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隔膜?希望
2021-06-23林建刚詹静
林建刚 詹静
[摘 要]鲁迅的《故乡》蕴含着多种主题。本文从乡愁、隔膜、希望三个角度出发,重新审视鲁迅这篇文学经典。乡愁是鲁迅文学创作的源泉。乡愁,既让鲁迅的文学地标呈现出典型的江南绍兴特色,又形成了他小说创作中的离去-归来-离去的模式。隔膜,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是鲁迅文学创作的主题之一。在《故乡》中,鲁迅向读者呈现了我与闰土、我与杨二嫂、杨二嫂与闰土的三种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希望,同绝望一样,也是典型的鲁迅式的思想命题。一方面,鲁迅对希望的反思,呈现出他对彼岸世界的乌托邦的警惕,这是鲁迅思想家面向的精彩呈现。另一方面,鲁迅对希望的期待,呈现出他对革命的期待与盼望,这是鲁迅革命家面向的具体呈现。
[关键词]乡愁;隔膜;希望
[作者简介]林建刚(1983-),男,文学博士,重庆文理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副教授,重庆三峡学院文学院硕士生导师(兼职);
詹静(1998-),女,重庆三峡学院文学院硕士研究生(重庆 404000)。
鲁迅的经典小说《故乡》写于1921年1月,发表在当时最有影响力的杂志《新青年》上。这篇小说,在民国时期就入选了中小学语文课本,后来还入选了日本的中小学课本,可以说,《故乡》是鲁迅影响力最大的小说。《故乡》的主题,蕴含丰富,有多种不同的切入角度。仔细阅读这篇文学经典,可以看出,小说呈现了浓厚的乡愁氛围,展现了人际隔膜的无奈,叙述了对希望的信仰与怀疑。本文将从乡愁、隔膜、希望这三个角度来再一次审视这篇小说。
一、乡愁:鲁迅的创作源泉与现代性焦虑
《故乡》本质上讲的是乡愁的故事。乡愁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之一。每个人在童年时期,就已经形成了对故乡的依恋。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总要去远方寻找自己的人生道路,这就不可避免地要离开故乡。于是,人们就会在远方思念故乡,这是人类的普遍境遇。因此,也是世界文学永恒的主题之一。从文学作品的角度来讲,西方文学史上的《奥德赛》,讲述的是主人公奥德修斯克服种种艰难险阻,荣归故乡的英雄记。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不论是《古诗十九首》中的“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还是白居易《夜雨》中的“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都是这一乡愁主题的经典呈现。从作家的角度来讲,乡愁是一种精神动力,是作家创作的源泉,正因为鲁迅走异路去异地,身在远方不断思念家乡,才有了他文学世界里的S城(即绍兴城)、鲁镇、咸亨酒店等一系列带有江南色彩与江浙文化的文学地标。身在海外的旗人老舍,在英国伦敦思念故乡北平,就有了《二马》《赵子曰》,逐渐形成他小说创作中的北平世界。离开湘西凤凰的沈从文,来到北京当北漂,陆续写下了《边城》《萧萧》等一系列以湘西世界为文学地标的文學作品。为了摆脱贫穷去当兵的莫言,在逃离了家乡山东高密之后,在遥远的异地,开始创作以高密东北乡为文学地标的红高粱系列。可以说,乡愁是文学家创作的动力之一,这种创作机理,可以称之为圆上的远点向圆心反射的过程。每个人的出生地就是圆心,出生之后,为了求学、工作,我们在人生路上可能离圆心越来越远,这个关于人生的圆也越来越大,距离圆心的故乡也就越来越远。于是,我们开始怀念家乡,想念妈妈做的饭,怀念童年的小伙伴,思念曾经的初恋,这种浓得化不开的怀旧,就是乡愁。当人类在异地想念家乡,又因为千山万水不能回到家乡时,有才华的作家就会通过想象力用文字来构造他的精神家园。于是,就有了刚才我们说的一系列的建立在文学地标基础上的文学作品,也就有了余光中的《乡愁》这样的诗歌名篇。
具体到鲁迅的小说《故乡》,可以说,这篇小说构成了乡愁小说的经典叙事模式:离去—归来—离去。这一叙事模式,就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所提到的归乡模式。可以说,鲁迅的《故乡》《祝福》《在酒楼上》《孤独者》,都带有这一模式。同样的,在当代文学史上,张承志的《黑骏马》,再一次呈现了这一叙事模式。实际上,我们可以说,鲁迅小说《故乡》中的这种乡愁,是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型的必然产物。传统中国,很多人很可能一辈子就待在家乡,只会对“诗和远方”产生遥远的憧憬,而不会有乡愁;只有到了现代中国,在现代社会人员大流动的时刻,去到异地工作,在远方生活,才会对自己童年时代生活的故乡产生一种依恋和怀念。
在《故乡》这部小说中,鲁迅所呈现出来的就是故乡的凋敝与萧索。这非常典型地体现了现代知识分子的焦虑: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
