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楼与张伯驹的戏剧奇缘
2021-06-28张恩岭
口 张恩岭
青年张伯驹
京剧武生泰斗杨小楼
初识“豹精”杨小楼
杨小楼于1878 年出生于安徽怀宁,是我国著名的京剧武生演员,也是杨派艺术的创始人。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他和梅兰芳、余叔岩并称为“三贤”。作为京剧界的代表人物,杨小楼享有武生宗师的盛誉。
杨小楼出身于梨园世家。他的祖父杨二喜是徽班武术演员,善耍大刀片,人称“大刀杨二喜”;父亲杨月楼是清末著名的文武老生,光绪十四年(1888 年)进入清宫,成了专为慈禧太后演出的“内廷供奉”。1890 年,四十七岁的杨月楼临终之际,将自己的三子小楼托付给他的结拜兄弟谭鑫培。于是,小楼拜在谭鑫培膝下为义子,名为嘉训。谭鑫培此时已被人们称为“须生泰斗”,是京剧历史中承前启后的人物。
杨小楼天生喜欢唱戏,曾发誓一定要唱红舞台。他生得高大魁梧,面阔耳大,疏眉朗目,仪表堂堂,站在台上,气宇轩昂,一副英俊飘逸的大丈夫气派,加之他的嗓音嘹亮,声腔激越,演赵云、姜维等颇有威武雄豪之感。1906 年,已经成名的杨小楼被清宫升平署以“民籍教习”的身份挑选入宫,至此,杨家父子两代先后都成为“内廷供奉”,而此时的杨小楼还不到三十岁。
杨小楼不仅是一个技艺超群的演员,还是一个极有骨气、忧国忧民的爱国者。1931 年,“九一八”事变发生后,杨小楼用他独有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一腔愤慨。他集中人马排演《甘宁百骑劫魏营》,自己饰大将甘宁,威风凛凛地展现了真英雄折戟沙场、马革裹尸的爱国壮志。
1937 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抗战全面开始。人到暮年的杨小楼,两次披挂演出《九伐中原》。剧中他饰演的姜维此时已到了生命的终点,但想到北伐无望,天下难以统一,诸葛亮托付的事业尚未完成,不禁悲愤交加,目眦欲裂,念白道:四十五万铁甲雄兵,只剩下七人五骑……这一段念白也表达了他当时对祖国大好河山惨遭蹂躏的悲愤心情。
这样一位艺术精湛又满怀壮志豪情的武生泰斗可以说是张伯驹戏剧生涯的引路人,正是他的精彩演出不断地引导张伯驹走上学习京剧艺术的道路。然而杨小楼比张伯驹大了整整二十岁,几乎与张伯驹的长辈年龄相仿,他出科的时候,张伯驹还未出生,那么他们是如何相识,又是怎样成为忘年交的呢?
1904 年,张伯驹随父亲张镇芳住在天津南斜街。这一年的端午节这天恰好下雨,张伯驹第一次去天津“下天仙”茶楼看戏。当天的大轴是杨小楼的《金钱豹》,杨小楼饰豹精。结束时,豹精亮相扔叉,威风凛凛地大喊一声:“你且闪开了!”声震全场。京剧武打融合了古典戏曲和民间舞蹈的优美动作,呈现出丰富多彩、变化复杂的武打程式。只见杨小楼手里的钢叉舞得溜,扔得准,气势威猛,博得了台下阵阵喝彩。杨小楼的完美演绎,让张伯驹不禁为之一振,也让他对京剧有了更加浓厚的兴趣。
从此以后,凡是杨小楼的演出,张伯驹每场必看。长大后,张伯驹拜京剧老生余叔岩为师,由于杨小楼是余叔岩的师兄,两人常在一起切磋技艺,张伯驹此时才真正和杨小楼开始交往,并逐渐成了情投意合的忘年交。张伯驹晚年撰写《红毹纪梦诗注》一书时,开篇第一首诗就是回忆他初看杨小楼演出时的印象,他写道:
油布遮车驶铁轮,端阳时节雨纷纷。飞叉大闹金钱豹,凛凛威风欲夺魂。
诗后又注道:“此为余生平观乱弹戏之首。至今已七十年,其印象犹似在目前也。”
小楼力圆伯驹梦
张伯驹和杨小楼的交往中,令张伯驹终生感念的是他庆四十大寿兼为河南赈灾义演《空城计》时,杨小楼的倾心支持和全力助演。那是1937 年正月,张伯驹为庆贺自己四十岁寿辰,打算大办一场堂会,一为做寿,二为家乡河南赈灾,因为过去的一年河南刚发生了旱灾,饥民载道,啼饥号寒。张伯驹把场地定在北平隆福寺街的福全馆,以《空城计》作为大轴戏,他自己扮演诸葛亮。至于配角,他想请自己的老师余叔岩配演王平。但是请余叔岩给自己当配角,事体重大,他不敢冒昧请求,并且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当面碰了余叔岩的钉子,失了面子,以后也不好来往了,反倒伤了交情。
为了慎重起见,张伯驹心生一计,先在家里摆了一场便宴,请了余叔岩、杨小楼、钱宝森及其他几位名伶。席间,大家初步研商戏码,张伯驹事前约好的一个朋友向余叔岩试探口气:“先生四十大庆可是个好日子,他的《空城计》是您给说的,假如您捧捧朋友,合作饰演王平,那可是菊坛盛事、千古佳话了,您看怎么样?”
