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残雪小说的先锋特质
2021-06-25彭蕾朱潇朱芳熠李昱罗俊杰
彭蕾 朱潇 朱芳熠 李昱 罗俊杰
摘 要: 在中国当代文坛“50后”作家群中,残雪无疑是先锋小说的“拓荒者”。她以独特的观察眼光和审美视角,将当时的“另类”小说引入令读者陌生的领域:荒诞的情节、碎片化的结构、魔幻般的叙事手法及整体沉闷的精神格调,让一些人品味到怪味豆般的艺术风味。残雪的冷静低调、荒诞诡谲、零碎怪异,仿佛从她堪堪平淡生活的泥土中破壳而出。四十年潮涨潮落,喧嚣退出、铅华洗尽,我们应从一个侧面,加以审视和思考。
关键词: 残雪 先锋文学 先锋特质
一、引言
残雪是新时期中国青年作家“先锋小说”的开拓者。她有意识地疏离传统文学的形式,以新鲜、亲切的感知面世。这种“表达是矛盾的一方面,它表现为对革命时代的价值的质疑;对现实主义叙”[1]。作品不遗余力抒发的孤独、苦闷、绝望与叙述方式的荒诞、奇特,让读者从一开始就陷入莫名的陌生与恐惧之中。
《污水中的肥皂泡》将“我”的亲生母亲塑造成一个自私自利、趋炎附势、邋遢丑陋的中年妇女,她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一味地讨好上司,最后被“我”谋杀,用一盆沸水将她化成了肥皂泡。这种叙事有别于同时期伤痕的、反思的、改革的文学——以疏离的亲情这种扭曲的人性践踏高大上的标语口号,让读者为之错愕。
国内学界对残雪小说研究最早的是1985年9月《作品与争鸣》上的两篇文章,邓晓芒认为,残雪小说的艺术表达虽然从主观上看,是对西方先锋文学的模仿,但鉴于之前中国当代文学的与世隔离,我们完全可以把它视为新时期中国小说在形式上的新探索。另一位批评者伍然则与之相反,他认为,残雪的小说如疯人梦呓,抒发着狭隘、病态的感受。这样完全对立的意见,彼此之间不见文学批评之外的互相挞伐,无疑彰显了新时期中国文学批评的科学精神,借此,残雪首次以青年作家的身份走入广大读者的视野。
在国外,长久未曾接触中国文学的一些日本学人以惊喜的目光注视着残雪。习惯于从社会生存的角度,细致、精巧地解剖文学形象及人物关系,把残雪个人的“自我意识”放到显微镜下无限放大。《山上的小屋》中的“我”喜欢清理抽屉,搜集死飞蛾、蜻蜓等昆虫。但家人对“我”的爱好嗤之以鼻,使“我”常常疑神疑鬼,感覺家人在偷窥自己。原本美好的家,在“我”眼中变成了“他者”偷窥监视我的场所。在一些日本读者眼中,中国家庭远未步入现代化社会。这样的局部解读是片面的,却拉近了不同民族人们的心理距离,客观上扩大了残雪小说的影响。
2019年,残雪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与之前几届诺贝尔和平奖、文学奖充斥着西方主流意识形态的傲慢不同,本届提名是因为残雪“在光怪陆离的幻象中,让读者感受到了天马行空”般的自由。当然是对残雪作品的莫大肯定。这位几乎从未走出国门的作者,浑身散发着湖湘泥土的气息。她离不开这块土地,她要把自己的作品作为礼物奉献给滋养自己的人民,唯恐轻薄,她愿毕生努力,负重前行亦在所不辞。正如她所说:“就欣赏来说,读者从表面情节得不到任何东西,所有的描述都是为那个巨大的主题服务的。”[2]
二、先锋特质的文学渊源
一般读者难以理解,足不出户的残雪及中国当代小说怎么似乎一夜之间就与西方先锋文学有了瓜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开放,新时期的中国作家们可以伸长脖子,嗅到已有近一个世纪历史的西方先锋文学的气息。在他们当中,如王蒙那般,五十年代就名满天下,二十多年后还热情似火,大展宏图,固然难得,但毕竟凤毛麟角。年轻作家中,残雪既不幸又幸运,青少年时代无奈留守,孤独之时接近卡夫卡、莫名恋上怀特、川端康成,竟意外成为她懵懂闯入文学殿堂之门的敲门砖。二十七八岁的残雪远离校园,凭借蛮力一遍遍阅读这些大师们的作品。疯狂地吸吮着与自己心性相通的东西,让残雪经常向内审视,对人物灵魂作深度剖析。她早期的小说《黄泥街》《山上的小屋》《污水上的肥皂泡》等,通过大量阴暗、扭曲甚至刻意审丑的意象与混乱、荒诞的世界观,展现人的生存困境与人性弱点,显然都是受西方先锋文学的怪异文风影响所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还处于前现代化阶段,但残雪的小说却隐含着极强的现代化意识形态,显然源于西方文学的传播或她本人的主动模仿。在学术界,人们习惯将残雪归于先锋主义,她自己也承认是一位先锋主义者,她与卡夫卡在艺术形式与艺术价值上的趋同更是显而易见。
