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轻易说离婚”
2021-06-24刘怡仙发自哈尔滨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发自哈尔滨
在离婚登记处,志愿者正尝试劝解当事人。
南方周末记者 ❘ 刘怡仙 ❘ 摄
★作为全国首批婚俗改革实验区之一,哈尔滨市南岗区的改革重点是离婚调解与婚姻辅导。试水始于2017年,四年中有3270对夫妻接受离婚调解,其中2028对夫妻重归于好,调解成功率62%。
酝酿离婚调解的同时,哈尔滨市南岗区民政局局长赵晓春也开始琢磨“婚姻颁证师”制度,邀请当地有名望的人到婚姻登记处给新人颁证。他的初衷是让新人感受到婚姻的神圣,承担家庭的责任,不轻易说“离婚”两个字。
近年来,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力量在各地民政局推出的婚姻辅导中得到重视。但南岗区目前仍以退休志愿者为主,孙力觉察到,离婚当事人对于专业的、年轻的调解员更有戒备心,而69岁的她则具有妈妈一般的亲和力。
69岁的孙力,是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南岗区婚姻登记处的离婚调解志愿者。本该安享退休生活的她,值班时早上6点半从家里出发,转两趟公交车到婚姻登记处,8点半准时上班,下午四点半下班。她与其他志愿者管在这的工作叫“趴活”——识别那些冲动离婚的夫妻,上前劝导。
“趴活”开始于四年前。当时,南岗区民政局局长赵晓春出于降低离婚率的考虑,招募人员开展离婚调解服务。掣肘于人力、财力、智力支持有限,赵晓春只能采取志愿服务的形式。
四年探索逐渐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南岗方案。截至2021年5月10日,在接受离婚调解的3270对夫妻中,有2028对夫妻重归于好,调解成功率62%。2021年4月,哈尔滨市南岗区通过申请,被民政部确认为全国首批婚俗改革实验区之一,其中一项重点工作即为离婚调解与婚姻家庭辅导。
2021年6月18日,在民政部举行的“十四五”民政事业发展规划专题新闻发布会上,婚姻辅导被进一步强调。民政部社会事务司副司长张贞德表示,“十四五”期间,将推动县(市、区)级婚姻登记机关实现婚姻辅导服务全覆盖,依托婚姻登记机关的阵地优势,引入社会工作专业力量,为有需求的婚姻当事人提供情感沟通、心理疏导、关系修复、纠纷调解等服务,提高婚姻当事人维护婚姻家庭的综合能力和素质,减少冲动离婚行为。
在婚姻观念变革加剧的时代,把握离婚调解服务的边界是一项需要小心拿捏的难事。如何既提升调解成功率、维护婚姻家庭稳定,又不至于违背离婚自由原则?南岗区民政局选择以志愿服务的方式破局。
识别能挽救的离婚
依照国家5A级婚姻登记机关建设的南岗区婚姻登记处,面积足有1200平方米,宽敞,功能室配备齐全。结婚颁证大厅氛围喜庆,有大大的“囍”字和垂坠的鲜花,新人和父母争相合照。
离婚登记则需要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那里的椅子是深蓝色的,墙上挂着标语“多一点关爱,少一点焦躁;多一点理智,少一点冲动”。四张相邻的桌子上竖起挡板,人们沉默、不交流,没有笑容。
穿着粉色马甲的志愿者在其中徘徊,偶尔凑上前去:“姑娘,填表有问题吗?你俩商量好了吗?”她们在寻找机会说服离婚夫妻到另一个小房间里,接受一对一的调解。
这项特有的服务起始于2017年初,赵晓春发现当地离婚率很高。他对南方周末记者举例称,2017年1月26日,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南岗区办理结婚登记10对,离婚则有13对。
“怎么会有这么多离婚的?”赵晓春有些不安。
这位民政局局长曾在街道办任职多年,空闲时喜欢搬张小板凳到工地,给农民工子弟上课。在他看来,许多徘徊在犯罪边缘的孩子都曾遭受家庭创伤,婚姻破裂对孩子的影响是巨大的。居高不下的离婚率背后潜藏着社会不稳定因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赵晓春找到巾帼志愿服务队的队长王春艳,希望她能带些志愿者来婚姻登记处做调解服务。王春艳很快组建出四人小队,其中有两位是曾长期在社区工作的老大姐,还有一位就是孙力。
彼时,孙力从当地图书馆办公室的岗位上退休,辗转在多个团队做志愿者。她记得,第一次和赵晓春见面就跟面试一样。赵晓春说南岗区离婚率很高,问她们对这个现象怎么看,能做什么。
