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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陈布文

2021-06-23潘彩霞

海峡姐妹 2021年6期
关键词:张仃王蒙女神

文/潘彩霞

1946年,张仃与陈布文在哈尔滨。

1956年,张汀、陈布文与子女拍摄的全家福。

陈布文曾任周恩来的秘书,是共和国国徽设计者之一张仃的夫人,画家张郎郎的母亲。这位才女视功名利禄若尘芥,被作家王蒙誉为“女神”。

出走的“娜拉”

1920年,陈布文出生于江苏省武进县,父亲是个破落乡绅,曾当过镇长。因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她很受宠爱,开明的父亲把她送到常州去读书。

中学时,陈布文开始给杂志投稿,一笔好字,写作风格又非常老道,编辑们一度以为这是一位中年男性作者。《女子月刊》以“理想爱人”为主题举办征稿活动时,她的作品《假如我有了爱人》还获得了第一名。在学校里,她有了“小鲁迅”的称号。

对于理想爱人和理想生活,陈布文这样说:“假如我有了爱人,脱离这烟火气的社会,到乡村,到湖滨或到海边,搭两间茅蓬,早晨同着斗大的朝阳从东海升起,傍晚目送五色的晚霞在西天幻灭……”

可是,陈布文这厢还没有来得及破浪扬帆,父亲那边就已经安排她相夫教子了。因为陈布文学问好,画画在当地也小有名气,上门提亲者众。父亲为她选中一位,对方也是画画的,在日本留学。

这年,陈布文16岁,马上就中学毕业了,受进步杂志的熏陶,“婚姻自主”的思想已根深蒂固。面对来自家庭的压力,她选择逃婚,甚至做了以死抗争的最坏打算。

陈布文联合了两名女生,决定离家出走,去“干革命”。不料临出发时,两个伙伴都打了退堂鼓,她只好独自上路。到南京后,为了谋生,她开始给南京《扶轮日报》撰稿,闲适又辛辣的小杂文深得读者的喜爱,文笔日臻成熟。

《扶轮日报》上,时事漫画经常占去很大篇幅,其中的讽刺、批判和苦涩引起陈布文的共鸣。自然而然地,她与漫画的作者张仃相识了。

张仃原名张贯(冠)成,比陈布文大三岁,辽宁黑山人,自幼痴迷画画,少年时就在当地小有名气。“九一八”事变后,家乡沦陷,15岁的他流亡到北平,考入张恨水创办的北平华北美术专门学校,国画教员是齐白石。在北平,张仃开始大量接触鲁迅作品,并视鲁迅为精神偶像。日本人的飞机盘旋在北平上空时,血气方刚的他以漫画形式抗日。

1934年,因参与中共地下党领导的左翼美术活动,张仃被国民党宪兵逮捕。押送南京后,因他身材瘦小、满脸稚气,加之还不满18岁,遂被从轻发落,送到苏州反省院。一年后,张仃出狱,住在南京城外的破庙里。身无分文又孤苦伶仃的他,将名字改为“张仃”。后来在张恨水的介绍下,张仃靠给《扶轮日报》画漫画维持生计。

一样的年轻激进、才华横溢;一样的不满现实、崇拜鲁迅,两个年轻人很快相爱了。在玄武湖旁,他们为自己举办了婚礼,租了一间小屋,开始共同生活。日子清苦、简单却充实,每天早晨小贩背着箱子叫卖的馒头,就是他们的早点。

在爱与激情之下,陈布文与张仃热烈地谈论艺术、抨击时事,民间疾苦成为笔底波澜。他们一个写文章,一个画漫画,相辅而行,相得益彰。那一时期,陈布文赢得“才女”的名声,张仃也在漫画界异军突起。

延安青年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20岁的张仃以凝重的笔触,画出了一大批颇具影响力的抗日漫画。上海、南京相继沦陷后,他组织了一个“抗日艺术队”来到陕西榆林。这里靠近延安,来自革命圣地的召唤令他心潮澎湃。带着陈布文和刚出生的女儿乔乔,他们奔向了延安。

然而,没有介绍信,来路不明,初到延安,他们便受到冷遇,这让心高气傲的张仃犯了艺术家的脾气。为了不伤害他的自尊心,陈布文悄悄地去找鲁迅艺术文学院副院长周扬。就这样,21岁的张仃成为鲁艺美术系最年轻的教员。陈布文则一边照顾小家庭,一边去文学系旁听。

