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何其芳”:试论私人场域的何其芳形象
2021-06-22骆淑文
骆淑文
摘要: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著名诗人和散文家,何其芳因其创作风格在前期和后期的反差太大而曾一度引发学界的讨论,出现了所谓的“何其芳现象”。在这场争论中,何其芳形象被划分为“文学何其芳”和“政治何其芳”两种类型,本文试图从何其芳的个人书信、家信、日记等文献中,挖掘出“第三个何其芳”。在这些材料中所呈现的“第三个何其芳”,既有他在文学史上以作家、学者、官员等身份出现的面貌,同时也显露出作为儿子、丈夫、父亲等普通人的平凡一面,这是有别于“文学何其芳”和“政治何其芳”的“第三个何其芳”。
关键词:文学何其芳;政治何其芳;书信;家信;日记
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1)01-0032-08
论及何其芳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所留下的印象,学界存在着“文学何其芳”与“政治何其芳”的论争,一派观点认为,以奔赴延安为分界点,无论是人生道路还是创作道路,何其芳经历了由“文学何其芳”走向“政治何其芳”的转变;另一派观点则认为,由始至终都只存在“一个何其芳”。
对此,正如赵牧曾在一篇论文中这样总结道:“在凭吊‘知识分子改造的悲剧和强调‘审美自律的氛围中,‘分裂的何其芳形象被建构了起来。这里所谓何其芳形象,主要包含两个维度:其一是何其芳作为一个文学家而获得的文学界的评述;其二是这一包含多重面向的评述,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文学文本建构的特色。真实的何其芳躲在各种闪烁其辞的评述的背后,我们所能看到的,大抵是以何其芳文学和人生路径为载体的多重话语的竞争。”[1]
关于何其芳的形象问题,时至今日,并非是一桩悬而未决的学术公案,在不少的文章中均有学者对此做出讨论,近年来,与此相关的代表性期刊论文就有不少,如杨义和郝庆军的《何其芳论》,从何其芳的文学创作和理论建树两个方面,厘清了“何其芳现象”中“思想进步,艺术退步”的片面说法,硕博论文方面有史飞燕 的《矛盾与张力——论何其芳及其创作的多面性》、王荣的《何其芳前后期创作转变的原因初探》、贺莹的《寻梦者的文艺梦与政治梦——论何其芳的文学创作与心路历程》等都将焦点聚焦于“两个何其芳”在创作及人生道路上的差异。更不必说,在以何其芳为讨论主题的相关学术会议上,“两个何其芳”也是被老生常谈的话题。
但这其中吊诡之处,依然存有值得深究的空间与价值,除了“文学何其芳”和“政治何其芳”之外,何其芳所留给我们的文字材料中,是否还隐藏着“第三个何其芳”?
这是本文所要尝试解决的问题,通过爬梳已正式出版的《何其芳全集》中的何其芳书信(88封)、家信(86封)、日记(132篇)等文本,一个有别于“文学何其芳”和“政治何其芳”的何其芳形象,即私人场域的何其芳形象或许能浮出台面。
一、书信中的何其芳形象
从时间上来看,《何其芳全集》所收录的这88封书信的写作时间跨度较大,从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均有涉及,可以说贯穿了何其芳的后半生,作为一组写给《友好人士》的书信,收信的对象既有我们所熟知的巴金、沙汀、艾芜等文人作家,也有杨吉甫这样的川渝同乡好友,还有人民文学出版社和《长征》编辑部这样的出版机构。