正式上岗后,南岗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给志愿者配备粉红色的马甲,上面没有其他文字或图案,仅在胸前别一个“和”字。这件马甲令她们看起来整齐划一,像是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
尽管王艳春等人在社区工作多年,有许多大事小事的调解经验,但在离婚调解领域,她们是新人,方法全靠自己摸索。孙力说,那时热情高,看到一对来离婚的,便上前去劝导,常常费力不讨好。
后来,她们渐渐发现来办理离婚的人大致能分成三类:第一类称“政策性离婚”,为了买房名额、享受低保等,他们大多有说有笑,一问便答“阿姨我们要买房”;第二类是三观不合,铁了心非离不可;第三类是“激情式离婚”,也就是双方还有感情基础。
前两类,志愿者们了解后基本上不多劝导。有时对于第一类“假离婚”,会说几句“不能弄假成真啊”。真正考验她们的是如何识别出第三类——还能挽救的婚姻。
时间久了,志愿者们积累出经验:带着孩子来的,多少会替孩子考虑;在登记大厅还吵架、对骂的,说明感情未尽;还有的,在交登记表时互相推让“要去你去”“我不去”,说明内心不想离。
婚姻观念代际冲突
南岗区民政局的离婚调解室不大,十来平米的房间划分成两个区域,中间隔着一扇窗户,两边各有一张小桌子、数把椅子。调解时,志愿者通常将夫妻双方分开,分别谈话。
调解的前二十分钟,当事人通常在倒苦水,“对方如何如何,在家里不干活,不着家”,二十分钟后,当事人逐渐冷静下来,调解员也大概摸清了两人的分歧和矛盾,开始顺着话头逐一调解。
调解得两人搭档,其中一个原因是一个调解员听人抱怨、唠叨久了,容易“听岔了”;另一位志愿者在一旁听着,能够帮忙快速整理思路,一旦发现搭档思维混沌了,马上接过话茬,继续推进。
孩子是常用的突破口。孙力会举出各种各样的案例,尝试说服夫妻俩:一旦离婚,孩子将在单亲家庭长大,可能面临什么状况。志愿者们心疼这些孩子,看到抱着八个月大的孩子来离婚的,她们会在私底下感叹许久“孩子太可怜了”。
孙力记忆犹新的是一个五岁女孩的故事。父母吵架,带着她来婚姻登记处办理离婚。她一个人坐在那儿的时候,孙力和她聊天,女孩说“等我长大了,我就让爸爸妈妈搬出去住”“等我长大了,我不和老公吵架,好好照顾孩子”“我要把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孙力听出来,女孩说的都是父母在生活中的反面,“孩子什么都知道”。孙力一边听,一边把对话记录在一张纸片上。
搭档马永华则有一次直接将孩子画的家庭照啪一声砸到夫妻俩面前,“你们俩看看”。孙力说,调解不是一味地顺着当事人的性情说,有时候得像马永华这样,适时地“下下对方火气”。
调解方式没有一致的模板,每段婚姻出问题也都有各自的缘由。有些因为婆婆老干涉家里的事情,媳妇无法忍受;有些是两人对孩子的教育出现分歧,因此争吵不断;还有的则是彼此猜疑,你我分得太开。也有白发老人说,“我将就了一辈子,到老不需要再忍”。
志愿者们认为,离婚调解需要耐心,等待真实的婚姻矛盾浮现出来。而调解的核心在于认识到婚姻、家庭、责任是一体的,“你结婚的时候要告诉父母,离婚的时候咋不让父母知道呢,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不是两个人的事。”一位志愿者说。
只是这样的观念在年轻一代夫妻面前会碰壁。志愿者们归结为:年轻夫妻不愿为了孩子去牺牲忍耐,觉得分开也能各自照顾孩子。
“我记得我结婚的那个年代,婚姻是严肃而又神圣的。现如今,随着经济、社会的转型,人们心里有一种浮躁。(有的)年轻人在我这领完结婚登记证,出门之后马上返回就要离婚”。赵晓春在工作报告《婚俗改革工作纪实》中提到,婚姻观念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三十年前结婚时,还要找单位领导开证明。
赵晓春见不得年轻人穿着短裤拖鞋来领证,觉得太过随意。2021年6月9日,他在南岗区婚姻登记处看到领证的新人里,有个女孩戴着小头纱在宣誓,便跟志愿者说,“这小两口就比较重视仪式感”。
在2017年酝酿离婚调解的同时,他也开始琢磨“婚姻颁证师”制度,邀请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道德模范等当地有名望的人,到婚姻登记处给新人颁证。赵晓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的初衷是让新人感受到婚姻的神圣,承担家庭的责任,不轻易说“离婚”两个字。
为此,他还准备了婚前辅导公益课,从婚姻的内涵、发展阶段一直到遇到问题如何应对,足足一个多小时的讲课内容。新人还可以扫码答题,看看学习是否到位。
调解的底线与边界
最难的还是离婚调解。
有些人的边界感强,填写离婚表单时遇到志愿者上前询问,立马挥着手说“去去去,一边去,这是我的隐私,不用你们看”。
