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老爸》：“陪跑”的父爱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发自上海

“李焕英”之后，一批讲述父子情、母子情影片纷纷在2021年上映或定档。图为电影《了不起的老爸》（2021）剧照。

剧组供图

电影《了不起的老爸》在重庆拍摄，导演周青元在这座城市看到一种野蛮生长的生命力。图为该片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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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应在人生中，父母亲放手其实很重要，在人生路上他们不可能陪你一辈子，在最适当的时候就会放手，让你朝自己的人生往前冲。”

从片名看，电影《了不起的老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印度电影《摔跤吧！　爸爸》，那部电影讲的是一个曾经的摔跤冠军（阿米尔·汗饰）打破印度传统，将两个女儿培养成为女子摔跤冠军的励志故事，“夺冠”是片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马来西亚导演周青元执导的新片《了不起的老爸》同样是竞技题材（马拉松比赛），但影片的重点不再是“夺冠”而是“参与”，贯穿其间的是父亲的牺牲和付出，儿子自我价值的实现。

《了不起的老爸》讲述了一个在重庆开出租车的司机老爸和他几乎失明的儿子的故事。老爸肖大明最初为儿子肖尔东设计的人生路线，是像贝多芬一样成为一名钢琴家，但儿子偏偏热爱马拉松，肖大明从最初的强烈反对，到最后充当陪跑，帮助儿子实现跑完全程马拉松比赛的梦想。

导演周青元一直在拿捏感动和煽情之间的分寸。“你做得单薄了，大家感动不深；用力太猛，大家又会觉得太煽情。”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其实生活本身每天并没有太激烈的起伏，那就要在生活流水间找到有意思的点，重视生活中的那些小细节，才可能让观众在看的过程中勾起曾经的一些回忆，那种共情，是让亲情片能够有更深情感触动的一个基础。”

自贾玲执导的《你好，李焕英》成为2021年春节档的票房黑马冠军，并引发舆论热议后，亲情电影仿佛一夜之间成了热门，“李焕英”之后，《候鸟》《了不起的老爸》《老爸是旺财》《关于我妈的一切》等一批讲述父子情、母子情影片纷纷上映或定档。演员王砚辉演过几次父亲角色，自己也身为人父。当父亲之后，他更愿意接演肖大明这类更生活化的角色。“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百姓对孩子的那种朴素的爱，有时候更打动人。”他说。同时，他也对亲情题材扎堆表示警惕，“要慎重。不要觉得让观众哭就是好的，一定要有精神内核的东西在。”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马拉松真的很像人生”

《了不起的老爸》的创作起点是2016年。那一年，周青元导演带着执导的足球电影《辉煌年代》来到上海国际电影节参加展映，展映结束，一个运动题材的剧本大纲就递到了他面前。一开始，周青元是抗拒的，他刚拍完关于马来西亚足球队的故事，不想再拍运动题材了，看完大纲，他被剧本里的父子情所打动，改变了主意。

接下来的四年，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打磨剧本，进行了几百稿的调整。张宥浩饰演的儿子肖尔东有原型，一位名叫何亚君的盲人。何亚君迄今跑完了70场马拉松赛事，并组建了何亚君助盲团，带领更多盲友踏上跑步之路，他还获得了2018“马拉松年度人物”称号。在一次接受采访时，何亚君说道，他最不能接受的不是失明本身，而是失明让他人生的可能性变得非常有限，直到有一天他接触马拉松，找到了自己的世界。

《了不起的老爸》的故事由此开始发展。王砚辉饰演的父亲肖大明，最开始是歌舞团里的小号手，他节衣缩食也要让儿子学钢琴，觉得那是为儿子安排的最好的路。后来爱人去世了，他既当爹又当妈，迫于生活压力，他最终离开歌舞团开起了出租车。对于肖大明离开歌舞团后职业的选择，剧本也有过几版改动，有设计过搬运工、校园校工，最后才敲定是出租车司机。周青元的理由是，如果孩子有什么事，出租车司机可以有一个自己相对能掌控的时间，比起更为底层的搬运工，出租车司机能更快地通过劳动来累积财富，支撑儿子学钢琴的花销。更重要的是，周青元观察，出租车司机之间那种兄弟般的情感特别动人，平时大家互相开开玩笑，关键时刻哥们儿间都是无条件支持。在影片里他也有意强化了这些草根的友谊。

最初的剧本里原本还安排了一个男配角，就是有另一个小伙子与肖尔东进行对抗，两个人为了争取进入马拉松校队，有一番厮杀，后来周青元将这些支线都剪了，聚焦于父子之间的情感。影片决定开拍前一年，主创们才有了身份伪装的创意，给父子平淡的生活增加了波澜——多发性硬化症复发后彻底失明的肖尔东负气离家出走，为了照顾儿子，肖大明假扮起失语的护工，通过手机语音助手与儿子交流，两个“陌生人”之间产生了许多啼笑皆非的小故事，过程中肖大明被儿子对马拉松赛事的执著所打动。

影片的故事背景设定在重庆。作为一座近年受影视剧青睐的“网红”城市，有的导演将重庆视为东方的“哥谭市”、犯罪片、悬疑片的绝佳取景地，周青元则在重庆看到了一种野蛮生长的生命力：“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阶梯，那些房子都依山建，甚至你爬了很多阶梯，你看到了这个可能是第十五层，但是从另一面进来，它是第一层，一种很奇怪的错落感，我非常佩服先人在这片土地跟那么不容易的大自然环境共存。”肖大明父子生活的地方在重庆白象街一带，楼与楼隔得极近，中间还有长得不见尽头的石梯。“我觉得这两父子生命中就有非常正向的东西，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二者相呼应。这两个人在他们生命中那种不服命运的坎坷，想跟命运斗争，我觉得很适合在这座城市里展现。”他说。王砚辉和张宥浩在影片里也被要求说重庆话，在周青元看来，重庆话本身就有一种很鲜活的感觉，带有乐观的精气神，能缓和故事的悲情。