在那个真正意义上的“从前慢”年代,书信作为重要的交流工具,所承担的功能又远不只是情感传递,细读这些书信,可以发现何其芳常常和自己的好友分享近况,如自己的健康问题:“我1972年从干校回北京,因患脑血管硬化病,不能再做研究工作”[2]5 ;也会谈及自己的创作现状或动机:“我从重庆撤退后,曾下乡参加了十个月的土改,觉得有许多印象和问题应该写出来。”[2]7 甚至当时的政治运动也被一并纪录:“学部清查‘五·一六运动还没有完,整党还没有开始,所以文学所、外文所到底今后还存在与否都不知道。”[2]35 上述内容都是零零碎碎地分布在每封书信的局部篇幅,而在内容上占据主体地位的,更多是文学文本的出版情况、稿件的修改意见等事务的沟通和讨论。原因在于书信对兼任学者、官员、作家三重身份于一体的何其芳来说,这是使他的各项工作得以有条不紊地运行的关键媒介。有人认为:“在文学的园地里,何其芳一直给政治留着非常大的一块,政治或政策成了他对文学的最重要的标准和价值参照”[3] ,不同于他的文学创作,通过梳理现有的何其芳书信内容,我们可以看到,在这样的私人场域,兼有三种身份的何其芳,有着区别于文学创作的风格。
(一)作为作家的何其芳
作为作家的何其芳,是非常谨慎地面对自己的作品再版与重印:“是否文化生活出版社还愿意重印它?如愿意重印,请通知我,即当寄上。如果你觉得无重印的必要,或者估计无销路,书店有顧虑,都望不客气地告诉我。重印这个小册子,实在也近于翻古董了。”[2]3 其次,除了对作品的再版外,何其芳后期创作的动机和心声,也能透过这些私人书信折射在世人眼前:“我并非有意追求什么'惊人的不朽之作',只是希望不辜负这个时代,不辜负我经历的生活和我们承受的中外文学遗产,还总想做一些像样子的工作而已。”[2]32
最后,对于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在何其芳本人心中孰轻孰重,我们也能从这些信件中找到明确的答案:“我个人想在运动结束后要求搞创作,不搞研究了,搞研究本非我的意愿,而是出于被迫”[2]35 。
因此,有学者得出这样的结论:“何其芳对‘说教式的写作论文,从心底有一种反感情绪,但他又不得不参与其中。”[4] 在当时的语境之下,何其芳由于身居要职位,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的。
(二)作为官员的何其芳
作为官员的何其芳,担任过官方体制内的许多重要行政职务,如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副所长、所长等职务。在当时各式各样的政治批斗运动中首当其冲,备受苛责与诟病,但面对“反对毛主席”等“罪名”时,他只承认自己“特事特办”这一指控,关于这一点,也可从这些与友人的书信中找到佐证材料,如当徐寿瑶的住房及家属工作得不到解决时,何其芳在信中表示,请速来信告诉我,我再写信给我认识的同志托他照顾你的困难。”[2]61 此外,在病重的情况下,何其芳依然忘我的工作,“经常的情况也是白天上班半天,下午休息,晚上熬夜四小时左右,即一般情况下还是坚持了八小时工作制。”[2]50 作为一名干部人员,何其芳在生活中也恪守党中央的各项规定:“按照中央不庆祝生日的决定,我们家一直是大人不过生日的。”[2]35 诗人瘂弦在年轻时曾视何其芳为偶像,后期却因他的“投共”而痛批何其芳 “为周扬作传声器,排除异已,打击善良”,认为他是“被中共作贼毁掉的作家和文艺青年”,这一论断当然是不公允的,但也可从侧面说明后期的何其芳,无论是在公众视野还是私下交流,似乎都渲染着一种“彻头彻尾的共产党人”形象,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好像亦是如此,“毛主席”“党”“马列主义”等字词是在这些书信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如同赵思运所指出:“何其芳作为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他在延安时期形成的毛泽东崇拜心理已经根深蒂固。”[5] 可正如前文所说,写信对当时的何其芳来说,是做好任职工作的利器,纵然这类情况和他本人的政治信仰有莫大的关联。
