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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融“体气”考辨

2021-06-23王宇

西部学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孔融审美论文

摘要:曹丕《典论·论文》中“体气高妙”是对孔融文章风格的高度评价。孔融品性、气质兼有忠正浩然和通脱任性的特点,在其“以气为文”的过程中呈现出气盛意遒、逞气豪宕的风格,总体来看即为“壮大”之质。这一特质也是《典论·论文》的审美倾向。

关键词:孔融;体气;《典论·论文》;审美;壮大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1)05-0083-05

魏晋是一个文学自觉的时代,创作主体自我表达意识觉醒,文学创作趋于个性化,对文学的认识亦有了新发展。曹丕的《典论·论文》可谓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提出了许多重要的文学理论观点,对后世影响颇深。该文提出“文以气为主”的理论,对文学的本质、风格、价值以及文体区分等问题都有所论述,并且根据不同文气、文体,指出各家作品之长短。通过分析这些论述,可以探得《典论·论文》内在的审美趋向,尤其是子桓标举的“七子”: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1]158

认为他们“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是当时文人中的佼佼者。其中,曹丕推举孔融为“七子”之首,称赏其文“体气高妙”,这与《典论·论文》中的审美倾向必然相关。故而通过考辨曹丕对孔融的评论,能够从中窥见《典论·论文》审美倾向之一斑,进一步理解曹丕对文气的认识与思考,试详论之。

一、“体气高妙”指向作品风格

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评价孔融时,直言其“体气高妙,有过人者”,以此肯定、称赏孔融。因此,论及孔融,首先需要界定此处的“体气”究竟指向什么。

关于《典论·论文》中的“气”作何解,学界对此一直有争议,从上世纪初到今天,仍然没有形成统一看法。总体来看,学界主要围绕才性、气质、个性、禀性、气力、声调、气度、风格、感情、才能等方面来探讨,或执于一点,或兼具几点,或偏重一端[2]。潘华《〈典论·论文〉之“气”“体”辨正》[3]64一文中,将各类观点大致归为三类:一是认为指作家本身的才性、气质,即“人之气”;二是认为兼指“人之气”与“文之气”,对作家而言,主要指气质,表现在作品中,则指风格;三是认为“气”分指“人之气”或“文之气”,不同地方出现的“气”有不同的内涵。

目前,学界普遍认同第二种观点,笔者也认同兼指一说。“气”是中国古代重要的哲学概念,关于“气”的理论不断发展:先秦时期就有用“气”解释自然现象,认为“气”是万物化生之本;到汉代,经过《淮南子》到董仲舒、杨雄、刘歆、班固、王充等学者不同角度的论述,“元气”说不断发展,成为时代思潮。关于曹丕“文气”的理论溯源,前人论述详备,兹不赘述。但可知,在魏晋时期的语境中,“气”的含义复杂而抽象,而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把“文”与“气”放在一起,却对“气”之所指论述不详,“这是因为魏晋时期文论家所讲的‘气,正和哲学家所讲的‘气一样,是具有根本性的,与许多事物有关而不等同”[4],故而对于曹丕《典论·论文》中的“气”,不能找一个具体的概念强硬对照。谭家健在《试论曹丕的〈典论·论文〉》中详细论述“从作家而言,主要当指气质,表现在作品中,即是风格”[5],笔者对此十分认同,“气”之于作者,即其气质、才性,体现在他的作品中,自然成为其文章(广义)的风格。

在文学理论中提及“体”的内涵,大多会联系到文类体裁和体貌风格二者。《典论·论文》中有“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其中奏议、书论、铭诔、诗赋为四科,又有八种文类,这是按照题材、用处的不同对文章进行分类,即文类体裁的概念。但是曹丕所说的“体”应指向文章的体貌风格:“唯通才能备其体”不是说只有通才能驾驭各种文体,而是说,只有通才才能驾驭不同文体需要的风格。作家之气各有特质,很难符合各类文体对风格的要求,所以才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此中“体”应指雅、理、实、丽等文体风格;“气之清浊有体”中的“体”,指“气”的清、浊两种体貌风格;自然地,“体气高妙”中的“体”,亦指体貌风格。其中,“体”有“小体”和“大体”之分:作家、作品之“氣”的体貌为“小体”;不同文类有相沿成习的风格要求,“雅”“理”“实”“丽”即为文类风格,可以称之为“大体”。“小体”和“大体”之间是多对一的关系,写文章唯有做到“气体适应”才能产生最好的艺术效果[3]70。

曹丕评价七子的原文是这样的:

