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黄槐与蕨类植物
2021-06-25陈超群
陈超群
香樟
我的窗外是一小片香樟林。三四月份,香樟树开出了细密的黄绿小花,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香味。那香味伴着一声声扫树叶的声音,“沙——沙——沙”,从容地穿越时空,飘进我的窗。
曾经和一群朋友在江西婺源旅游时,听到了香樟树陪女孩出嫁的故事。古时候,在江西婺源,谁家若有女儿出生,家里人就会在院子里种上一棵香樟树,等女儿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媒人前来说亲时,家长并不当场表态,但如果第二天把院子里的香樟树砍了,就表示同意这桩婚事了。香樟木做成的箱子装满女儿的嫁妆,也装满了父母无言而又最深情的牵挂。
那时我还不认识香樟树,只记得在那个盛夏的下午伴着蝉鸣走遍了婺源的一个个村子,看各家院落种着的树木,一棵棵去闻,也没闻到什么香。没找到香樟树,却见村里家家户户在卖香樟木,有做成串的,有做成千奇百怪的工艺品的,有的直接在院里架起一个摊子,横一截树干,将木头锯成一截一截的来卖。无论是串珠、工艺品,还是一截木头,闻之奇香。我和同行的朋友各买了几截“香樟木”,装在塑料袋里,一路走一路闻,生怕香味消失了。等我们和整个队伍会合后发现,几乎每人手里都拎着一小袋“香樟木”。
看来人人都向往故事中美丽的香樟树。我们各自把香樟木拿出来,像古玩市场的行家一样比拼成色。经过一番品头论足后发现,大家买到的香樟木还都有自己的个性,有的闻起来像“香奈儿”,有的像“爱马仕”。为了证明自己买的才是正品,又是好一番品香大战。
在我的记忆中,虽然那天闻了很多香气,但细细想来,却没有哪种香气是我真正期待中的,它们都太张扬露骨。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办公室的窗外,其实就是一小片香樟林。据研究,樟树能散发出松油二环烃、樟脑烯、柠檬烃、丁香油酚等化学物质,能过滤出清新干净的空气。我天天坐在长着香樟树的窗口,却也没有闻到明显的香气,只是每逢香樟树开花的时节,能感觉到空气中流动着若有若无的淡香,好像很悠远,又好像很近。香樟花香尚且如此,它的木头香应该更内敛、更深邃吧。
当我做了母亲之后,我也突然明白,遥远的古代,女儿打开香樟木的箱子时,那种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的香气,应当最能连接起父母与女儿之间细腻绵密、落地无声的心思吧。也许,香樟木真正的香气不是用来闻的,我也不会再去要一截香樟树的木头来闻闻香气是不是正宗了。??
黄槐
在我的校园里,有一条大约百米长的路,路一侧全都是黄槐。黄槐在夏初和秋末开花两季。黄槐开花时,无论晴雨,这条路就像洒满了明亮的阳光。
对,明亮的阳光,就这样形容。我曾试图用类比的方法来描述黄槐的黄,比如江西婺源的油菜花,同样是鲜明的黄色,然而两者“质感”却非常不同。油菜花的黄密不透风、美到令人窒息,黄槐则清新得多。那么梵高的画呢?梵高画画喜欢用黄色,如《向日葵》《开花的树》。可若是仔细读梵高的画,会感受到那是内心郁积后喷薄而出的色彩,热烈浓郁却矛盾重重。黄槐不同,它是单纯的。
清新单纯,干脆叫它“明亮的阳光”好了。巧的是,在英文中,有时也叫黄槐“sunshine tree ”,意为“阳光一样的树”。
记得多年以前,因为经常接触美术学院的学生,受到他们的艺术熏陶,我也开始尝试着学一些绘画,尤其喜欢西洋画中的粉画、油画。闲时,我就跑到美院学生的工作室,搬张凳子坐在旁边看他们画。某次,我用粉棒临摹了一些插花、水果等静物。美术学院一名教授,也是我的老朋友,他看到了就跟我说,你怎么喜欢用粉棒?你看这粉画糊里糊涂的,粉末碎渣都浮着。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是用水彩的,水彩是清晰的,透过纸背的。我说,那么,油画呢?朋友皱皱眉头说,老气。
当时我不太懂,觉得朋友也没说清,打击我学绘画的热情。绘画为何一定要清晰透亮?还有人搞混沌艺术呢。不管他,反正搞艺术的人说的话总是让人难懂,像捉摸不透的情绪。
后来,我站在黄槐树下,看着明亮如阳光的黄花,时光奇妙组合,又想起了当年美院老朋友的这番话,就像天意,我突然捕捉到了他当时的那一丝情绪——他原本就不是在说绘画,他在说他的心愿。在他的心中,年轻的女孩子应该是清新单纯、清澈透亮的,就像清晨一道明亮的阳光。