但从具体的文本来说,其出发点更多是站在工作立场上考虑,如他曾这样规劝子青:“在忙工作之外,我很希望你能挤时间把这些年来毛主席的著作,党的文件政策好好学习一下”[2]9 ,目的在于:“这对于你将去参加实际工作和写东西都是十分必要的”,再联系当时的五六十年代的时代语境和何其芳的人生经历:“何其芳在延安时期树立了坚固的政治理想,在现实与信仰之间, 他更多地投向了信仰的怀抱。”[6] 确实唯有阅读过毛主席著作及共产党当时执行的相关文艺政策,才可能创作出符合用刊标准的文学作品,这样的规劝对于以稿费为生的作家来说,无疑是有用且必要的。
(三)作为学者的何其芳
作为学者的何其芳,学者特有的博学心态也可从中寻得一些蛛丝马迹。这主要表现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对语言的自觉学习,哲学系毕业的何其芳,尽管是非外文系科班出身,但何其芳仍然坚持自学德语,对海涅的诗歌又读又译:“海涅短诗,全部我只剩三十页没有读了,有时间是不难完成读完和选译的任务的”[2]49-50 。二是谨慎细微的学问精神,信件中还出现了何其芳对一些文学创作的审稿建议及批改意见,如在谈到艾芜的《文学手册》时,他先总体肯定这本册子材料丰富易读,作为工具书,“对于初学写作的人很有帮助”,接着又逐字逐句地提出了近三十条有具体操作性的修改意见。这些意见,总的来说,既保留了当时语境之下文学审改风气:“讲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一节,可参考近来苏联的文艺理论改写”[2]21 ,同时又带着何其芳个人浓厚的主观色彩:“纪德这种人的话不必引,而且他这里讲的话是并不高明的”[2]20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针对一些行文上的用词和句法,何其芳也事无巨细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第二部分第一节第六行:‘和一些老近卫军,‘老近卫军之前的‘老字似嫌重复,可以删去。”[2]27 三是老一辈学者特有的热忱精神,也能在何其芳这里找到: “从六十岁起才开始努力做一点事,是不是也可以做出什么像样的成绩呢?事情很难说,但我总想努力为之。”[2]35 可惜天不假年,人不遂愿,信心满满想要为国家和人民工作到百岁的他,还是被癌症先一步地夺走生命。所幸他还留给我们如《画梦录》这样的佳作。
此外,作为学者,买书与读书,自然也是何其芳与友人常谈的重要话题。因而,当时旧书店的风貌,也这样被无意纪录下来:“北京旧西书铺有些收紧的样子,西城的已和东城合并了,只此一家,而书库的书又不抓紧清理,所以书架上添的新书很少”[2]41 何其芳也从中摸索中自己的买书心得:“你计划要买的书总是难于碰到的,只有临时见到有什么书就从中挑选出来”。何其芳对于买书文本的选择,也是秉持着开卷有益的原则进行:“碰到觉得可能以后有参考之用的就买”。一个爱逛旧书店与爱买“无用书”的书迷形象跃然纸上,爱买书是一回事,但是对读书对象的选择,何其芳又搬出了孟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的观点,这是否自相矛盾?
当然并非如此,何其芳爱买书,一方面是受限于当时的时代条件,在非数字化的时代,纸质材料显得尤为珍贵,一方面是做学术研究的需求,广博群书,对于做学问是大有裨益的,何其芳重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的观念,目的在于提醒读者要在书海面前持有批判思考的能力。
年轻时自诩“不爱给朋友写信”[2]103 的何其芳,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还是为我们留下了不少纪录他的人生、甚至纪录了他所经历过的时代的信件,从整体上来说,借助整理这些以书信形式存在的文献,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不同于文学史形象渐渐明朗起来,作为作家的他,严格把控自己的作品再版;作为文学研究所所长的他,关心下属,在私下仍严守相关规章制度;作为学者的他,自觉培养自己的外语能力,兢兢业业做学问,批改文稿,热衷购书,在政治运动高涨的年代依然葆有一颗纯粹做学问的心,毛泽东曾用“书气”和“认真”[7] 来评点何其芳的性格,依现有的书信文献来看,这真是再恰当不过。
