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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看见南方

2021-06-22林白

南方文坛 2021年3期
关键词:馍馍粤语方言

我们县城有很多解放海南岛时留下来的军人,他们都是北方人,说普通话,逢年过节包饺子,他们个子高,子女肤色白,和我们大不同。我们叫他们“捞佬”,因他们讲一口我们听不识的“捞话”。

对我们而言,北方是另一个世界。

北方还意味着课文。“劈劈拍,劈劈拍,大家来打麦,麦子长,麦子多,磨面做馍馍,馍馍甜,馍馍香,从前地主吃,现在自己尝。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

“磨面做馍馍”,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经验,首先,馍馍是什么呢?我们磨面是做米的。而且我们吃米饭。

更神奇的,是北方下雪。

我们热爱《智取威虎山》林海雪原的奇观,那种超出我们日常经验的风声。课文上有词叫“北风呼啸”,我们坚信,只有电影那种伴随着飞扬雪粒的风声才称得上“呼啸”二字。在祖祖辈辈终其一生都没见到过下雪的北回归线以南的我们的北流,“茫茫雪原”,那完全是非物质的,且非人间所有。

故北方神秘。

又因北方意味着政治文化中心,我就向它靠齐了。

我努力学习普通话,努力使用书面语言,只要我与小伙伴讨论高级的问题,比如“意志”“光年”“散步”,这时我就要使用书面语,而书面语正是普通话变的。我一向认为标准语是高级语言,我们本地话如此地土,如此上不了台面。“散步”本是平常事物,并不高级,但我们北流向来不说“散步”,只讲“行街”,当我说“散步”的时候,它就摇身一变,变得高级起来。

“爱情”也是高级的,因我们本地话没有,只存在于书本中。

我向着普通话标准语狂奔,越过了千山万水,多不容易啊,对一个生长在粤语地区的人,需要脱胎换骨。

我一向认为大学四年是我的人生最低谷,是生平最无光彩之时段,我断定,不会讲普通话,是眾多原因中重要的一项。上大学之前,我虽积累了不少普通话标准语,但那是书面语言,并非口语。

一名进修班的甘肃学员,她说她姓望,我懵了好一阵,不识“望”是何姓氏,直到她说出三横一竖,我才确认就是那个王字,并且知道,不是所有北方人都能讲准一个字的四声。东北同学刘迅(他是诗人王小妮的中学同班同学)问我: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书?他说的“书”字跟我习惯的很不一样,他讲了三次,我只觉得这普通话实在太难了,我不懂,没有答他,他只好说英语,说book、book,他站在沿山势而建的老斋舍的台阶上,与我隔十几层台阶。我是多么傻多么迟钝呀。

无法交友,演变为内心激烈的自闭。兼之自卑。

也就自我放弃了。

我首先弃掉我的专业。为了不让自己一沉到底,我选择继续写作,希望能够有一日成为作家。而到底不能与人交流,故从不参加任何文学社团,只是自己执只小板凳去户外角落写些粗陋的东西。

我放弃自己的母语,驯养一门生疏的语言。

犹如小王子驯养他的玫瑰花。我前十九年养熟的是北流话,非常熟,得心应手。但忽然,我原本的玫瑰花干掉了,原来的路必须弃之不用,必须重新驯养我的路,那些生硬的石头必须用脚、用脑浆一点点磨熟。

好歹我习惯了北方的普通话思维,连梦中也是。我用普通话写了好几部长篇,并未感到不妥。即使有朋友嫌我语言过于规范我亦向来不服。自以为我那许多跳跃的、缺乏严密逻辑、头尾不靠、缺肩短脚、有一点像诗的下脚料,当然也不是的语言,似乎不错,也肯定不是那么规范的。我也早就知道,规范是文学之大忌。

但有一日,我望见了一个“禾”字,“禾稻”。

我向来是按北方的习惯,用“水稻”“稻子”,“稻草”“稻草垛”……是的,“禾”,我们北流一向是用它的,“禾”“割禾”“担禾”“禾秆”,“禾”这个字瞬间唤醒了我全部的记忆,割禾时割伤的左手无名指(伤痕至今仍在),插秧时光脚窝踩在光滑水田上的酥感、用禾秆沤制腐殖酸氨肥料、天冷时用禾秆编织成褥子……我为什么不用这个字呢,是担心北方人看不懂?