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杨、班俦也。[1]158

这段话整体上都是对七子文章的评论。首先,这篇文章题目为《论文》,强调论的对象是“文”。其次,这段话中的语句皆在评论文章,如王粲擅长辞赋,陈琳、阮瑀二人章表书记写得极好,孔融辞过于理而不能持论等,不存在其他解读。因此,鉴于主旨统摄全文和前后文意通畅的合理要求,这段话应该主要在论述各家文章长短,而非论人。其他“时有齐气”“和而不壮”“壮而不密”“体气高妙”等表述,亦应指向“气”在作品中的表现。

二、孔融为人刚直通脱

据前文论述,“体气高妙”明显指向作品风格。又“文以气为主”,“气”对文起决定性作用,作家之“气”决定作品之“气”。讨论孔融文气,必然要涉及其本身的气质、才性。孔融本身的气质有两个方面最为突出。

首先是忠于汉室的忠正之气。孔融一生皆以匡扶汉室为己任,一直忠于自己的政治理想。面对“董卓作乱乘衰”,孔融不惧权威压迫,总是违逆董卓旨意,奋起反对。出任北海相时,他积极推崇儒术,维护东汉王室之正统,同时主动抗击黄巾军,只因缺乏军事才能而屡次落败。至许昌立于天子脚下时,他常常荐达贤才,多次上书陈述政见,颇有影响。孔融也曾对高举“勤王”之名的曹操有所期盼,认为“曹公忧国无私”(《六言诗·其三》)[6]21,迁都长安时作诗言“梦想曹公归来”(《六言诗·其二》)[6]20。而当曹操僭逆之心逐渐显露,孔融即刻表达不满,直接上书嘲戏曹操,公然与之对抗,最终招致杀身之祸。诚然,孔融确实缺乏一定的政治眼光和军事才能,也错误判断了曹操的政治态度,导致自己以身殉汉,“志在靖难”而“迄无成功”。但他一生不管处于何种境地、面临何种困难,都对兴汉理想矢志不渝,这恰恰是其刚直之性与浩然正气的外化。正如《后汉书·孔融传》对文举的极力称扬:

若夫文举之高志直情,其足以动义概而忤雄心。故使移鼎之迹,事隔于人存;代终之规,启机于身后也。夫严气正性,覆折而己。岂有员园委屈,可以每其生哉!懔懔焉,颢颢焉,其与琨玉秋霜比质可也。[7]2280

将孔融与晏平仲相提,赞赏文举对汉室的忠心,认为他性情刚直、品质高洁,足以和琨玉、秋霜相比。

其次则是孔融逞性率直的通脱之气。东汉末年,社会动荡不堪、尊卑失序,政治环境险恶、朝野崩离,儒家学说也失去了对文人的约束力。在这一背景下,大多数文人挣脱了礼教的束缚,率性任诞、放旷乖张。孔融亦是如此,尽管他作为孔子后人,饱受儒家思想浸润,也确实恪守忠孝传统,但面对儒道不行、忠孝沦丧的社会现状,难免会产生断裂之感,“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8]163,故而孔融的言行也逐渐变得不羁任诞起来。例如《后汉书·孔融传》曾记,孔融受杨赐之命,捧谒祝贺升为大将军的何进,因为门人没有及时通报,孔融“即夺谒还府,投劾而去”;又如他常常“不尊朝仪,秃巾徼行”,在一定程度上蔑视礼法[7]2278。《文心雕龙》亦言“文举傲诞以速诛”[9]444。孔融这种率直不羁、通脱任性,也正是魏晋风度的开篇。

三、孔融为文气盛意遒

孔融严正刚直与通脱傲诞的个性反映在文章中,呈现出气势强胜、直抒胸臆的文风特点。笔者从曹丕对孔融文章的评价切入,分析“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所体现出的孔融文气特点。

一是“体气高妙”。首先,孔融刚直高迈的浩然正气使其文章体现出意遒气盛的特点,此即“高妙”所在。刘祯曾评价“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9]266,兼谈孔融的为人和作品,认为文举“卓卓”之“异气”融入文章,风格之高难以被他人超越。例如《荐祢衡疏》 一文,可谓孔融“气盛”的代表之作:孔融矢志兴汉,一心为汉室推荐贤才,祢衡“淑质贞亮,英才卓跞”,加之二人性情相投、情志相和,孔融又感其不遇,因而在文中极力推举,将祢衡与前贤桑弘羊、张安世并提,以今人路粹、严象相比,从其品性到才能都称赏不绝;文末以“乞令衡以褐衣召见,必无可观采,臣等受面欺之罪”作结,言辞凿凿可据,气势壮健豪宕;文章整体以四字句为主,通篇整齐如一,文气遒劲,雄健有力,气扬采飞[6]39。此外,孙至诚评《上书荐谢该》言:“与《荐祢衡疏》,同一机轴”,可知这种气势淋漓、刚健遒劲的文风是孔融惯用的“以气为文”手法。