那时的我,就是这么明亮亮的吧,可我自己并不清楚,也不以为然。可不是吗?年轻时总想把自己装得成熟一些,可时光真过去了,又觉得那时的幼稚都美好得令人心颤。拉开时间和距离,我却看到了我。下课时分,三三两两的学生从这条明亮的道路走过,留下青春的背影。我想,如果要画下来,我会用明亮的水彩的。
蕨类
蕨类,在南方这块温润的土地上,它们无处不在,一年四季充满生机。就拿我的校园深圳大学城来说,几乎每片林子的树荫下、背光的墙角、石头缝里、水邊,都有蕨类的身影,那些未被开垦的荒地更是蕨类的天下。蕨类植物品种繁多,全世界蕨类植物大约有一万余种,我国就有两千多种。它们就像各色华美的羽毛,令人眼花缭乱。我只笼统地把它们叫作蕨类,因为根本叫不上来每一种的名字。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去辨识蕨类植物不同的科属种。我手头上有一本《中国石松类和蕨类植物》(张宪春著,北京大学出版社)获赠于一位社科老教授,寄托着他对我从事博物学的期望。这本书基于目前植物系统学研究的最新成果和国际最新的分类系统,介绍了石松类和蕨类植物在中国分布的全部科(38科12亚科)和几乎全部的属(160属),可谓非常权威和系统。
今年春天,当蕨类开始新一轮蓬勃萌发时,我尝试着对照这本书的图谱进行辨识。肾蕨、蜈蚣草相对熟悉一些,很惊喜地又认出了疑似芒萁属、海金沙属、鳞始蕨属。想来也是,这本图谱是作者及其团队多年观察和研究的成果,我怎可奢望短时间翻翻就掌握。学习植物或者说踏入任何一门科学领域,都需要长年累月的耐心与坚持。
近期经过校园池塘边时,看到石头上有一把蕨类的嫩头,不知是谁采了扔在那里的。忽然想起,春天来了,是采蕨的季节了。几年前我到粤北湘南的莽山旅行时,也曾采过蕨。那时,莽山开满杜鹃花,还有毒蛇烙铁头和山野蕨菜。我和先生在山野溯溪、徒步,打趣说希望遇到一条烙铁头,结果倒是在草丛里发现了蕨菜。也不顾草丛里有没有烙铁头,伸手就去采。采了一小把,开开心心下山去,让我们住的那家民宿的瑶族大婶给炒一盘新鲜的野味。瑶族大婶无奈地笑了,我们采的蕨菜太老,而且太少。
① 蕨类植物标本 ② 黄槐 ③ 香樟
说来有点意思,当时在莽山一眼认出蕨菜,但现在,深圳满眼是蕨类植物,我却一个都不敢摘,因为我根本无法判断哪个是能吃的品种了。很多事情都这样,因为多而困惑,从而无从选择。
既然说到采蕨,想起读过的一些很美的文字。比如《诗经》中的“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是先民生活的原始纯朴美。还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蕨薇于首阳山的故事,是世代传颂的美德。近来读到的一则也很美,清朝道光末年,《植物名实图考》的作者吴其溶赴云南当官时,船在山间水中行,听到峡谷中传来巨大的声音,接近一看,原来是当地人取了溪水在木桶里舂蕨根。
我虽然没有在莽山见到如此美丽的劳动景象,但蕨菜也给我留下了美好的记忆。瑶族大婶给我们做了一盘她采的蕨菜,临走又送我们一袋干蕨菜、一袋泡椒腌制的蕨菜条,都是她在山里摘的。山民的纯朴笑容如山野蕨菜般简单清新,令我至今记忆犹新。
蕨类是地球上最古老的陆地植物之一,曾是恐龙的主要食物。近期我在校园中采集了一批蕨类植物的标本,计划把它们分别夹在透明相框里,前后映叠,制造热带雨林的视觉效果,再摆上几只橡皮恐龙。至于为什么有这个想法,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好玩。还有更好玩的,这几天又把美国博物学家戴维·乔治·哈斯凯尔的《看不见的森林∶林中自然笔记》(熊姣译,商务印书馆)拿出来看,有一篇讲蕨类的,其中有一段描写充满童趣、引人入胜。我们知道,蕨类植物是靠叶子背面的孢子繁殖,这位可愛的博物学家写道,“当太阳直接照射在成熟的叶片上时”“孢子四溅开去,如同从热油上炸开的玉米粒。用肉眼看来,这些逃逸的孢子就像是一阵阵烟雾。透过放大镜看时,场面显得更加激动人心:弹弓突然迸发,投射出密集的子弹,看起来就像实战演习一般”。
我读完后,简直想马上跑到草丛里看看这些蕨类激动人心的实战演习场面。当然,别忘了带上放大镜。这个奇妙的世界,每时每刻都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场面正热烈上演着。
编辑:沈海晨 haichen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