在传统中国社会,即使一个人通过科举考试离开了故乡,在崇尚叶落归根价值观的影响下,那些士绅也会在晚年回到故乡,于是就产生了这样的一种情形:青少年时代刻苦攻读,考取功名来到京城做官,在享受了多年的高官厚禄之后,晚年叶落归根,回归家乡,反哺家乡。典型的如贺知章,他晚年在《回乡偶书》一诗中写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在传统社会里,中国的乡村呈现出一种良性循环。一方面,它通过私塾或者书院的方式造就人才,促使人才前往城市;另一方面,当这些人才晚年之际,他们会回到家乡,反哺乡村。造血和回血是通畅的,这样的通畅就保证了乡村能够生生不息地产出人才,这样,在皇权不下县的规则下,建立在宗族基础上的士绅阶层统治着乡村,在儒家伦理的影响下,乡村相对稳定、有序、安逸。
到了现代中国,随着西方的冲击,乡村秩序开始解体。鲁迅的《故乡》,在很大程度上就预言了乡村的解体。作为知识分子的鲁迅,他的焦虑就在于乡村往何处去的疑问。在现代社会中,一代又一代人通过求学的方式离开故乡,前往城市,这一方面造就了城市的繁华,但另一方面,也导致了乡村的枯竭。因为这些来到城市的人才再也不回到乡村去了。乡村虽然还是具有造血功能,但造出来的血都被城市所汲取,城市却不能通过回血的方式来反哺乡村,于是乡村逐渐地凋敝,城乡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对此,鲁迅写道:“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01页。]可以说,鲁迅这篇写于1920年代的小说预言了我们这个时代。现代化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城市化,而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大量的农村富余劳动力都前往城市工作,乡村只剩下了妇孺老幼。更糟糕的是,当像闰土这样的农民进城打工之后,他的孩子并不能跟随他进城,导致父母与孩子长时间的两地分居,造成了乡村留守儿童爱与陪伴的双重缺失。这种双重缺失导致了孩子性格的自卑和性情的冷漠。以鲁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在五四时期的一大发现,就是儿童的发现,并由此形成了鲁迅的“幼者本位”意识。正如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所写的那样:“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135页。]而现代化影响下的城市化,不仅会导致乡村的凋敝,更会导致儿童的失爱。这就是鲁迅隐藏着乡愁背后的最大焦虑。如果说,鲁迅的《狂人日记》是对百年中国革命的隐喻,那么,他的《故乡》就是对百年中国乡村道路发展的隐喻。
二、隔膜:人与人之间的永恒困境
《故乡》的第二个主题是隔膜。小说中,鲁迅写道:“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510页。]这里的隔膜,就是小说的另外一个主题。小说中,到底写到了谁与谁的隔膜呢?在我看来,小说主要写到了三个人的隔膜:“我”与闰土的隔膜,“我”与杨二嫂的隔膜,闰土与杨二嫂的隔膜。
首先,小说所呈现出来的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中,最明显的是“我”与闰土的隔膜。童年时代,“我”和闰土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我们一起捉鸟儿、一起玩耍、一起拾贝壳,是完全没有隔膜的好朋友。然而,多年之后,当“我”再一次回到故乡,见到童年的好伙伴闰土时,作者写道:“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507页。]千言万语,却无话可说,这是我对闰土的隔膜。紧接着的,是闰土对我的隔膜。作者写道:“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507页。]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我”和闰土之间产生了很沉重的精神隔膜。作为知识分子的“我”,渴望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畅快的交流,而没有受过教育的闰土,早已经失去了他的精神世界,成为了一个奴性很深的成年人,一见了面就叫“我”老爷。对此,“我”也就无言以对了。这里,展现出来的是两人在精神世界的隔膜。
精神的隔膜之外,还有语言的隔膜。“我”与闰土之间,已经没有共同的语言了。“我”作为知识分子,所使用的语言是知识分子话语,而闰土是一个乡土农民,使用的语言是乡村的语言,所以,两个人在精神上的隔膜之外,产生了语言上的隔膜。小说中,鲁迅写道:“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508页。]语言的隔膜让彼此之间出现了失语的状况,于是“我”只能通过闰土的摇头、皱纹、沉默、吸烟来感知闰土所经历的苦涩。
