒了,全家人都挺过来了,可黄老师没救过来。家里穷,连买烧纸的钱都没有,便从一个木箱里搜出一沓纸烧了。那是黄老师平日写的字,选出来放进去的。

老书法家闻讯赶来了,进门时那沓纸只剩下一张,老书法家一把抢过来,只看了片刻,便坐在地上大哭。老书法家回去后不久,给黄老师的儿子寄来三千块钱,说那张书法卖的钱。那年月,三千块是个大数。黄老师儿子后悔不迭,要是那一大堆不烧,得值多少钱啊?

三千元,黄老师的儿子用来盖房子,盖了三间相当不错的大瓦房。黄老师的儿子也不忘给父亲立碑,只是用了最便宜的碑石。奇怪的是碑上总留不住字。原先是石匠刻的字,过几天去一看,碑上平平整整,什么也没有。黄老师的儿子有些发毛,便用红色铅油重写了一遍,可第二天一看,碑上的红字又掉在地上。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老书法家那里。老书法家专程来了一趟,在墓碑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挥笔在碑上写道:

书法家黄平之墓

字便再也没掉。

椅子

有一把旧椅子,一把绛红色的椅子。不知是哪一年做的,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年。前些日子,女人打扫村里的库房,把椅子从破烂堆里捡了出来。椅子没坏,看上去仍然挺结实,只是落满灰尘。

女人用了两桶水,才把椅子擦洗干净。她想累了的时候坐在上面歇一歇。

女人是来村里帮忙的。说是帮忙,却是不得不来的。她多养了两头猪,被指责为“走资本主义道路”,来生产队办公室打扫卫生,顶罚款。

原本当作烧柴的旧椅子,而今焕然一新了,村里的几个人都想上去坐坐。村主任把自己的椅子搬回家了,坐上了红椅子。

女人依旧连一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想一想气恼,晚上临走时,她用菜刀朝椅子砍了一刀,“嘎”的一声,椅子腿断了。第二天,她一看椅子,就愣住了。椅子腿好好的,地上有一摊红色印记。

村主任这天也破例没来上班。听说村长的腿昨天莫名其妙地被人砍了,住院了。当时村主任正搂着老婆睡觉,只觉得腿疼了一下便伤了,却没有一滴血。接着,村主任家的鸡开始罢工了,一个蛋也不下。那天,送村主任住院的马车刚出村口,只听鸡场里有一声野猫似的叫声,鸡听到叫声,呼啦啦地全飞起来,像是一群鸟,转眼间不见了。那是村主任做主,把集体办的鸡场以1000元的价格卖给自己的儿子。说是儿子的,其实就是他自己的。

村主任来不了,副主任坐椅子上了。

女人晚上在椅面划了一刀。第二天一早,传说副村主任的屁股缝了七针。更奇怪的是,副主任家怀孕的一头母牛,生下来一只老鼠,小老鼠生下来,站起来叫了一声就死去了。说这件事的人,自己都毛骨悚然。

第三天早上,女人去村部时,远远地见村部房子冒火,浓烟滚滚。她赶到时,火已经熄了,打扫屋子,只见火只是烧掉了那把椅子,屋里的书报、卷柜竟然没沾一点火星。烧掉的椅子委顿在地,酥成了灰白色却不倒下去,依然保持一把椅子的形状。

这是村里四十多年前的一则旧闻,现在许多老人记忆犹新。

石头

冬天慢得出奇,日子如一头生病的老牛,一步一晃,即便抽上一鞭子也毫无反应。石头受不了,看着这交替而来的黑夜和白天,就像看家里的那盘石磨,吱吱呀呀地滚动。石头受不了的是,他眼看着自己成为那泡得发胀的豆粒被碾碎,并汩汩地滚下来。石头背手在街上走,说是街,其实不过是条小路,从村里穿过。路旁的人家用炊烟把这路烤得暖一些,有些街的模樣。石头每天便在村里人的目光里走来走去,在村里人的舌尖上走来走去。

石头家住在河边。河不大,平时没水。夏天有雨,才有些水不情愿地走。有水时便常常见一个女人坐在河边洗衣物。那女人长得并不漂亮,却有一种内在的东西,看上一眼,目光便被她吸住。

她便是石头媳妇。

石头媳妇极少露面,自从嫁进石头家,石头便把媳妇当作星星当作月亮,因而石头媳妇极少去村里走,也极少和别人扯些东家长西家短。都说石头媳妇是个好人,可好人命却不好,结婚十年了,肚子仍然没大,石头急,但当着媳妇的面,也只是不言不语。石头媳妇的脸上因此永远挂上一副愧疚。法子想了不少,该吃的吃了,不该吃的也吃了,却仍然没有成效。