剧本反复修改，唯一没有改动过的是马拉松比赛。“后来我发现马拉松再适合不过了，因为马拉松真的很像人生。漫漫长路，你站在起跑线看不到终点，而且常常是你站在起跑线那一刻是信心满满地往前跑，跑着跑着，遭遇不顺的时候就可能有放弃的冲动，这时候靠的就是坚持。”周青元说，“特别是这对父子，儿子有视障，他需要陪跑员，这跟人生的对应更直接——人生路上你的爱人、亲人、朋友，就是你的陪跑，陪着你在人生的路上往前跑，克服不一样的困难。”

给他自由，但爱会陪着他一辈子

片中的父亲肖大明身上，集中体现了东方父爱，含蓄、内敛、沉稳。王砚辉当了父亲之后，更喜欢演父亲了，此前他更为大众熟知的角色是犯罪悬疑片里的凶杀犯，或者是像《我不是药神》里那样精于算计的假药贩子。后来他在电影《风平浪静》里扮演一个为了儿子前途宁愿当替罪羊的父亲；在《了不起的老爸》里，为了儿子，一个缺乏运动的大块头，头一遭练起了极限运动马拉松。二者都是这样的老爸——“为了儿子，命算什么”。

对于影片里父爱的无条件付出，王砚辉感同身受。他记得在拍《了不起的老爸》期间，有一场夜戏，灯光老师布置灯光的时候，他在一旁候场，夜里九点，他的电话响了，一看，是儿子打来的，他就起身离开摄影棚。电话那头儿子说了一句“爸爸我想你了”，王砚辉眼泪就止不住了，他险些心一横直接回家。

“我一直特别感谢我儿子，他让我变得柔软。有时候我看见儿子，会想起我的老父亲。老父亲在的时候我有时候忽略了，当他不在了，一点一滴我都想起来了——从我很小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我高考的时候他牵着我的手进考场，就是一个男人拉着我的手。现在我跟我儿子也是，我也经常拉着他的手。”王砚辉回忆。在他看来，父子之间的情感更深沉，也更细致。

两代人对于情感的表达是不一样的。王砚辉跟他的父亲，就是典型的传统中国父子的相处方式，两人大多数时候相对无言，爸爸也从没有跟他说过“我爱你”；换到王砚辉当父亲，儿子入睡前，他会说我爱你，儿子也说，爸爸我爱你。

整部影片104分钟，大部分时间，王砚辉的情绪都是淡淡的，他只在黑夜中崩溃过一次。那场戏是儿子肖尔东疾病复发，医生告知他们必须要打激素才能控制病情，但打激素对运动员来说是致命的，“基本他就废了”，无奈之下，肖大明只能将儿子摁在病床上，配合医生打完那针激素。离开医院，肖大明一个人开着出租车在城市里穿行，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崩溃大哭。

周青元在摄像机前看着这一幕，也深受触动。“他作为一个单亲爸爸，除了扛起整个家，还要有一个强硬的外壳来包装自己。他不能在孩子面前展露自己软弱的一面，因为他如果倒下，孩子就没了信仰，所以他只能一直绷紧着，到最后在夜里一个人开着车，才能把那个外壳给卸下。他那个流泪，除了为孩子的遭遇伤心，更多的是一种无助。”他说。

肖大明身上，随处可见的还有中国式亲子关系、亲子教育的典型方式：别人家的孩子学钢琴，肖大明不管生活多么捉襟见肘，也要倾其所有给孩子买钢琴，送他去学琴；他以“都是为你好”之名，从小就为随时可能彻底失明的儿子规划好了人生，让儿子按照这条路线来走，不管儿子内心真正的爱好和追求是什么。

演着肖大明，王砚辉自己也在反思，“好像中国家庭喜欢这种普遍性，大家都认为我从小就是受这样的教育，你也应该这样，学习要好，各方面都要好。其实仔细想想，精英只占了1%，99%都是平庸的，我觉得应该去享受平庸和习惯平庸。”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怎样的方式是对孩子最好的教育？　王砚辉也没有找到标准答案，眼下他觉得最重要的是陪伴。“我已经推了很多戏了，给自己放一年半年的假，多抽出一点时间好好陪陪儿子。我觉得我在儿子身上也感觉到很大的力量，只要他说‘爸爸你去吧，我会在这儿好好的，我就充满了能量，我们是相互支撑的。”戏里的儿子肖尔东也在改变肖大明，他最后敢于去尝试跑马拉松，也是儿子对他的启发。影片如果接着往下演，也许会是另外一个走向，中年肖大明不再过那种传统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他获得了重生。

影片尾声，父子二人相邻的左右手用一根红绳绑着，一起出发，中途肖大明挺不住了，他不要成为儿子的羁绊，要放手让他跑到马拉松比赛的终点。原本的设计里，是父子俩一起冲线，剧本在拍摄后期又进行了改动。“我们觉得，对应在人生中，父母亲放手其实很重要，在人生路上他们不可能陪你一辈子，在最适当的时候就会放手，让你朝自己的人生往前冲。”周青元说。片中最后呈现的是，绳子绑在儿子手上，爸爸一甩手，孩子继续奔跑，那根绳子一直跟着他——就像父母的爱一样，给他自由，但爱会陪着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