二、家信中的何其芳形象
书信中的何其芳形象,无论是作为作家、官员、还是学者,游走于信件字里行间的气息都是严肃大于亲切,正经多过嬉闹,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些书信即便是和友人的通信,也大部分是因工作而起,也因工作而终,故尽管是私人信件,但还是夹杂着些许正式文件的特点。
要需进一步厘清私人场域的何其芳形象,还可从家信入手,在这86封家信中,何其芳的写信对象主要是自己的母亲、妻子以及几个子女,这些信对何家来说相当重要,因为“那几年,何其芳全家没有完整地团聚过,是何其芳的信把全家人连在一起。”[8]
(一)作為儿子的何其芳
作为儿子的何其芳,目前可见与母亲的信件虽然不多,我们也无缘见到他母亲的来信,但从回信中,也能感受到一位年迈的老母亲对自己孩子的舐犊情深。如听说鸭子有助于治疗何其芳的高血压,她跃跃欲试,想要给他寄去;在那个计划经济时代,“四川供应仍比较困难的情况下,肉和糖都比较都缺少”,她还是给何其芳寄去了腊肉、橘红、阴米;没有受过教育、还裹小脚的母亲,给予何其芳的母爱可以说是纯朴的、传统的、旧式的。
只是彩衣娱亲的典故是不会在何其芳这样受过新式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身上重演,当然孝顺父母也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方式,在何其芳这里,则是体现在一些细微小事,如在一封信中,他提到给自己的母亲寄去四双袜子和一袋蜜饯,除了嘱咐母亲尼龙袜的保养方法外,为让母亲宽心使用,他还特意强调其中的一双普通双线袜子“不要布票,价格也便宜”[2]237 ,对于身体健康的叮咛,自然也是少不了:“您脚痛,望少走动,少站,多休息。”[2]188 在现存与母亲不多的家信中,何其芳与母亲渲染着一种母慈子孝的亲子关系,这也可视作新旧交替时代其中一种母子关系的缩影。
(二)作为丈夫的何其芳
作为丈夫的何其芳,与自己妻子决鸣的通信,占据着留存家信的半壁江山。但细细阅读,作为一名诗人,我们可以很惊讶地发现,在这些写给妻子的信件中,并不存在浪漫的表白或甜言蜜语地抒情,主题更多的是围绕着生活日常,子女教育等这样的琐事,如某一日的菜色:“菜一荤一素,荤菜有时是鱼,有时是素菜炒肉。素菜也做得味道还好。”[2]196 偶有的关怀,也是对妻子身体的稀疏平常的关怀:“希望你还是适当注意劳逸结合,也要会挤时间休息,保证有必要的睡眠,不要劳累过度。”[2]238 本以为能看到如同沈从文写给自己妻子信件那般热烈的爱,但字字句句,关涉的都是生活小事,或许是因为婚姻有不同的形态,或许是因为,婚姻走到最后会是这样平淡如水。何其芳不是一个浪漫的丈夫,但哲学系毕业的他,似乎也不是所谓的“经济适用男”,但在下放干校劳动那段艰苦岁月里,他却以自己的方式默默支撑着自己的妻子,让人备感动容却又忍俊不禁的一处便是为了让自己的妻子更科学地掌握养猪的办法,他特意写信给她,发挥自己的诗人文采,编了一首“养猪‘五字宪法歌诀”:
主席指示,养猪重要。
品种要好,圈干食饱。
粗料发酵,采集野草。
小猪肥猪,多加精料。
强弱分圈,隔离病号。
夏天太热,河里洗澡。
新生小猪,防止压倒。
注意衛生,防疫宜早。
猪瘟难治,预防为妙。
其他疾病,努力治疗[2]306 。
这样的“诗歌”,文学性当然不能和何其芳的代表诗作如《预言》这样的作品所相提并论,但却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同时,这也是丈夫何其芳以诗人的身份,书写给自己爱人的“另一种浪漫”,寥寥几字的歌诀读来琅琅上口,是为了便于记忆,为让妻子更好地理解“养猪诀窍”,何其芳还贴心的写了数十条注解,在最大程度帮助她记忆的同时,也让她能真正理解其中的意义。