在精神隔膜、语言隔膜之外,还有一种经济上的隔膜。“我”与闰土,从经济地位而言,出身就不在同一个层面上。如今,“我”作为知识分子回到了故乡,虽然经济境遇并不是很好,但总体来说也還过得去,至少在城里租了房子,可以将母亲和侄子宏儿都带离农村,前往城市。与“我”相比,闰土的经济状况要差很多。小说中,作者写道:“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508页。]这种经济上的差距,让“我”与“我”的母亲决定帮助一下闰土:“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508-509页。]如果说“我”与闰土的精神隔膜与语言隔膜是无解的难题,那么,这一经济上的隔膜,倒是可以通过送闰土一些必要的东西来帮助一下他。这也是“我”唯一能帮助闰土的地方了。
其次,小说中“我”与杨二嫂之间的隔膜,也是作者所重点描述的。第一是记忆的隔膜。关于这一点,作者写道:“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似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已经完全忘却了。”[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505-506页。]也就是说,“我”忘却了童年时代斜对门儿的豆腐店里的杨二嫂,但对杨二嫂而言,她完全不能理解我忘却了她:“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506页。]第二是经济上的隔膜。关于这一点,作者在小说中写道:“‘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地站着。”[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506页。]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杨二嫂认为“我”在城市发展非常好,可谓有权有势有姨太太。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我”在城市里租房而住,并未做大官,也并非大富大贵之人,反而在城市中有一种漂泊之感,属于夹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零余人。由此,我们可以发现,杨二嫂与“我”之间存在着严重的经济隔膜。
小说中,“我”与闰土的隔膜也好,“我”与杨二嫂的隔膜也好,在小说中体现得都非常明显。小说中比较隐秘的隔膜体现在闰土和杨二嫂之间。我们知道,在《故乡》里,杨二嫂是一个不和谐的因素,她的典型特点除了牙尖嘴利、作风泼辣之外,还有一个——偷,对此,鲁迅这样写道:“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506页。]这样的一个人物,却试图挑拨离间“我”和闰土的关系。通过“我”的母亲,她暗示了一个信息:闰土也是小偷儿。小说中,作者写道:“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现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509页。]作为小偷的杨二嫂,在灰堆里掏出十几个碗碟之后,判定闰土也是个小偷,真可谓“猪的眼里是猪”。试图传达的信息,恰恰定义了自己,而非别人。因此,杨二嫂和闰土之间也是有隔膜的。当然,到底是谁要偷这几个碗碟,不同的读者是有不同的判断的,绝大多数中国读者都认为这个小偷应该是杨二嫂。
纵观整篇小说,我们可以发现,鲁迅通过精细的语言描写、动作描写、神情描写等等,描述了“我”与闰土的隔膜,“我”与杨二嫂的隔膜,杨二嫂与闰土的隔膜。小说最后,“我”的最大期待就成了“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
对这种人与人之间的隔膜,鲁迅是非常敏感的,也是非常痛心疾首的。伟大的作家都会有强烈的同情心与悲悯心。痛恨隔膜的鲁迅,对他人的苦痛非常敏感,非常关心。晚年的时候,鲁迅在《这也是生活》中写道:“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24页。]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鲁迅希望跟人们畅通无阻的沟通交流的愿望。
三、希望:彷徨于此岸与彼岸之间
在乡愁、隔膜这两个主题之外,《故乡》还涉及一个核心主题:希望。小说最后谈到了“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这里的关键词就是希望。在小说的倒数第二段,鲁迅写道:“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吗?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510页。]在这里,鲁迅不仅反思了闰土的偶像崇拜,也就是他的封建迷信;更反思了自己的偶像崇拜,也就是对希望的崇拜。谈到希望,从时间上来说,指向的都是未来,也就是对未来的一种期待。所以鲁迅在这篇小说里,有一种很深刻的反思,这种对未来,尤其是以未来为代表的彼岸世界的警惕,是鲁迅作为否定的思想家的一个重要面向。这种对希望的反思,体现在鲁迅对乌托邦世界的警惕。而这种对乌托邦世界的警惕,不仅体现在这篇小说中,也体现在鲁迅的演讲、书信、其他小说以及散文诗中,接下来我们一一来说。
