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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湟“花儿”与江南民歌口头程式研究(六)

2021-06-22杨生顺

群文天地 2021年3期
关键词:程式山歌歌谣

杨生顺

(十二)金盆洗子银盆里过

此程式与正反照应类颇为相近。

在明代《山歌》中有一首《吃樱桃》,内容如下:

日落西山影弗高,

姐担子竹榜打樱桃。

打子四九三十六个樱桃安来红篮里,

要郎君摸你吃樱桃。

吃樱桃,话樱桃,

嫌奴奴拉闸手鏖糟。

小阿奴奴金盆洗子银盆里过,

白罗帕子转三遭。

“金盆洗子银盆里过”在后世的民歌中经常可见,此语作为一种语言程式传承了下来。此程式与河湟“花儿”的一些起兴句非常接近,且看下面两首“花儿”——

金桶里打水银桶里倒,

几时上满银桶哩;

我这里望来她那里瞭,

几时上成连手哩。

(《青海花儿选》P28 青海人民出版社 1958)

金桶儿担水者银缸里倒,

多昝家缸担满哩;

手儿俩绕来眼睛俩叫,

多昝家才团圆哩。

(《花儿集·西宁演唱特刊》P90 青海省西宁市文化馆 1979)

吴歌之“金盆洗子银盆里过”较之河湟“花儿”“金桶里打水银桶里倒”“金桶儿担水者银缸里倒”,虽然吴歌是“金盆”“银盆”,河湟是“金桶”“银桶”(“银缸”),但是结构程式完全一致。

(十三)天上+多月弗(不)+

明代江南《山歌》中,有一些用“天上星多月弗多”起兴的作品,如:

天上星多月弗多,

世间多少弗调和。

你看二八姐儿缩脚睏,

二十郎君无老婆。

天上星多月弗多,

和尚在门前唱山歌。

道人问道:

“师父那能快活,

我受子头发讨家婆。”

此外,《山歌》中还有用“天上星多月弗明”起兴的作品,如:

天上星多月弗明,

池里鱼多水弗清,

朝里官多乱子法,

阿姐郎多乱子心。

明代的吴歌不断传承,不断发展,对后世江南产生了重要影响。用“天上星多月弗明”起兴的作品不胜枚举,如下:

浙江庆元县民歌:

天上星多月不明,

溪中鱼多水不清,

朝里官多乱了事,

小姐郎多败名声。

(王士均《江南民间情歌八百首》P256 学林出版社 2011)

秦淮区民歌:

天上星多月不明,

河里鱼多水不清;

朝里官多闹成了灾,

小妹郎多戏花了心。

(姚鸣凤、陈秉坤《南京歌谣谚语》P94 南京古籍出版社 1990)

兴国县民歌:

天上星多月唔明,

溏里鱼多水唔清,

朝中官多会乱职,

老妹心多会乱情。

(《中国歌谣集成 江西卷》P262~263 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 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江西卷编辑委员会 2003)

上述举例可见,在江南民歌中以“天上星多”起兴的民歌,不仅具有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而且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

当然,这种起兴程式,词句并非完全固定,有一定的变异性。如:

江宁县民歌:

天上星多月不光,

哪条河路不通江,

哪有街前不卖酒,

哪有姐儿不爱郎。

(姚鸣凤、陈秉坤《南京歌谣谚语》P76 南京古籍出版社 1990)

海门民歌:

天上星多数不清,

河里鱼多水不清;

朝里官多闹成反,

小奴奴郎多乱花心。

(林宗礼、钱佐元《江苏歌谣集成(第三辑)沪海区》P139 江苏省立教育学院出版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

崇仁县山歌:

天上云多月不明,

港里鱼多水不清,

朝中官多会乱事,

恋妹人多会反心,

恋妹反心向别人,

辜负情哥一片心。

(《中国歌谣集成 江西卷》P433 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 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江西卷编辑委员会 2003)

这三首作品用“天上星多月不光”“天上星多数不清”“天上云多月不明”起兴,与明代的“天上星多月弗多”“天上星多月不明”都有共同的“+++多+弗(不)+”程式。

江南的这种民歌,也保留在河湟地区。

天上下雨又下霜,

河里鱼儿奔长江;

河里鱼多水不清,

贤妹人多花了心。

(《青海民族民间文学资料:传统花儿专集》P133 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青海分会 1979)

这首作品最终演化成了河湟“花儿”:

天上下雨又下霜,

鱼儿么奔了个长江;

河里鱼多者水不清,

尕妹們白费了心了。

(韩占祥 马小琴《青海撒拉族民间文化集》P460 青海人民出版社 2012)

原来的二四句的三字尾“奔长江”“花了心”分别变成了两字尾“长江”“心了”,原来的“贤妹”变成了“尕妹”。

在六句式“花儿”中,也存在这样的文化现象,如:

天上的云多不下雨,

请龙王,

梅花山要求个雨哩;

阳世上人多不像你,

邀媒人,

一心儿要煨个你哩。

(《中国民间歌谣集成青海省大通县卷:大通花儿集》P169 青海大通县文化馆 1986)