(三)作为父亲的何其芳
作为父亲的何其芳,从家信来说,我们无法在何其芳与他夫人的通信中窥见他的爱情观或婚姻观,却能在他写给孩子们的回信中得以了解他的教育观。
总的来说,在自己的三个子女面前,何其芳算得上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因为尽管由于种种原因,不能时时陪伴在自己孩子身边,但他还是尽可能地关心他们的成长,这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一是人生大事的抉择。对于女儿三雅填报六月要填报志愿的事情,早在三月的信件中就交代要“写信和我商量一下”,对于大学选择什么科系就读,何其芳也修正了女儿对读中文系“没有用”的看法,教导她“学好了什么科、系都有用,都是祖国和人民所需要的。”[2]227 而在这一前提之下,他还是鼓励孩子们选择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因为“更符合自己的兴趣,更符合原来的基础,在学校就可以学得更好一些,这是对国家有好处的,将来工作也可以工作得更好。”[2]228 二是日常生活态度的把控,如对自己较为调皮的小儿子辛卵,何其芳采取较为严厉的教育方式,如面对辛卵来信,连字体规范的程度也有要求,敦促他要“天天练字”,甚至告诫他“养病当中也要注意温习功课”,再如在金钱上面的控制:“凯歌每月既然只交伙食费十元,以后就固定每月给他寄二十元生活费就够了。不要每月寄三十元了,钱给他多了,是会害他的。”[2]233
何其芳也并非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严厉父亲,出差在外,都会给孩子们带礼物,如去越南公干,就“给三雅和京姐共买了一丈五尺越南绸”,而辛卵的则是“摇得嘎啦嘎啦响的小木枪”。
除去这些因为血缘关系而产生的“世俗身份”,在这些更为私密、更加亲近的语境中,一个更具烟火气的何其芳形象也得以呈现。这样的烟火气,主要表现在如下一个方面,一是对自己外在形象的关注,在一次前往北戴河燎原度假时,这一期间写给太太的书信,频频提及“肚子问题”,如一边刚开始游泳时,就暗暗期望自己能变瘦:“天天游泳,我的饭量也很好,看样子要压缩肚子的目的是达不到了。”过了一段时日,“肚大如故”,抱怨“胖的人要瘦一点竟是这樣困难。”到假期的尾声,何其芳“游泳进步很大”,甚至到了“大概蛙式可以游一百米”,但“肚子还是没有小”,于是还是发出了“减轻体重竟是这样困难”[2]213 的感慨。
在通讯软件大肆横行和表情包层出不穷的今天,寄托着亲人牵挂的家书和见字如面的书信似乎已经慢慢走向消亡,走入了历史,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重温何其芳写给母亲、写给爱人、写给孩子的家信,不仅感受到了那种不会被时间所冲淡的真情,而且还让人暂时忘记了他是一个浪漫的诗人、一名优秀的作家、一位严谨的学者,只看到了一位兼有孝顺的儿子、朴实的丈夫和普通的父亲三种身份的普通男人。家信中的何其芳,是这样世俗而又脱俗,他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关爱着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家人。
三、日记中的何其芳形象
有人曾说,“何其芳在文学史版图上的坐标不断易移,串连起一条略有起伏的曲线。这是诗人‘变色与史家‘色变共同作用的结果”[9] ,如果说在书信、家信的文字,何其芳的形象是透过与他人的对话而得以渲染于我们的视野之内,那么日记中所纪录的何其芳,则是以一种类似自我独白或自我对话的形式,展现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和真实想法,通过查看他的日记,“文学何其芳”与“政治何其芳”的界限更是显得趋向模糊。