在鲁艺,张仃与艺术家塞克和杜矢甲气味相投,他们着装前卫、性格怪异,被称为“延安三大怪”。对他们的特立独行,后来成为诗人的灰娃印象深刻。那年,她13岁,就读于延安儿童艺术学院。几十年后,灰娃成为张仃的第二位夫人。

张仃有着艺术家的自由主义气质,个性又桀骜不驯,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因为给丁玲、萧军画肖像漫画,他被认为“丑化”革命同志,挨了批评。

看他郁郁不得志,一向冷静的陈布文每天给他读书,帮他排解烦恼。鲁艺图书馆的借书卡上,几乎每一张都写有陈布文的名字。在她影响下,张仃开始接受文学的熏陶。

1940年,在周恩来安排下,张仃只身去重庆参加“文化统战”。此时陈布文已经身怀六甲,她带着女儿,留在延安。

那年冬天,在延安的窑洞里,第二个孩子出生了。一天夜里,风特别大,门被吹开了,一只狗一样的动物窜了进来,陈布文被惊醒了,她的第一反应——是狼!所幸有惊无险,后来,她给这个孩子取名为“郎郎”。

不久,“皖南事变”爆发,中央计划撤离延安,为防路途中孩子哭闹,按规定,一家只能带一个孩子。女儿乔乔已经懂事,陈布文只能忍痛把刚满周岁的儿子交给组织送了人。国共合作破裂后,张仃回到延安,得知未见过面的儿子送了人,他多处打听未果,无奈作罢。更苦闷的是,他意识到,自己的黑白漫画很难与当时的环境相融,一时陷入了彷徨。

与张仃的失意不同,陈布文很快融入延安的作家圈子,经常与丁玲、萧军一起聊天谈文学。她进入“文艺抗敌协会”担任鲁迅研究会秘书,并深得萧军赞赏。萧军称赞她“古典文学素养很好,很有文学才情,从她的古体诗中就能看出”,称她是“没有被洗炼和发展的天才”。

此时,陈布文唯一担心的就是张仃。延安美协举办“讽刺画展”时,70多幅作品没有一幅出自张仃之手。几年前的漫画界风云人物,告别漫画似乎许久了。

1942年,“抢救运动”开始,很多投奔延安的热血青年被怀疑是特务,张仃也在其中。在一次会议上,有人揭发张仃:“他被关过反省院,肯定跟国民党有交易,要不然怎么会被放出来呢?”

陈布文站了起来,她指着揭发者义正辞严:“张仃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从前他是一个抗日青年,今天他仍然是个抗日青年!”台下的人既欣赏陈布文的勇气,又暗自为她捏一把汗。可是,为了维护张仃,陈布文就是这样不管不顾。

那期间,陈布文生下他们的第三个孩子。继承了哥哥的名字,这个孩子仍叫“郎郎”。而那个被迫送人的儿子,变成了“大郎郎”。

张仃后来转向了工艺美术设计,他装饰的作家俱乐部、设计的延安成果展览会都广受好评。

王蒙眼中的“女神”

抗战胜利后,陈布文跟着张仃奔赴东北,张仃负责主编《东北画报》,她去《东北日报》当记者。秀雅的小楷、敏捷的才思、与众不同的文风,使得陈布文很快声名远扬。

陈布文仍沿袭延安时读小说、读诗的习惯,每晚都会为张仃读,为孩子们读,让一家人从文学中获取力量。多年后,儿子郎郎仍然对母亲为他们读《简·爱》记忆犹新。

1949年,为了筹备建国,张仃奉命去北京,参与国徽和纪念邮票的设计。陈布文则以其过人才华当选为周恩来的机要秘书。令人意外的是,一年后,她主动放弃人人羡慕的高位,退出中南海,去中学做了语文教员。

这几乎成了一个轰动一时的新闻。也许,多年后她对儿女们说的话是最好的解释:“还是当艺术家最好,无冕之王。”