余叔岩可不是一般演员,他对自己的名声和成就格外珍惜,平时教张伯驹演戏完全没问题,可要在台上给徒弟当配角,他多少有些不情愿。但碍于和张伯驹的交情,也不好当面拒绝。他看杨小楼也在座,就说:“好哇,如果杨小楼演马谡,那就精彩了,我可以演王平。”然后,他停了一下,又说:“怎么样?师哥!”(因为杨小楼是谭鑫培的义子,余叔岩是谭的徒弟)余叔岩心里明白,杨小楼从未饰演过马谡,很可能会拒绝,所以故意借杨小楼之口来拒绝。只要杨小楼推了,他也就可以不接王平这个角儿了。
这时,全屋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杨小楼。小楼笑着对叔岩说:“你可真会开玩笑,第一,我不是本工;再说,我也没学过马谡,我可不敢接这个帖。”
听了杨小楼的话,余叔岩又故作诚恳地说:“师哥,您别客气了,什么活儿,您还不是一学就会呀!您要是演马谡,我一定陪您唱王平,咱们一言为定,您看怎么样?”余叔岩合算着已经把这块烫手的山芋扔给杨小楼了。
杨小楼一看这情势严重了,要造成僵局,他是何等聪明之人,便连连说:“我想想,我想想!”杨小楼本就是德艺双馨的艺术大师,人品高尚,待人宽仁厚道,他也是真心想为张伯驹充当配角,为他在舞台上增添光彩。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钱宝森对着杨小楼说:“这有什么难的,我给你说戏!”
杨小楼听了这话动了心,他虽本是武生,却最愿意唱文角,也想过一回文戏的瘾,于是,他答应愿演马谡。这一下,余叔岩没话可说了,他心里想,这一回我可是“请君入瓮”,结果自己“入瓮”了。于是,余叔岩也就答应演王平了。
既然敲定了王平和马谡这两个前所未有的配角,于是,其他角色也都争取来了一流演员:王风卿饰演赵云,程继仙饰演马岱,陈香雪饰演司马懿,钱宝森饰演张郃。《空城计》演出的消息传出去后,可以说是轰动九城,福全馆中的热闹自不必说。
这出《空城计》本来是内行们陪着张伯驹凑凑趣儿的,但因为配搭的都是大腕,大家为了自身的声誉和艺术责任,都格外认真,就变成名角之间的剧艺观摩比赛了。这样一来,张伯驹倒成了配角。台上一个个名角争强斗胜,精彩纷呈,台下观众也越看越起劲,鼓掌喝彩,台上台下互相呼应,精彩纷呈,令人目眩神移,叹为观止。这种情形,实属罕见。
最后斩马谡的一场戏,杨小楼都用了矮架儿,这是捧张伯驹的姿势,也是老伶工心细体贴的地方,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张伯驹也以出演这场空前绝后大场面的《空城计》而驰名全国。后来,在《红毹纪梦诗注》里,他回忆道:
羽扇纶巾饰卧龙,帐前四将镇威风;惊人一曲空城计,直到高天尺五峰。
张伯驹知恩图报
张伯驹认为,这一次《空城计》的圆满演出是自己一生的殊荣,而促成这一殊荣的关键在于杨小楼的宽厚仁义、成人之美的高贵品格。戏后,张伯驹送给杨小楼一部汽车作为答谢礼。
《霸王别姬》杨小楼饰项羽 梅兰芳饰虞姬
《空城计》演出后不久,为配合全国抗战,杨小楼再次披挂演出《九伐中原》,杨小楼饰演的姜维在舞台上悲愤万分、怒发冲冠,念白时声震剧场,最后他居然真的在舞台上口吐鲜血。谁也没有料到杨小楼在连续演出之后的第二年溘然病逝,终年六十一岁。
张伯驹知道这一消息后,异常悲痛,他想到杨小楼虽然以演艺出名,但家中并不富有,于是送去三千元赙仪,并为他撰写了挽联。他想一定要把杨小楼的丧事办得风光一些,要请一位德高望重的社会名流来担任杨小楼葬礼点主仪式的“点主”。所谓“点主”的“主”,即“神主”,又称“木主”,也就是牌位,即是写有死者姓讳、身份、官职等供人祭奠的灵牌。在传统文化语境里,为故去的长辈制作灵牌的过程叫“作主”,而请人用朱笔补上灵牌上“主”字一点的仪式,就称为“点主”。点主仪式讲究多,影响大,是人们“慎终追远”孝道观的重要载体。主持“点主”仪式并亲自点主者的身份、地位的高低,就代表着“点主”仪式的尊贵程度及死者的声望。
张伯驹想请自己尊重的长辈傅增湘先生担任杨小楼葬礼的“点主”。傅增湘是我国近代著名的藏书家,无论是在藏书、校书方面,还是目录学、版本学方面,堪称一代宗主。他是光绪二十四年(1898)进士,也曾任民国教育总长。1919 年初,傅增湘因反对镇压学生运动愤而辞职,但一直在社会上享有极高的声望。如果能请傅增湘“点主”,可以说是备极哀荣了。到了出殡这一天,傅增湘在张伯驹等社会名流的陪伴下,用朱笔在杨小楼的灵牌“王”字上着重地点上一点,依例完成了“点主”仪式。
杨小楼的丧事,因得到张伯驹相助和傅增湘“点主”,办得格外隆重、体面,成为当时轰动北平的一大新闻。这件事传开后,有人很不满,说杨小楼一个伶人,居然要一个这么有身份的人“点主”,到底是谁的主意?朋友们将此事告诉张伯驹后,他气愤至极,拍着桌子说:“国难当头,情势危急。而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委员长王克敏在六十岁生日时却设宴庆寿,大事铺张,有人趋之若鹜,为什么无人敢说?其他豪绅、权贵家‘点主’为何无人敢问?”