2016年我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粤语滚滚而来。

清洁工来了,我交代:“个啲嘢都无使哟既,吾该(这些东西都不用动的,谢谢)。”听我讲了粤语,她就把我当成了自己人,同我商量,礼拜五要换床单,事情太多,“不如我今日就换助,好无好?”“好既好既,要无要我犁帮你?”“无使无使。”我出门落楼,见到门口的保安大叔就用广东话大声打招呼,讲普通话时我心里畏缩,不与生人搭话。粤语使我开朗,在楼道或者大堂,远远望见清洁工或者保安,我就欢喜道:“早晨!”如果天晏了,我就说:“食佐饭未?”我欢喜得很。

香港的电视我照单全收。那些粤语的新闻、厨艺、广告、电视剧……几多词生疏了,比如“揾扽”,那是外婆才讲的词,连母亲大人都极少讲,我有几十年没听闻了。“爐几分钟就得既啦”,厨艺,爐,爐就是烫啊,养生爐脚,水太烫了,太爐了……捡回来,执返来……中学生的性教育,一个女孩对住镜头讲:同男仔在一起就会有细佬仔,怎知怀孕了呢?会揾扽(恶心)啦……许久没有听过的字音,从几十年前的沙粒翻滚上来。从沙街,那条街名已消失的街,连接码头和无数条船的沙街,木船的船队,装满沙梨、瓦、瓷器、稻米、木头,船家妹梳着独辫子,窄窄木板,船舱里发亮的一小块,她们怎样屙屎呢?我望见船板上围着的篾席,半边在船板另外半边对住河面,想象屎坨咚咚咚,一坨一坨落入河,天哪我们还在河里洗衣服呢,无知有几齷,真系揾扽嘓……粤语在电视里一个词一个词地响着,忽远忽近……比普通话来得新鲜响亮。

当然北流话只是粤语中的小方言,属粤语勾漏片。北流话之于香港话,犹如唐山话之于北京普通话。

北流话不但受众小,更重要的找不到太多可用的词,需沙里淘金,淘到金子之后还得找到合适的字,小方言进入写作实在是要满头大汗一身身出的。但既然我能够毫无障碍地听懂香港话,小方言汇入大方言或可一试。

还有句式,是完全可以改过来的,普通话句式啰嗦,粤语句式简劲。

如向右转,粤语:转右;到某地去,粤语:去某地;把某东西拿给我,粤语:给我某东西。

我开始在长篇中试起来。

但到底,北流方言已然不是我的舒适区了,三十多年来我不怎么使用北流话,我的方言思维已近死亡,尽管我的北流口音依旧纯正,但思维已是普通话的思维,语言表达中的词语是普通话的词语。这样,在这个长篇的写作中,我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我先把原先写好的二十万字,改为粤语句式,以这样的方式写了五十八万字,后来感觉不太对,又改回来,之后再倒腾回去……

是,还有树。南方写作除了语言,还有万物。

总是在书中看到“高高的白杨树”,我们北流没有白杨树的,我们有木棉树、鸡蛋花树、凤凰木、红豆树、马尾松、荔枝树、龙眼树、柚子树、芒果树、羊蹄甲树……我写得太少了,(近处的东西总是视而不见,正如我们很容易认为煤炭高级,而瓷器不如它,因我们北流不产煤,却产瓷器。我们有三观口缸瓦窑,在清代就出产瓷。而煤、煤球、煤矿,这样的字眼常常出现在一些伟大的地方,《毛主席去安源》,一幅油画;“家住安源萍水头”,《杜鹃山》柯湘唱的,那个安源就是煤矿。还有呢,《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也捡过煤球,可见非庸常之物)当我确认我要回到“禾”的写作,所有的植物隆隆而来,我说,我要写一首关于北流植物的诗。然后我就写起来,没有构思,毫不犹豫,用一支2B铅笔在本子上写了起来,从下午四点多写到第二日下午三点多,二十四小时之内写完了一首小长诗,《无穷无尽的植物》,有四百行吧。在我的记忆中,北流的植物就是这样无穷无尽的大气象。

我把它放在长篇的开头。

就这样,无尽的植物在记忆里复活了,前面那朵干掉的玫瑰得到了甘霖,我看见它伸展出花瓣,赩红纁红窃红浅绿深米浅黄窃紫的花瓣层层叠叠,而油绿的茎叶坚硬闪亮。

一切死而复生。

这就是我的南方写作。■

2021/1/12,次日小改

(林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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