1954年,陈布文因重病卧床八个月,自以为生病期间不应该领取酬劳,谁料这一高尚之举却酿成了一个说不清的误会,学校对她做了“自动离职”处理。

对此,陈布文没有争辩,她给学校投书一封,说明事情原委,以示善始善终。

从中学离职后,陈布文一边抚育儿女,一边写“抽屉文学”,作品在《人民文学》《新观察》都有发表。尽管那时家中有四个孩子需要照顾,但她始终没有放弃读书、写作。每有闲暇,她就会组织孩子们对对联、猜谜语、讲故事,给他们以文学的启蒙。

没有了家庭的后顾之忧,张仃专注于设计,多次担任世博会中国馆总设计师。后来,张仃成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第一副院长。

1956年,22岁的王蒙在《人民文学》发表成名作《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岂料引发轩然大波,各种批评质疑一度占了上风。虽然后来转危为安,但在为小说修改召开的座谈会上,王蒙的发言变得谨小慎微。会后,他收到一封字迹飘逸的信,信中语句却是掩不住的失望:“你的发言是多么平和,多么客观,又是多么令人不愉快地老练啊……”依照信中所附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听筒里,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王蒙同志呀,现在已经找不到像我这样多事的人啦……”

与王蒙有一个电话、一封书信之缘的,正是当时37岁的陈布文。若干年后,王蒙约见了艺术家张郎郎。在张郎郎的讲述中,他“心潮历历绘芳容”。后来,他以陈布文为原型写出了非虚构小说《女神》。

对于世俗,陈布文看似不通情理,但对身边人,又像太阳一样极尽温暖。黄永玉带着妻儿从香港来到北京时,“初来乍到一新地,多少有些恍惚”,是陈布文“像大姐一样热心地帮衬着”,让他“心底是止不住的暖意”;后来成为著名画家的丁绍光也说,“布文老师博览群书,学贯中外古今……她那一目了然的预见性和洞察力,一针见血的言词,就如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剑,直指黑暗中鬼魅的咽喉……”

张仃为陈布文作的画像

坚实的根基

每每看到成长中的孩子们,陈布文总会想到“大郎郎”,她时常念叨:“大郎郎什么时候能回家?”没想到,惊喜来得那样突然。

有一天,儿子郎郎带学长耿军回家,看着两个人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陈布文一下子愣住了。而张仃见了,把手一扬,激动地说:“什么也别说了,这是大郎郎回来了!凭我这双画家的眼睛,绝对错不了!”经过核实,眼前的耿军正是“大郎郎”。

原来,1959年郎郎考入北京一零一中学后,所有的老师、同学都说他和“旗手”耿军长相酷似。带着好奇,两个孩子见了面,才有了后来的一幕。

找到失散多年的哥哥成了郎郎“一生中最大的收获”。那天,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了糯米圆子。在陈布文的老家江苏武进,这个甜食叫“团圆”。

受陈布文的影响,郎郎也热爱诗歌,上大学后,他在家里组织起了文艺沙龙,取名“太阳纵队”。

1966年,“文革”爆发,张仃一夜之间坠入深渊。

陈布文心痛无比,眼泪无声流下。然而,她依然镇定从容,以智慧、勇气和力量全力应对。她像当年一样挺身而出,大讲延安故事,从气势上压倒对方;张仃参加批斗会归来,她整夜整夜给他读书,读的是鲁迅、雨果。

像个诤友般,陈布文一面严厉地告诉张仃,不能在她和孩子们面前倒下;一面又耐心开导,让他相信时间、相信历史会给他一个公正评判。带领着整个家庭,她托起了张仃的艰难岁月。

动荡的十多年里,许多家庭分崩离析,而张仃的家,一个都没有少。陈布文,就是他们的守护神,就是整个家庭的精神支柱。

动乱结束,当张仃和孩子们都踏上新的征程,走得越来越顺畅时,陈布文的生命却一点点失掉了。1985年12月8日,陈布文心力交瘁,平静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临终前,她叮嘱儿女:“忘掉一切,各自开始新的生活。”

陈布文历经磨难的一生,如儿子张郎郎所说:“我们这个家,父亲是塔尖上光芒四射的宝珠,而母亲就是最下面坚实的大理石根基。她为我父亲,为这个家付出了一切,耗尽了最后一口气……但她坚韧不拔的精神——奋斗、探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在我们家族中一直在回响着,激励我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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