屯子里来了一个郎中,住在石头家。晚上常在一起喝酒,一次酒后,石头把这事说了。郎中便问石头个中的事情。

石头红着脸说。石头说完,郎中便知症结所在,这样的事他见过。石头以为只要和媳妇睡一个被窝,就会有孩子。十年了,他们至今没有真正的肌肤之亲。

“我来给你治治。”郎中说。

那晚,石头早早上床了,郎中便站在外屋,隔着玻璃为石头和石头媳妇指点姿势,纠正了石头的姿势后,笑着溜回屋。

那一夜,媳妇搂住石头一个劲儿哭,哭得石头心里发酸,便搂过她,劝说道:“没孩子就没孩子,再也不治了。”

谁想半年过后,石头媳妇的肚子大了起来。石头乐了,当然便把那一夜的不快丢掉了。可媳妇不行,那夜的经历成了石头媳妇的一块心病,媳妇总觉得窗外有一双眼睛看她,特别是每当石头搂过她,那眼睛便更清晰。石头媳妇心里发慌,夫妻间便少了乐趣,这些石头一直不知道。

秋天,石头媳妇生下一个女孩。

生了孩子,却没见石头媳妇高兴。

一直到女孩長到七岁,上小学了。石头媳妇一个多月也没有出门,只是在炕上做衣服,棉的单的大大小小做了十几套,都是给孩子做的。

那是个夏天,大雨过后河水比往日大了许多。石头媳妇平静地给孩子穿戴好,把孩子送到学校门口,回到家里,把自己收拾停当了,推门走了。

媳妇走了就没回来,到处找也没有找到。后来,有一个割草的孩子说,石头媳妇跳河了。水太大,便连尸首也没找到。

石头不知道,村里始终在传那晚的事,传石头和石头媳妇在别人的指导下繁衍人类。这显然是郎中说的。驴都会,狗都会,他们不会,媳妇每每听到这话时心都发冷。媳妇冷得瘦了,石头能看出来,却始终以为是带孩子累的。

终于明白了,可已经晚了。石头就是一块石头。

山野之间,有太多的石头,也有许多的水。

黄板峪,位于大山深处,因为出产清宫御用的黄云石砚台而得名。黄云石与紫云石都出自辽东,用来为清宫制作砚台。现在的台北故宫博物院还收藏着用辽东的石头制作的砚台。

师徒俩住在黄板峪。师父是制作砚台的高人,是第九代传人。徒弟只是徒弟,跟了师父十几年,但技艺与师父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师父常常教导徒弟,石头是有灵性的,一个雕刻师傅只是把石头的灵魂喊醒。徒弟连连点头,但师父知道他并没有听懂。师徒俩在深山之中,一刀一刀雕刻砚台。日子宁静,内心也算宁静。休息的时候,师徒俩喜欢下棋,棋子是自己用石头刻的,黄云石刻了帅与卒,紫云石刻了将与兵,棋盘也是用石头刻成。

一日,两个人正下棋,官兵来了,把师父抓走了。

师父五十多岁,徒弟三十多岁,山下有一个寡妇四十多岁。峪里的人家原本就不多,寡妇常常上山,帮师徒收拾房子、洗洗衣服,甚至做一顿饭。久而久之,徒弟动心了,寡妇也动心了。

只是寡妇动心的是师父,不是徒弟。

师父从不回应,也不多言。只是寡妇的儿子成婚,他用宫廷专用的石料给寡妇儿子雕了一方砚台。师父足足用了两个月的业余时间,精雕细刻,砚面上一枝荷花亭亭玉立。

师父被捉走之后,原本要杀头。但是官家看他有一手雕砚的绝活儿,免了死罪,关了五年,发配去了更北边的黑龙江。

传说是徒弟揭发师父盗用宫廷石料的。师父被关,徒弟技艺不精,也没了生意。无奈之下,徒弟从了军,第一次上战场,就被人一箭射死。箭从后背射入,直抵心脏。

四年之后,师父回来了。回到家乡,推开院门,见到作坊并没有凋敝。院子里干干净净,有几株向日葵种在了墙角,亭亭绽放。每一件工具上都不落一点灰尘。

他走进工棚,棋还在,棋盘还在。奇怪的是,他刚一走近,棋子仿佛有了灵性,竟然自动厮杀起来。兵拱、象飞、马跳,石头棋子与石头棋子,碰撞出火星。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冯金彦,男,1962年生,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歌集《敲门声》《水殇》《泥土之上》,散文集《一只鸟的颤栗》,理论集《背向城市》。作品曾三次获《人民日报》诗歌征文奖,四次获《人民文学》散文征文奖,四次获《诗刊》诗歌征文奖。先后在《人民日报》《诗刊》《人民文学》《文学报》《中国青年报》《星星》等刊物发表作品。作品被《诗选刊》选载,被收入30多本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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