(一)旅行中的何其芳
目前正式出版的日记有132篇,从内容上来说,主要分成《陪同苏联作家文艺参观团去沪杭日记》《访问捷克、东德、苏联日记》《陪苏联作家去中南访问日记》《赴苏参加托尔斯泰逝世五十周年纪念大会日记》《住北京医院割治颈痈》《重返平山县张胡庄日记》这几大部分,与其说是私密的个人日记,不如说是出差公干的工作日记和生病时的住院纪录,但细细阅读,仍能从其中发现何其芳的个人特质。如谨慎、细微的性格:“《外国文学》编辑部向我提出三个书面问题,问文代大会的意义,中国作家的新作及其创作情况,及最近要出版的著作,中国文学界与国外的联系,首先是与亚非国家的联系。我说为了回答得比较具体、确切,需要翻阅资料,需要回国后再作书面回答。”[2]417
这是在苏联作协组织何其芳等一干人访问团与苏联作家会面时,何其芳所做的一个纪录,作为中国访问团的成员之一,何其芳这样小心翼翼地回答不是全无道理,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回应,在此时所代表的已经不仅仅是他的个人观点,而是中国官方立场,另一方面,回去后作书面回答,也是认真对待对方提问的表现,正如何其芳的夫人对他的评价:其芳的一生就是这样,从他记事时起,对人对事,总是极为认真负责,从不马虎草率”[10] ,作为一个极有文学天赋的诗人,何其芳在这样的私人文书中所显露出来的风格,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洒脱 不羁与风花雪月,这其中既有时代语境所造就的缘故,也和他自身的思想变化息息相关,上述这些日记都是他步入中年之后所写作的,此时在他的身上已经完全看不见那个曾说过:“文艺什么也不为,只是为了抒写自己的幻想、感觉和情感”[2]517 的忧郁青年的身影。
(二)患病中的何其芳
何其芳这样认真刻苦的人生态度,甚至也能在他的病榻日记中找到事件证明。1958年2月25日,因为颈痈之病,何其芳住院治疗,需要开刀手术。在病中,他依然坚持学习,甚至还拟定自己的创作计划:“起来拿稿纸,并拟为《收获》写〈病院随笔〉若干则。已拟好四则题目”、“晚饭后,又想得《病院随笔》题目一则”[2]437 ,在肉体备受病痛折磨之时,他的大脑也没有停止思考,睡前饭后,心心念念所在想的依然是自己的创作,或许称为“工作”更为恰当,因为身为文学研究所的所长,在生病中,他仍也不忘自己的创作计划,事实上是职责所在的责任感驱使。
除去思考创作计划之外,养病期间,读书和看电影也成为何其芳这一时期的主要活动,我们也可以从中发现他的观影偏好和阅读书单。在这段原本应该修生养息的日子,他却孜孜不倦地阅读和重温了大量中外著作,从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狄康卡近乡夜话》《旧式的地主》《外套》《两个伊凡的吵架》到萨克雷克雷《名利场》,再到泰戈尔的《园丁集》《游园集》以及潘菲洛夫的《磨刀石农庄》和罗曼·罗兰的《七月十四日》《群狼》《约翰·克利斯朵夫》《丹东》,还有易卜生的戏剧等等。
在这些阅读书目中,令人颇为意外的是,他还在这一期间读了不少童话作品集,如除了阅读完八册的《安徒生童话集》之外,《格林姆童话集》也成了他的案头书单。据何其芳夫人统计,在住院的这四十一天,何其芳或阅读或重读了各种书籍共有三十八部。这个阅读量,不要说对于一个病人来说都过于夸张,对于一个身体健康的正常人来说,也显得不可思议。
另外,也许是受当时的政治环境影响,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出品的影片是他在这一时期观影对象,如苏联电影《舞台前后》《保尔·柯察金》、以及朝鲜电影《祖国的儿子》。此外,值得引进注意的是,何其芳在这一时期还重点关注到雨果的作品,如《吕伯策》《吕克兰斯鲍威》《牺牲》《巴黎圣母院》等。但何其芳对其的作品似乎是贬多于褒,如他认为《九三年》的后半部分的人道主义是难以让人信服的,因为“杀人不眨眼的贵族反动头子是不会牺牲自己去救三个小孩的。”[2]441 对于雨果的另一部作品《死囚末日记》,何其芳更认为“是想像之作,不十分动人” [2]441 。除了阅读大量书籍之外,何其芳还创作了两篇文章,其中著名的《文学艺术的春天》就是在这一时期完成。