又如《肉刑议》,当时朝中有人提议恢复肉刑,孔融作此文反对这一提议。其中:

纣斮朝涉之胫,天下谓为无道。夫九牧之地,千八百君,若各刖一人,是天下常有千八百纣也。求俗休和,弗可得已。且被刑之人,虑不念生,志在思死。类多趋恶。莫复归正,夙沙乱齐,伊戾祸宋,赵高、英布,为世大患。不能止人遂为非也,适足绝人还为善耳。虽忠如鬻拳,信如卞和,智如孙膑,冤如巷伯,才如史迁,达如子政,一离刀锯,没世不齿。是太甲之思庸,穆公之霸秦,南睢之骨立,卫武之《初筵》,陈汤之都赖,魏尚之守边,无所复施也。汉开改恶之路,凡为此也。故明德之君,远度深惟,弃短就长,不苟革其政者也。

这段话中列举了诸如商纣、赵高等十六人,从正反两面示例,对偶用典游刃有余,行文流畅,文采飞扬,感情丰沛,读来极富气势、正气凛然[6]51。

再如孔融常常以家国大气劝勉友人。《遗张纮书》是他写信宽慰未能随军出征江夏的张纮,劝慰张纮留守社稷一样可以建功立业,“南北并定,世将无事,孙叔投戈,绛灌俎豆,亦在今日。但用离析,无缘会面,为愁叹耳。道直途清,相见岂复难哉,”[6]71描绘出战乱结束后的和平社会——那时海晏河清,以礼仪治理天下,与友人相见将不再困难,文辞之间充满了正大之气。

孔融的诗歌大多亡佚,但从他现有的诗歌中,也能窥见其“气盛”的特點。例如他的《临终诗》,正是“以气命诗”的体现。这首诗作于孔融临刑前,短短十六句诗饱含激愤,末句“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看似平和,而其内在隐藏着对黑暗政治的无限愤恨,胡应麟评价“词理宏达,气骨苍然,可想见其人,不容以瑕掩也”[10]。

后世之人也给予孔融文章极高的评价,如苏轼言:“孔北海志大而论高,功烈不见于世,然英伟豪杰之气,自为一时所宗。其论盛孝章、郗鸿豫书,慨然有烈丈夫之风”[11];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说:“其于文特高雄”[12];张浦在《孔少府集题辞》中言明:“东汉词章拘密,独少府诗文,豪气直上”[13]。又如清人何焯论文举《荐祢衡表》亦言“特其气犹壮”[14],刘熙载《艺概·文概》亦言:“孔北海文,虽体属骈丽,然卓荦遒亮,令人想见其为人”[15]。虽然历代对“气”的理解、运用不同,但是不难看出,“烈丈夫之风”“高雄”“卓举遒亮”“豪气”等表述,皆指向“壮大”“豪宕”的风格。

因此,曹丕评价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句,应指向文举壮大、豪宕的文章风格。

二是“不能持论”。至于“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之说,是曹丕认为孔融文章的短处。孔融是否真的不善说理,笔者认为这个观点在一定程度上是合理的,但亦有偏见之嫌。

合理之处在于,曹丕认为“论”的文体特征“宜理”,语言表达应该合乎典雅,文辞风格必须严肃,“论”体的最终目的是要达成“一家之言”[16]。曹丕以孔融“理不胜辞”为依据,认为文举虽然辞藻华丽,但文中的道理却不够充分,辞理不相称。而孔融部分文章确实立论不严谨,例如《难曹公表制禁酒书》和《又书》,表面上是孔融反对曹操禁酒,实际上是他借题发挥,表达自己对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不满。文章列举众多人物,正反互论酒对治国安邦的作用;曹操言说酒会导致亡国,孔融则针锋相对,罗列因仁义、谦让、儒士、妇人而亡国的事例,反问难道要禁止仁义、谦退、儒学、婚姻的存在吗[6]89。孔融在列举这些论据时本就有些失真,且未能落到实处,论证并不周密,明显是“不能持论”的。曹丕所言“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者,大多是指这类“杂以嘲戏”的文章。