先说演讲。鲁迅在《坟·娜拉走后怎样》这篇演讲中说道:“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但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166—167页。]这种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就已经蕴含着明显的“警惕未来只要今天”的观念。
再说书信。在《两地书》中,鲁迅写道:“所谓希望将来,不过是自慰,或者简直是自欺之法。”[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68页。]除此之外,同样是在《两地书》中,鲁迅还写道:“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缴了白卷。”[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第466页。]
三说小说。《故乡》之外,鲁迅在小说《头发的故事》中,也有对这种以未来为代表的黄金世界的乌托邦的反思。在这篇小说中,鲁迅写道:“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488页。]
最后说散文诗。鲁迅在他的散文诗集《野草》中也表达了类似的观念。例如在《影的告别》里,他写道:“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第169页。]同样的,在《野草》中还有一首散文诗《希望》,在这首散文诗里,鲁迅引用了裴多菲的那首非常有名的诗。他写道:“希望是甚么?是娼妓: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第182页。]
在鲁迅看来,绝望是虚妄的,希望也是虚妄的。这就从根本上打破了关于希望的偶像,打破了对乌托邦世界的崇拜与向往。乌托邦世界,从时间上来说主要有两方面:第一个是指向未来的;第二个是指向过去的。因为人既不可能穿越到未来,又不可能穿越到过去,所以你想穿越到过去,代表着你想复古,对你而言,古代,就是一个黄金世界。你想到未来,那么未来对你就是一个黄金世界。你只能通过革命的方式来实现。某种程度上,鲁迅既对复古有警惕,又对革命的未来有反思。他给出的方案是什么呢?——牢牢地抓住此时此刻的现在,而不是海子所说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要从今天起,要活在当下。这就非常类似于东欧思想家亚当·米奇尼克的那句名言:“不是为了美好的明天,而是为了美好的今天。”从这一点上来说,鲁迅跟徐志摩对苏俄的评论也是不谋而合的。徐志摩在游览苏俄的时候,写过一段精彩的评论:“他们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实现的,但在现世界与那天堂的中间隔着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类泅得过这血海才能登彼岸,他们决定先实现那血海。”[徐志摩:《血——莫斯科游記之一》,《晨报副刊》1925年8月6日。]实际上,人们站在此岸世界想念彼岸世界,但是彼岸世界是永远实现不了的,只能努力地接近,但永远实现不了。任何妄图实现彼岸世界的革命终将是通往奴役之路,这可能也是鲁迅非常深刻的一面。
既然希望为虚妄,绝望也为虚妄,那这个小说到最后为什么作者突然又想到了“眼前展开了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510页]为什么小说最后有一个光明的结尾呢?一方面正如鲁迅1925年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所说的,这段结尾是硬唱凯歌。另一方面,也与当时的时代氛围有关。《故乡》出自《呐喊》,体现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高潮时期鲁迅的思想状态。时代的乐观主义精神在很大程度上感染了鲁迅。这一点,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的很清楚。他说:“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441-442页。]鲁迅终究不够残忍,最后还加了一个光明的尾巴。这个光明的尾巴,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鲁迅人生选择的隐喻。虽然鲁迅在思想层面上认识到了乌托邦的可怕之处,但是在实际选择上,他又禁不住希望的诱惑,禁不住彼岸世界的诱惑,最终又选择了拥抱乌托邦。这就是鲁迅后来的人生选择,这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作为革命家的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