被拒绝带来的负面感受积压起来,志愿者也不好受。有段时间,孙力觉着早晨起不来,“下了班就想上哪儿去吼两嗓子去”。志愿者们聚在一块商讨,是不是需要找心理咨询师看看,也倒倒苦水。
但只要值班当天,能有一对调解成功,孙力心里就感觉轻快很多。“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们也是做了好事”。
可怎样算调解成功呢? 志愿者王淑芬遇到一个例子,2021年3月时好不容易把一对来离婚的小两口劝回去,可6月回访时,对方说“阿姨很抱歉,我俩没调解成功”“我还在找其他离婚方式”。这时候,王淑芬回复自己的态度中立:“不支持离婚,也不一味地拦着不让离婚。”
此前,志愿者们曾明确一些底线——婚姻中存在家暴行为的,不调解;一方吸毒、酗酒、赌博或者多次出轨的,都不调解。
黑龙江大学法学院教授王歌雅自2017年便关注到南岗区的婚俗改革尝试,颇为认可。她认为,离婚调解可以有效避免草率、冲动的离婚,但也有其边界。程序上,登记离婚中的调解要遵循自愿原则;在调解内容上,不能违背民法典婚姻家庭编中关于离婚的规定,要符合现代的婚姻伦理。比如说,传统婚俗观念要求女子出嫁从夫,但现在则讲求男女平等。
“这就对调解员的素质提出很高要求,既要懂婚姻法律,还要理解现代婚姻伦理。”王歌雅说。
南岗区的调解员多是志愿者,还面临志愿者补贴费用捉襟见肘的困境。早前,赵晓春将南岗区民政局的临时工工资拿出来,用作志愿者的餐费、车费补贴,钱不多,每人每个月200元。后来,因行政经费改革,这笔费用被迫砍掉,志愿者的费用只能依靠自筹。
2021年2月,南岗区民政局与哈尔滨市来顺公益志愿服务中心合作,由来顺公益整体负责离婚调解志愿工作。但与其他地区的政府购买服务不同,来顺公益需要自筹资金,提供人力、物力上的支持。
这并不能持久,赵晓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南岗区民政局也在考虑政府购买服务的方式,具体的实施方案及考核标准正在筹划中。他们考虑在补贴中增加“奖励”,即调解成功一对,另外补贴30元。
这是否会导致志愿者以结果为导向,越过调解的边界?“当然是要以法律为基准”,赵晓春强调,补贴的有无与多寡确实会对志愿者积极性造成影响,这方面还需要更细致的考量,但法律是不能逾越的底线。
专业化之路仍漫长
赵晓春也注意到了离婚调解的专业性问题。2018年,他开始聘请有经验的婚姻咨询师加入团队,邀请王歌雅作法律方面的指导。2021年,心理咨询师徐磊加入,每周五给志愿者们讲课。
孙力形容,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讲课,像是把自己“想说但说不出来”的东西一下子都掏出来。许多脑海里模糊的经验,经过整理,便清晰许多。比如婚姻要经过好几个阶段,处于初期的晕轮阶段时看对方什么都好,进入磨合期则可能产生摩擦。这个理论让志愿者调解时更有依据,而不是重复自己的经验。
近年来,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力量在各地民政局推出的婚姻辅导中得到重视。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在15个全国首批婚俗改革实验区中,便有成都市武侯区、南京市建邺区、宝鸡市金台区等通过政府购买社会组织服务,引入专业的心理咨询师、社工师做离婚调解,且不少是长期的、可反复多次的婚姻咨询服务。
为了让调解服务往规范化的方向走,2021年年初开始,赵晓春邀请了有经验的谈判专家对志愿者们的经验做总结梳理,形成文本。原来四个人的志愿者团队逐步扩大到四十余人,每天做调解记录,也开分享会。
“我们哈尔滨的公益氛围好。”来顺公益理事长徐来顺常到全国各地救灾、做公益服务,他比较后认为,当地人热心,做工作“奔着情怀来”,这可能是南岗区作为婚俗改革实验区独有的优势。
徐磊进一步总结称,以孙力为代表的志愿者主要以退休人员为主,时间上很充裕,另外她们有热情,能从调解服务里获得极强的价值感。
“要是换成年轻人,肯定都待不住。”徐磊说,年轻人要养家糊口,没有这么多时间做志愿服务,再者调解工作琐碎而且常被拒绝,年轻人难以感受到价值感。
孙力认为,像她这样的志愿者有难以替代的优势。她觉察到,离婚当事人对于专业的、年轻的调解员更有戒备心,而69岁的她则天然具有妈妈一般的亲和力。当孙力搭上对方肩膀说“孩子,有啥事难到要离婚啊,来跟阿姨说说”,年轻人不抗拒。孙力理解,即便年轻人婚姻观念与她不同,在遇上离婚难事的时候,也需要倾诉。
但年纪大也存在接收新知识偏慢的问题。徐磊称,专业婚姻咨询师、离婚调解师的成长尚需要数年,南岗区婚姻辅导的专业化之路仍然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