这首青海“花儿”,除了保留江南固有的口头程式外,“梅花山”这一南京文化符号口头传承了下来。

天上的云多不下雨,

旋风儿,

你把个云刮散了:

这多①的人伙里冇有你,

冇良心,

你把个心亏烂了。

(《花儿集·西宁演唱特刊》P127 青海省西宁市文化馆 1979)

应该说,这首河湟“花儿”是此类口头程式的进一步传承与发展。

天上冇云不下雨,

旋风把云吹散了:

世上人多不如你,

哥哥的心牵烂了。

(《中国民间歌谣集成青海省大通县卷:大通花儿集》P109 青海大通县文化馆 1986)

三月四月不下雨,

五月的雨,

豆儿花扬红着哩;

婚姻的事儿上俭办走,

好心的人,

庄子上要带个头哩。

(《中国民间歌谣集成青海省大通县卷:大通花儿集》P124 青海大通县文化馆 1986)

在明代吴歌中,此类程式多为“+++多+不+”,在河湟“花儿”中稍有一些变化,为“++++多不++”。上面作品的起兴句“天上的云多不下雨”“天上冇云不下雨”便是如此;这些句子有发生过变异,如“三月四月不下雨”;而“世上人多不如你”则变为“这多的人伙里冇有你”。可见,河湟“花儿”在江南民歌的基础上有了新的变异与创新。

(十四)天上+++++,地(上)下+++++

江南民歌中还有以“天上+++++,地(上)下+++++”起兴的程式,如:

江苏民歌:

天上星多月不明,

地上山多路不平,

堂屋只有灯盏亮,

世间只有妹知情。

(王士均《江南民间情歌八百首》P36 学林出版社 2011)

江宁县民歌:

天上星多月不明,

地上路多走不尽,

塘里鱼多搅浑了水,

姐儿郎多搅浑了心。

(姚鸣凤、陈秉坤《南京歌谣谚语》P76 南京古籍出版社 1990)

浙江民歌:

天上星星恋月亮,

地下金鸡配凤凰;

妹子生来农家女,

一心只爱种田郎。

(王士均《江南民间情歌八百首》P241 学林出版社 2011)

上面江南民歌的起兴句都是“天上+++++,地上+++++”程式,而且第一句与第二句是对偶的。当然,此程式的起兴句,江浙民歌也有不配对的,如:

浙江杭州民歌:

天上银盘十五明,

地上郎妹结同心;

妹是银盘郎是槌,

槌打银盘好出音。

(王士均《江南民间情歌八百首》P94 学林出版社 2011)

南京六合县民歌:

天上星星朗朗稀,

地下碎米好喂鸡。

红花公鸡好做伴,

赤心娇娇好做妻。

(姚鸣凤、陈秉坤《南京歌谣谚语》P85 南京古籍出版社 1990)

这两首作品的前两句,除了“天上”对“地下”相对外,其他词组基本不对称。

有些江南民歌的此类起兴程式,文字稍有变化,如:

洞头县民歌:

天顶出了七柳树,

地下也出白石榴,

眼看阿娘长这美,

就像白纸包红绸。

(《中国歌谣集成·浙江卷》P187 中国ISBN中心出版 1995)

这首作品的前两句,是用“天顶”和“地下”起兴的。

除了山歌,南方小调中也有“天上”和“地下”起兴的民歌。如海盐县小调:

天上苏木②什么人栽?

地下黄河什么人开?

什么人把守三关口?

什么人出家一去不回来?

天上苏木王母娘娘栽,

地下黄河老龙王开。

杨六郎把守三关口,

韩湘子出家一去不回来。

……

(《中国歌谣集成·浙江卷》P194 中国ISBN中心出版 1995)

这样的小调也普遍流传于青海社火中,只是内容稍有不同。此类程式的吴歌,也流入河湟地区,譬如:

天上的雁儿一绺儿三,

地下开遍并头莲,

情郎半路上嫑闪缠,

虎口里拔牙妹敢干!

(许英国:《青海藏族情歌三百首(附汉族近代歌谣)》P138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青海分会编,1984)

這首青海山歌洋溢着浓郁的江南文化气息。首先,“天上++++,地下++++”是江南民歌惯用的起兴程式。其次,作品下片所折射出来的文化精神,与河湟地区的女性形象不同,展现了江南女子大胆洒脱的叛逆精神。

此类程式对河湟曲艺的建构产生了积极影响,贤孝、小调、“花儿”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

贤孝如:

天留了日月佛留了经(哎),

人留子孙草留(哎)根。

天留日月东西里转(那),

佛留真经劝化人心。

人(那)留了子孙(着)防备老(啊),

草留了(哎)须根(那)等来春(那)。

天上的云多了天不(哎)晴(哎),

地(啊)上的石多了路不(哎)平(那),

世上的(你就)人多了心不公(那),

河里的鱼多了水不(哎)清(那)。

把日月好比是千条箭(哎),

四(啊)季(你)好比四张(儿)弓,

日月东西转(就)光阴似箭,

尘世上催老了青春(的)少年。

把这些闲言表(啊)不尽(哎),

听我把《十不亲》细(啊)表分明(哎)。

先说(个)老天爷亲来也不清(那),

老天爷它在(哎)半虚(儿)空,

日月二祭(在)东西里转,

催老了多少美少(哎)年。

八十的老汉(在)花园里站,

手扒(住)花树(儿)泪珠(儿)不干,

问老汉为什么泪流满面(奈)?