但据现存材料来看,这类情况仍是少数,孔融大多数文章皆论述完备,其论述能力也毋庸置疑,“每朝会访对,融辄引正定议,公卿大夫皆隶名而已。”[7]2264就以前文提及的《肉刑议》为例,孔融首先从时代变迁的角度说明,当时“末世陵迟,分化怀乱”,而恢复肉刑“非所谓与时消息者也”;其次从历史的角度举例论证,古之暴君往往多施酷刑,而明君则实行仁政,以此劝诫朝廷不要轻易改变制度;同时,孔融列举十六位历史名人,从正反两个角度详细论说。观其整体,论据翔实、逻辑严密,并非“不能持论”。这种严密周全表述、铿锵有力的论证,亦体现孔融之文“气盛”的特质。

而曹丕批判孔融“杂以嘲戏”的文章风格,有其偏颇之处。因为曹丕对文举的这种文风持否定态度,与其政治考量不无关系,难免因私偏废。正如鲁迅所言:“孔融的文章现在传的也很少,就他所有的看起来,我们可以瞧出他并不大对别人讥讽,只对曹操。”[8]156例如,曹操攻打邺城,为其子曹丕私纳袁熙妻子甄氏,孔融不满而作《嘲曹公为子纳甄氏书》,以“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6]87讽刺曹操,直言“以今度之,想当然耳”,篇幅虽短,但是讽刺犀利,读来也能感受到傲诞之气。这篇文章也是孔曹关系恶化的起点,此后孔融不断写嘲戏之文表达不满。而曹丕为了避讳其父曹操,必然会否定孔融文章的这一风格特质。

很多学者对孔融“杂以嘲戏”的写作特点持有不同看法,如徐公持就认为“嘲戏”之笔增加了文学性、可读性,这正是文举文章出彩的地方之一,值得赞赏[17]。更重要的是,嘲戏诙诡的风格也是孔融“气”之所致。他的通脱傲诞之气使他在作文时毫无顾忌、逞气落笔,肆意地嬉笑怒骂。尤其在他晚年所作的嘲戏、讥讽曹操的文章中,对汉室的忠正之气与为人的通脱之气,更是被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来,在文章中体现出激壮刚健的特点。

综上所述,孔融品性、气质兼有严正浩然和通脱任性的特点,加之其博闻强识、才思敏捷,在“以气为文”的过程中呈现出气盛意遒、逞气豪宕的风格,总体来看即为“壮大”的特质。

四、《典论·论文》倾向“壮大”之质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批驳“文人相轻”,他认为这种现象是因为人们“各以所长,相轻其短”而形成的,只有正确认识到自身的长处和短处,“审己以度人”,才能克服敝帚自珍、缺乏自知之明的弊病。故而曹丕站在客观立场,各论“七子”为文之长短,肯定其优点、指出其不足。

进一步思考,《论文》中所肯定的优点,正显露出曹丕未曾明确宣之于口的审美好尚。《典论》一书是曹丕精心编撰而成,他在《论文》中推崇孔融为“今之文人”之首,这一安排并非无的放矢——孔融文章中体现出来的“壮大”之质,不能不说是曹丕称赏的特质。此外分析子桓对“七子”文章风格的态度,亦能够得出这一审美倾向。

一是推举“七子”之首。曹丕编撰《典论》是经过缜密思虑的。《三国志·魏志·文帝纪》记载:“初帝好文学,以著述为务,自所勒成垂百篇”,裴松之注引《魏书》曰:“故论撰所著《典论》、诗赋,盖百余篇”,又引胡冲《吴历》:“帝素以书所著《典论》及诗赋饷孙权,又以纸写一通与张昭”[18]89,由此可见,曹丕极其重视著述,对《典论》一书的编撰十分用心。此外,《典论·论文》中提及:

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1]159表达了曹丕对著书立说的推崇,认为作者可以借助文章传扬声名、不朽于后。在《与王朗书》中,子桓亦云:“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18]88他认为人死则形灭,要想以有限之生命获得不朽之长存,唯有立德扬名、立说传世才能实现,这是对“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观念的重申,同时将“三不朽”中的“立言”重置于“立功”之前,提高了“立言”的地位,并且曹丕所指的“文章”包含诗赋在内,是广义上的概念。通过他本人对著述文章的重视程度可以推知,曹丕撰写《典论》时必当精心,字斟句酌也应当不为过。故而《论文》将孔融置于“七子”之首是其仔细斟酌后的呈现。

曹丕个人对孔融文辞的喜好亦不可忽视。孔融较其他“六子”年岁颇长,且因政治立场不同,与曹操不睦,是以常被称作“建安七子”中的“异类”。但曹丕曾明显表露出对孔融文辞的喜好,如《后汉书·孔融传》记载:

