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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微弱的叙述”的内面

2021-06-22冷霜

南方文坛 2021年3期
关键词:文学史学术道德

作为一位文学史家,洪子诚先生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领域取得的成就已经为学界所共知。他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国当代文学概说》《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讲稿》等著作中采取的研究方法、提出的概念与命题,都深刻地影响和型塑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研究,使他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化和学术研究传统确立的核心人物”(贺桂梅语)。这几部著作,连同《1956:百花时代》,均完成出版于20世纪末21世纪初,正值他于北大中文系退休前后。然而,它们并非洪子诚先生学术研究工作的终点,在此后的将近20年时间里,他又先后出版了《我的阅读史》《材料与注释》《读作品记》等多部著作,这些著作或者开辟了“阅读史”“相关性研究”等新的研究界面,或者探索了“以材料编排为主要方式”的文学史研究与叙述的方法,从而一再地更新了我们对当代文学史研究的可能性的认知。在刚刚面世的《洪子诚学术作品精选》一书中,即使不算作为存目的选自《材料与注释》的三篇文章,他的十余年来的新作也已占据了全书一半以上的篇幅,正是对这种愈老弥坚的学术创造力的直观呈现。这些新作(尤其是选自《我的阅读史》和《读作品记》的文章)在文体上与洪子诚先生此前的著作有明显可见的差异,与此同时,它们又体现出他一贯的思想关切和学术立场,并且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了他的文学史研究的独有品质。这里所要谈的,就是我个人阅读洪子诚先生这部分著作的一些粗浅的体会。

洪子诚先生在他的文章和访谈中不止一次提到,对教学本身的看重,以及身处知识更迭迅疾的当代文学研究领域而担心落伍的心理,使他在任教期间始终不敢懈怠,直到退休后,这种紧张感才有所减弱。在我看来,与这种变化同步的,是他在退休后的著作中,特别是在那些从一个特殊读者视角出发的学术随笔中,他开始剖陈他在当代不同历史时期的个人阅读体验,这在他关于契诃夫、《鼠疫》和《日瓦戈医生》的多篇文章中都有醒目的表现。这种对个人情感与体验的表露,更早也曾出现在《1956:百花时代》的前言和后记中,并使熟悉他的一些读者和同行为之惊喜。洪子诚先生对这样的表达始终保持着警醒的态度,然而,恰恰是由于这些并非一时兴起而不曾自觉的个人情感与体验的表述中,文学史研究者和历史亲历者两种身份和声音同时出现,让我们看到谨严的文学史研究背后具体而鲜活的“人”的因素,因而丰富了我们对无论是当代文学史还是文学史研究工作本身的理解。

而在以“我的阅读史”为线索的系列文章中,他开创了一种独特的处理个人阅读经验的方式,在袒露它们的同时又对其做出反省、剖析和整理,并有意让不同历史时期有所变化的经验在对照中形成对话,从而一方面在保留了个人经验的生动性的同时避免将它们绝对化,另一方面,在呈现出个人意识与时代语境的关联性的同时,也不欲使前者被后者简单回收。这样一种处理方式,也很清晰地展现出洪子诚先生自身的阅读经验、他对这些阅读经验的反省和整理,与他的文学史研究性格之间的内在联系。他在《“怀疑”的智慧与文体》一文中写道:“在契诃夫留给我们的遗产中,值得关注的是一种适度的、温和的‘怀疑的智慧:怀疑他打算首肯、打算揭露、批判的对象,但也从对象那里受到启示,而怀疑这种‘怀疑和‘怀疑者自身。”“他从不把问题引向一个确定的方向,他暴露事情的多面性,包括前景。……他的思想捕捉各种经验与对象,而未有意将它们融入或排斥于某种始终不变、无所不包的一元识见之中。”这一描述,用来观察洪子诚先生的文学史研究工作应该也是恰当的。他在文学史研究中时时注意“事情的次要方面”或另外的面向,力求“让不同声音建立起互否或互证的关系”,坚拒那些以不同“主义”的面目出现的专断性和排他性思想论述,显然也都是这样一种“文学史智慧”的体现,它形成于对当代历史经验的反省,但也汲取自对个人阅读经验的整理。

洪子诚先生的文学史著述风格历来与“严谨”“冷静”“克制”这样一些评价联系在一起,他自己也接受用“犹豫不决”或“微弱的叙述”等词语来概括自己的学术个性。不过,这些评价和概括也许仍不足以说明他的学术品格。所谓“微弱的叙述”,实际是与研究对象和研究者自身所处时代的强势话语均保持反思距离的结果,因而其中仍保有研究者的主体性。在今天,这种叙述方式也不是没有可能被从它的表层,通过弱化叙述主体的声音学到,而变成一种与研究者个体精神世界无关的技术操演,成为人文学术研究中缺乏确切的思想关怀和精神志趣的一种掩饰,乃至沦为一种看似客观的面貌下含糊和乡愿的措辞。正如赵园先生曾点出的,在洪子诚先生的学术个性中存在着某种坚硬的东西,因此,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究的,是他在“微弱的叙述”背后所坚持的价值。