就艺术表现而言,卡夫卡打破常规,用变形、荒诞、诡谲的情节揭示人物内心,毫无障碍地穿越于精神世界与现实之间。《雾》中的“母亲”二十多年如一日,锲而不舍寻找的那个鸡蛋,也有无形的臆想,残雪的小说用梦魇与呓语的形式将巫楚文化推向极端,形成一种独有且神秘的鬼魅叙事。
残雪与卡夫卡不仅在作品题材与创作主题上具有超前的预见性,而且他们都对精神与物质及人类进行自我审视时最迫切需要解决的矛盾进行了关注。他们的主题大都围绕人性的矛盾、精神与物质的对抗和撕扯。卡夫卡《城堡》中的主人公K一直保持着最原始的欲望和来自人性深处旺盛的生命力对抗这个异质的世界;残雪《苍老的浮云》的女主角虚汝华同样是孤独斗士的象征。很显然,他们的作品同时指向对生命意识、人本意识和自由观念的不断自审,时时拷问着人何以为人。
三、残雪小说的现代气质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中国当代文坛很少有人了解西方文学,但只要打开一扇窗,勤奋、聪慧的中国作家们就立刻表现出在先锋创造上的“后发优势”。他们将卡夫卡式的神秘、变形及对于未来的孤独与恐惧,贝克特式的荒诞与梦幻融为一体。中国当代文学之前从未有过的荒诞的情节、怪异的叙事、梦幻的方式、碎片化的结构及绝望的精神面貌等,八十年代之后信手拈来,比比皆是。在这群模仿者中,残雪无疑是将西方先锋文学的“十八般武艺”练习得最全面、最娴熟的年轻作家。
和同时代余华的短篇相类似,残雪的小说充斥着超现实的情节,满篇都是死亡、暴力与鲜血,以这样的叙事揭示人生的无常、荒谬和人性的扭曲:《黄泥街》空中弥漫着刺鼻的死尸臭味;黑色的烟灰从天而来;黄黄的肮脏的小太阳射出金属般的死光;楼里面总有一股子茅厕的臭臊气……在阳光的日子里,烂鱼、烂肉蠕动着白色的小蛆;成群的蝙蝠在地上投下巨大阴影;像墨汁一样又黑又臭的大雨[3]。这样诡异的画面令人窒息。《苍老的浮云》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小腿上溃烂着红肉的老头;不停地吃苍蝇的宋婆;在屙过大便的池子里拣饭粒吃的宋婆的父亲;没有头发和眉毛,撮着发黑的大嘴喝稀饭,油腻腻的头发顺势落在稀饭里的女人……如此夸张、变形,展示出一幅幅令人恶心的生存环境与同样令人恶心的人的行为。作家洪治纲说:“作家正是通过这种荒诞与悖谬隐喻……人自身的欲望与烦扰,以表达作家对……生存尴尬的深切体察。”[4](9-13)
残雪小说的主人公经常生活在一个对他怀有深深敌意的世界之中。无论是父母长辈和子女,还是兄弟姐妹、夫妻之间,人物的关系总是处于对立状态。在《山上的小屋》里,母亲对“我”每天在家里整理抽屉的行为不屑一顾,挖苦嘲笑,做错一点事,哪怕清理抽屉的声音大一点也会引来一顿暴打。这种病态的关系不断“否定”着“我”的存在。子女在控诉、反抗这种“否定”的过程中,“独立意识”随之而来。小女儿幻听幻视,对任何人都怀有恶意,她喜爱死蛾子、死蜻蜓,认为母亲每天都在恶狠狠地监视她,而父亲则会在夜晚变成一匹发出凄厉嚎叫的狼,绕着房子奔跑。这种“把荒诞推到极致”[5]的非理性的艺术表现,让一些中国文学爱好者不知卡夫卡、贝克特就领略到先锋艺术的荒谬与怪诞。
人物外貌丑陋不堪兼有分裂人格特征是几乎所有先锋小说的共同特征。《苍老的浮云》中的母亲专横、阴险,夫妻之间互相厌恶、憎恨,家庭成员互相窥探、猜忌,邻里彼此时时防备。小说透露着冷漠、猜疑和恐惧,轻描淡写的伤害与含沙射影的人格侮辱司空见惯,似乎四周都潜伏着危险与攻击,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任可言。这些超现实的丑陋与人世间存有的最宝贵的亲情、友情形成了鲜明对比,体现着作家对人与人关系的哲学思考。
从话语层面上看,残雪只是演绎了荒诞的生存景象,让叙事不断颠覆着人们已有的生活经验与理性思维,形成种种异常怪诞的文本形态。她经常把现实生活中的常见事物扭曲、变形,构建出梦境与现实交错混杂的世界。在她的笔下,人会变成老鼠,大腿会成为木棍,人可以在泡泡中消失……在小说《水娃》中,少年阿良无意间发现了六个长着青蛙脸的水蛙,一开始,人们对此惊奇不已,但在习惯了各种荒谬奇异的经历后,竟也变得平淡如常,当离奇、怪诞变成日常,过去的普通日子反而让人不习惯,这种人被环境所异化的现象与贝克特《椅子》中两位老人关系忽亲忽疏的瞬间转换何其相似乃尔。