不久后的一次聚会上,恰好有一个来头很大的人物见张伯驹也在场,便在众人面前煞有介事地追问起杨小楼葬礼“点主”一事。张伯驹顿时怒不可遏,指着他质问道:“你给我说说,王三老爷是个汉奸,他可以做寿,杨大老爷堂堂一个中国人,为什么不能‘点主’?在你眼里,何人尊贵,何人卑贱,你说个明白!”张伯驹的话说得那人瞠目结舌,无言作答,众人哗然。此事一时还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
张伯驹为杨小楼撰写的挽联,不仅寄托着他自己的深深哀思,也有对杨小楼京剧艺术的高度评价:
梦断凝碧池,叹百年文物沦亡,我亦下泪;
艺同广陵散,问千古英雄成败,谁为传神!
这副挽联用了两个典故,一是“凝碧池”,二是“广陵散”。凝碧池是指唐朝时在都城洛阳禁苑(神都苑)中的一池,池上有凝碧亭,是君臣聚会的场所。后来安禄山起兵反唐,攻入洛阳,曾在凝碧池大宴部下。之后安禄山失败,凝碧池也一片败落。在这期间,唐代诗人王维曾写有一诗《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云: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张伯驹就用“凝碧池”指代戏剧舞台,意指杨小楼逝世了,没有了杨小楼的京剧舞台也像凝碧池一样精彩不再了。想到这里,张伯驹不禁落泪,他在为杨小楼哭泣,也在为京剧界失去杨小楼这位武生泰斗而哭泣。
《广陵散》是中国古代一首大型琴曲,为中国十大古琴曲之一,旋律激昂慷慨,是我国现存古琴曲中唯一具有戈矛杀伐战斗气息的乐曲。此曲又比喻某种技艺后继乏人。典出《晋书·嵇康传》,是说三国时魏人嵇康善弹琴,也只有他才会弹《广陵散》。后来,嵇康被司马昭处死,临刑前,嵇康又取琴弹了《广陵散》,并感叹道:“《广陵散》于今绝矣!”张伯驹把杨小楼激越高亢的唱腔比作《广陵散》,如今,杨小楼去世了,他那卓绝的唱腔和舞台艺术也同《广陵散》一样无人继承了。可见,张伯驹对杨小楼的评价之高,对他离世的无限惋惜。
晚年张伯驹
直到晚年,张伯驹仍然念念不忘杨小楼,他每次与别人谈论京剧,一定要谈起杨小楼的故事。关于这一点,著名戏剧家马明捷在《张伯驹论剧》一文中说,1963年,他刚从中国戏曲研究院毕业,被分配到吉林省文化局戏曲研究所。那时候他就是想多学点东西,于是经常往张伯驹家里跑,张伯驹谈戏讲得最多的有三个人,即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特别是杨小楼,他常讲起杨小楼被称为“活赵云”“活天霸”的道理,他甚至还从椅子上站起来表演《长坂坡》中赵云对刘备、张飞,对糜夫人的不同礼节。虽说张伯驹嗓子不大好,但念起那句“主公且免惆怅,保重要紧”还真是有声有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杨小楼当年的神情。他还细讲了杨小楼在《连环套》中演黄天霸见巴永泰、窦尔敦等人时的扮相和声调。总之,张伯驹认为唱戏最讲规矩的三个人就是他们三个。
从初见杨小楼的《金钱豹》,一直到晚年,张伯驹对杨小楼一直都是这样的尊敬和怀念。虽然不是同龄人,他们之间的情谊却令无数人动容。这份戏剧奇缘不仅成就了张伯驹的戏剧梦想,也在我国京剧艺术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