洪子诚先生在他的研究中反对历史本质论,警惕各种宏大的叙述,在对历史事实的接近中每每提示“事情的不同方面”,但是他也并不支持相对主义。他在谈论日瓦戈医生的时候提出“生活不应全部由变成政治的一些虚假的社会生活原则来解释,生活有很多的面向,有许多我们所不了解的谜”,但是他仍然力图在对历史的复杂性的把握中去贴近事实真相。他尤其关注在有关历史规律、真相或原则的种种论述中被忽略却不应放弃的那些事实的细节,关注事物之间具体细微的差异性及其缘由。在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出版后的一次学术通信中,面对这本书在运用某些理论和方法方面不够彻底的批评,他的回应是,相对于理论和方法运用的不彻底,让他感到更不满意的“还是缺乏对具体、变化、差异的东西的敏感和细心”。而这样的关注和敏感,在《我的阅读史》《读作品记》《材料与注释》等书中得到了更充分的展现。

也是在这几本书里,我们可以发现他保持着对道德问题的关切。这里的道德问题,涉及的是个体在具体历史事件和处境中的表达、反应和选择,而当代文学史的形貌,与作家、批评家以及一个时期文艺界领导层成员个体的表达、反应和选择有相当关系。洪子诚先生看到当代历史中政治路线与道德话语的紧密纠缠及其悖谬,因而反对那种狭隘而僵硬的道德主义理解方式,反对把文学评价和道德立场简单地捆绑在一起,他在《当代批评家的道德问题》一文中对此有过深入的分析,但是他也没有采取道德取消主义,在坚持对道德问题的关切的同时,又尽可能给予研究对象以同情和尊重的理解,而不是以鲜明的道德评判姿态出之。在《材料与注释》一书中,他以注释这样一种“微弱的叙述”的形式装置,展示了文学史研究与叙述的另一种可能,其中令人印象很深的一点,是他自身作为叙述者的位置被进一步推后的同时,我们仍然能够感知到他对“周扬集团”中不同人物在文艺批判运動中各自表现的微妙而有差别的态度,而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这本书出版后的某次专题研讨会上,当研讨者指出这一点时,洪子诚先生却表示,他对其中隐然有所批评的人物的理解和处理方式或许还不够公允。

这种对历史事实和文本细节的敏感和细致的辨析,和对道德问题的复杂审慎的探讨,使他的文学史研究尽管呼应了近三十年来人文领域深受其影响的福柯谱系学的理论方法,也明显引入了文学社会学的研究视角,但其间也存在不可不辨的差异性。这在他十多年来的很多文章中得到更多的凸显,它们一方面仍然秉有深厚的文学史品格,另一方面却也不时闪现出某种独特的批评质地。

洪子诚先生有个为人熟知的自谦之辞,说他80年代也曾想做文学批评,因为自感缺乏文学批评的才华,才选择了做文学史研究。的确,如果把他的著作放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批评氛围中,那种朴实和庄谨的文风与其时很多文学批评文章在风貌上的差异是一望可知的。那些文采焕然、激扬蹈厉的批评文字当然构成了我们对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怀念的一个方面,然而,今天看来,其中的相当一部分却也由于对新的逐渐占据主流的观念与话语的无保留信任,而往往不免染有与它们所批判的过往时代意识形态相似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夸张、坚硬、含糊”的文体特征。而在洪子诚先生近年将文学史研究积累和个人阅读经验完美融合在一起的一些文章里,可以感受到一种我们在杰出的文学批评中曾领略过的品格,它也连通着杰出的文学作品应有的品格:“对细节的关注,害怕夸张,拒绝说教,避免含混和矫揉造作,以真实、单纯、细致但柔韧的描述来揭示生活、情感的复杂性……”或许可以说,在他的文学史家面貌里,内含着一个有生命热度而同时又保持着对自我认识价值的限度的批评家的声音。也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他何以把他所写的关于丸山升先生的文章命名为“批评的尊严”。值得一提的是,和他在文学史叙述中选择了那种“微弱的叙述”的“叙事假面”相似,他有意识地将这种批评家的声音纳入一个特殊的个体读者的维度中,这也再次体现出他的限度意识。■

(冷霜,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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