我想老(呵)容易(啊)想少(呵)难,

花开花败年年有(啊),

人老了再不能转少年(那)。

再说了地势也不清(哎),

丈二的黄土太狠(哎)心,

前三十年人吃土,

后三十年(就)土吃人,

人吃土来常常(儿)在,

土吃人来永无踪。

土(啊)里生来土里长,

到后来原叫土吃(啊)上。

人在阳世上站着个店(那),

争名(儿)夺利(的)是(啊)枉(哎)然(那)。

……老天爷亲了日月(儿)明(哎),

地亲了万物(啊)才能长成,

儿女们亲了父母当人,

贤后们(你就)亲了(啊)谦让合(哎)心,

……这才是国正天心顺,

世上的官亲了留下贤名,

家有妻贤夫(啊)祸少(啊),

堂前子孝父心(哎)宽,

一辈(儿)古人一本经(那),

亲哩嘛不亲在人心。

要听曲儿的名和姓(奈),

十不亲留下了警钟(儿)鸣(啊)。

这首《十不孝》是根据西宁曲艺大师刘钧演唱整理的。该作品内容完整,前后呼应,听之凄然,催人泪下,堪称青海民间曲艺佳作。其中的“天上的云多了天不哎晴哎,地啊上的石多了路不哎平那,世上的你就人多了心不公那,河里的鱼多了水不哎清那”,去掉虚词、衬词,与江南民歌的程式、内容基本一致。

小调如:

天上云多天不晴,

地下山多地不平。

山里头草多花不明,

河里鱼多水不清。

大路上石多路不平,

阳世上人多心不公。

(《民和民间小调精选》P6民和县“花儿”协会 民和县音乐舞蹈戏剧家协会,2011)

此为六句式河湟小调,与崇仁县山歌“天上云多月不明,港里鱼多水不清,朝中官多会乱事,恋妹人多会反心,恋妹反心向别人,辜负情哥一片心”句式结构基本一致,与江南民歌的程式完全相同。作品从“天上”写到“地下”、从“山里”写到“河里”、从“大路上”写到“阳世上”,内容淳朴,过渡自然,寓意深远。

“花儿”如:

天上龙多不治水,

地下的清泉儿满了;

庄子里人多不如你,

你把我三魂揽了。

(季家成《青海山歌》P33 甘肃人民出版社 1958)

这首“花儿”和前面的小调不一样,不仅用江南民歌常见的“天上、地下”起兴,而且还包含了江南“+++多+弗(不)+”程式。河湟“花儿”中,类似于这种程式的作品颇多。

一是以“天上++++,地下++++”起兴的作品,如:

天上的日头儿朝云哩,

地下的花儿们俊哩;

尕妹的模样儿耀人哩,

小阿哥见了时晕哩。

(《青海民族民间文学资料:传统花儿专集》P82 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青海分会 1979)

天上的燕子双尾巴,

地下的麻雀跳踏踏;

阿哥把姊妹撂不下,

再来的日子记下。

(《青海民族民间文学资料:传统花儿专集》P66 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青海分会 1979)

二是以“天上++++,地上++++”起兴的作品,如:

天上的云彩雨摆开,

地上的白杨柳展开;

浪来的尕妹们单摆开,

两面的尕手儿甩开。

(《中国民间歌谣集成青海省大通县卷:大通花儿集》P111 青海大通县文化馆 1986)

天上的云彩下雨哩,

地上的莊稼们长哩;

没人的地方想你哩,

清眼泪不由地淌哩。

(《中国民间歌谣集成青海省大通县卷:大通花儿集》P103 青海大通县文化馆 1986)

上面的这些四句式“花儿”,与江南民歌的起兴程式完全相同,都出现在上片中,即便是“地下”“地上”这么细微之处也是相同的。

六句式河湟“花儿”亦如此,如:

天上的雀儿配对对,

地上的草,

我当了绿胭脂了;

阿哥好比是陈世美,

嘴说得好,

心思哈我知道了。

(《青海花儿选》P56 青海人民出版社 1958)

河湟“花儿”也有创新之处,譬如:

天上的星星星对星,

扫帚星,

我当成一对儿滚灯;

尕妹的眼睛毛敦敦,

嘴唇红,

模样儿咋这么心疼。

(季家成:《青海山歌》P59 甘肃人民出版社 1958)(P24)

这首作品的起兴,有“天上”,无“地下”,且整体结构与上一首作品一样采用了“截断腰”。

(未完待续)

注释:

①“这多”应该是“这么多”或“只门多”。

②“苏木”:植物名,有紫苏、白苏之分,能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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