残雪的小说耽于臆想,最显著的表现是经常连篇累牍的梦幻叙事。与格非笔下人物內在意识的无序相比,更显凌乱,毫无逻辑。无论是人物、故事还是场景、对话都变化无常、飘忽不定。无穷无尽的“白日梦”,“使我们想起的就是梦(产生)的场所。不是她小说中所写的这件事或那件事与梦相似,而是它的出现方式,她的小说的场所本身与梦的场所相似”[6]。这种荒诞的梦幻叙事,让读者只要进入这个艺术的世界,就会立刻有意识地剥离它与实际生活的瓜葛,并转而寻求隐藏在现象背后的抽象意蕴。《黄泥街》中的王子光这一人物竟然由王四麻在梦中臆想而来,叙述者“我”孑然独立于虚无的梦境之外,一边审视又一边粉碎着黄泥街。在这个过程中,他与充满着暗喻的王子光相遇,王子光也真的如同照亮人们阴暗内心的光束,供他们臆想和议论,让他们寝食难安。残雪以这样怪异的情节和梦幻的叙事,为读者创造了一个意蕴含混模糊、内容荒诞晦涩的迷宫式文本,将热情似火的盲目拥趸隔离在艺术殿堂大门之外的同时,又为某种艺术接受的再创造留下了空间。
整体结构碎片化是残雪小说形式上最鲜明的特征。残雪抛弃了传统小说情节、人物及故事之间的因果关系和理性逻辑原则,刻意将不相称的事物杂糅、混合,情节在现实与梦境中来回切换,似乎从不考虑故事的整体结构,也不追求完整的情节脉络,执着于细节叙事,沉迷于对细节的精细描述和对人物内心活动感受的表达。这些感受常常没有关联,只是一堆臆想的拼凑。《黄泥街》的叙事杂乱无章,段落之间没有连贯,通读全篇,留给读者的印象仅仅是黄泥街生活的一个个碎片。这样的作品宛如一座迷宫,没有方向、没有终点。
残雪笔下的很多人物都因追求理想而幻灭,让无数怀揣希望而来的读者又失望而去,这种悲观与绝望,似乎并不只是一种个体生命的体验,而是面对冥冥乾坤由心而生的虚无,这是属于残雪的世界观符号。正如有评论者所指出的:“对于残雪,‘绝望感并不是卡夫卡的自我在现实面前的‘根本性失败的体验,而是确证自己‘作家个性的标志。”[7]残雪塑造了许多执着、坚定追求希望的形象,这些人物所寻找的,有的是具体实物:《山上的小屋》中的“我”看中屋后荒山一座木板搭成的小屋;《雾》中的“母亲”二十多年如一日,不管不顾,寻找一只莫名的鸡蛋。也有无形的臆想:《黄泥街》中的王子光本来就是存在于他人幻觉中的人物,他给人带来的希望当然只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或许,不管是有形的实物还是无形的臆想,作者或读者们都可以主观上赋予它们某种精神价值,如母爱、爱情、理想等。
四、结语
过去四十年,几代中国人接续努力,创造了世界经济史上的神话。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我们以“一带一路”和“人类命运共同体”为抓手,启动了关心世界发展的伟大事业。躬逢盛世,中国新时代文学正在努力创造。以往那一时期的中国先锋小说,不过是对早年喧嚣一时的西方现代创作方法的借鉴与模仿。花样翻新的形式和手段,顶多只是技术的引进。要创造属于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学新时代,作家不仅要具备超越时空的宏观视野、坚定执着的民族文化自信、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更要有摆脱浮躁和名利诱惑的决绝意志。残雪的创作,从一个侧面,为当代作家提供了审视和思考的资源。
参考文献:
[1]刘复生.谭五昌,主编.文学的历史能动性[M].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
[2]残雪.陈思和,主编.残雪文学回忆录[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
[3]赵学勇,王建斌.“先锋”的堕落——重读残雪的小说[J].兰州大学学报,1999(4).
[4]洪治纲.先锋文学聚焦之十六:隐蔽的张力[J].小说评论,2002(4).
[5]陈成才.解读先锋状态中的残雪——残雪小说评述[J]:经济与社会发展,2005(6).
[6]近藤直子.残雪——黑夜的讲述者[J].文学评论,1995(1).
[7]肖鹰.形象与生存——审美时代的文化理论[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指导老师:杨绍华 王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