魏文帝深好融文辞,每叹曰:“杨、班俦也。”募天下有上融文章者,辄赏以金帛。[7]2279

魏文帝曹丕不仅常常提及、称赏孔融,更以金帛向全国募集其遗文,以此可见其喜爱之心。虽然《典论·论文》的编写必然带有一定的政治目的,但除去政治考量,曹丕在第三段最后单论孔融,亦可窥见偏爱之心。因此,曹丕的个人好尚无疑也是推举孔融为“七子”之首的因素之一。

此外,孔融以氣为文,文章中“气盛”的特点可以说是“七子”中最为突出者。钱基博所言“建安文章,雅壮多风,结两汉之局,而开魏、晋之派者,盖融有以先之也”[19],作为孔府后人,孔融德行高尚、学问精深,在当时颇负声名,而孔融以气为文是其文章的一大特点,对时人影响较大,且开启后世“雅壮”之文风。鲁迅先生亦云:“祢衡的文章也不错,而且他和孔融早是‘以气为主来写文章的了。”[8]156

因此,子桓将孔融列于“七子”之首理当如此。同时,这是《典论·论文》中唯一对文章之“气”直接正面给予的肯定评价。观《典论·论文》中对“七子”的评论,曹丕对孔融文气的评价不可谓之不高。综合前文论述,既然曹丕肯定孔融文章“体气高妙”,说明孔融“壮大”的文风必然符合曹丕未明确诉诸于口的审美标准。

二是好尚“壮大”文气。曹丕对不同文气有着不同看法。他推举孔融为“七子”之首,称赞孔氏文章“体气高妙”,经过前文分析,孔融的文气彰显出“壮大”的特质,而这一特质符合曹丕对文气的审美倾向。此外,分析子桓对其他文其的评价,亦能得出同样的结论:

(1)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1]158(《典论·论文》)

唐李善注《昭明文选·曹丕〈典论·论文〉》“言齐俗文体舒缓,而徐幹亦有斯累”[20]15,含有否定之意,认为“齐气”是徐幹行文中的缺点,就是因为伟长“时有齐气”,因而王粲可以与之匹敌。这一观点被大多数学者接受。“齐气”是指文章舒缓的风格。黄侃认为:“文帝《论文》主于遒健,故以齐气为嫌。”[21]

(2)应玚和而不壮。[1]158(《典论·论文》)

应旸的文章就比较平和,但不够壮大。在《与吴质书》表述为“才学足以著书”[1]165。

(3)孔璋(陈琳)章表殊健,微为繁富。[1]165(《与吴质书》)

曹丕肯定了陈琳章表之雄健的文气,指出其词采繁多、略不简洁的缺点。

(4)公干(刘桢)有逸气,但未遒耳。[1]165(《与吴质书》)

赞赏刘桢文章中的“逸气”,即超凡脱俗,但以其仍然缺乏刚健有力的文气。《典论·论文》中评价其“壮而不密”,表示刘桢文章气势壮大,但是细看文理又不够精细。

(5)仲宣(王粲)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1]165(《与吴质书》)

王粲擅长辞赋写作,但因“体弱”之病,在其他文体的创作中并不成功。李善注“体弱”:“《典论·论文》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弱,未知体弱也,”[20]10把“体弱”与“气之清浊有体”二者的“体”等同,那么按照李善对“体”的解读,“体弱”指王粲禀气弱少。曹丕表达“惜”的感受,可以窥知他对刚健清壮之气的好尚。

根据此五例可以总结出,曹丕好尚刚健遒劲的文气,而不倾向舒缓、纤弱的风格。综合来讲,曹丕对“文气”的审美喜好即为“壮大”之气。同时,不难看出曹丕自己的文章也是“壮大”的,鲁迅亦说:“曹丕作的诗赋很好,更因他以‘气为主,故于华丽以外,加上壮大”[8]155,所以《典论·论文》中亦隐含了对于“壮大”的审美倾向。而“壮大”就是建安文学时期的突出特征之一。

在此易代之际,孔融以忠正之心卫汉,以通脱之气处世,承继汉末文风新变,“以气为文”,形成气盛意遒、逞气豪宕的风格,引领了魏晋文风。曹丕好尚“壮大”之气,把握住了时代变迁下文学审美观念和艺术趣味的走向,在《典论·论文》中提出“文气”之说,推举孔融为“七子”之首,进一步承接、传递了梗概多气、遒劲雄迈之文风,推动了建安文学新审美范式的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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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宇(1996—),女,汉族,山西吕梁人,单位为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辑:朱希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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