(三)返乡中的何其芳
在《重返平山县张胡庄日记》这一部分的记录中,何其芳沿着火车路线,路过天津、石家庄、最终到达平山县,在这趟旅途中他回到了自己曾经任教过的南开中学,他以一种珍视的态度追忆这些地点的今非昔比:“在介绍下,有些地方才回忆了起来。校门已改到接近原来范孙楼处。看见瑞廷礼堂,再三回想,才记起当年学生运动时,学生曾于此开会讨论是否要南下,喻传鉴要我们去劝阻学生,即此处是也。登范孙楼(现改名南楼)眺望,大操场犹在。原住教员之西楼,初中部之南楼及女生部之房屋据云均于抗战初期被炸毁。‘范孙楼正面为科学楼,旁有一门可至二楼,记得有一游艺室,设台球、收音机等。又记不清它是否一个单独的楼,完全把它和范孙楼分开来了。院内食堂以后,说原来还有木工厂、金工厂等,则记忆中已无印象矣。”[2]448
到天津南開中学任教,是何其芳从北大哲学系毕业之后的第一份工作,按理说应当记忆深刻,印象犹新才对,但回忆起二十多年前在这里的生活时,何其芳是在旁人的介绍之下才记起“有些地方”,这样模糊的原因可能在于,何其芳当时沉溺于自己的小世界,有很多的苦闷于迷惘,郁郁不得志,且一年后就因为同情学生运动而被解雇,“何其芳不是一个‘热血青年,青年时代并不热衷于社会运动,而是喜欢沉思与咀嚼寂寞”[11] 对于这类并不算美好的回忆,有这样的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在离开天津之后,何其芳又来到了曾经工作过的平山县,除了关注环境的之外,何其芳还重新和当时曾经共事过的同僚会面,并在日记中还特意标识了他们从前的职务:“晚上由挪成通知了一些过去和现在的干部到阎秀书家和我见面,到有张南南、赵贡之、张汝林、张作开、赵栓栓、赵顺祥、赵顺祥(土改时组长、现在大队副队长)、赵喜栓(土改时不是干部,现在公安员、副支书)、郝更娃(土改时不是干部、现在大队长、支部委员)、赵贵芳(不是干部,原先在铁厂工作)、赵凯(土改时财政委员,现在干部不是)、赵孟元(先在县里工业局工作)等十多人,大家随便谈了一下我走后的情况。”[2]451
对于这些过去的同事,何其芳显然还是很有感情,他们重聚在一起,追忆过去,缅怀往昔的时光。对何其芳来说,相比北京的生活,过去在平山县的工作是坚苦卓绝的,但却不能被遗忘,他在日记中也并没有回避当时的真实情况,直言不讳地说:“大炼钢铁耽误了劳动力……炼出的钢有的不是铁,但大家当时不敢说不是铁。”[2]452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勇气忠实地书写和纪录这些不光彩的历史,但何其芳做到了,返京之后,他还写出了一首名为《张胡庄的一晚》的诗,在他心中,是在张胡庄的那段经历,使他“更进一步了解过去中国农民所受苦难的深重。”[2]464
(四)梦境中的何其芳
除了上述三种类型的日记,还有零星收录的二则日记值得我们关注。“梦”是研究“何其芳现象”的重要关键词之一,著名学者王德威说:“何其芳的梦其实还有一层更深切的顾虑,如他的日记和其他文字所表明,由于白天过度紧张工作,夜晚每每难以入睡。”[12]170 于是在其中一则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写道自己在梦中和艾青谈诗:“我认为诗的主要特点在于有特别激动人的东西,并说他近来作品有些写得平淡,不如早期的作品动人,他并不以为然,并嘲笑我关于诗的特点之说。谈得不愉快。”[2]465-466 在30年代,两人因《画梦录》的论战而相识成为朋友,对于日记中这则梦境,王德威认为这“似乎是延续了二十多年前两人的争论。”[12]197
何其芳在日记中所记下的这个梦,显然能唤起我们对于青年何其芳单纯向往“理想、爱、品德、美、幸福”(散文《街》语)的文艺形象,已经迈入不惑之年的他,对于年轻时所发生的这段争执似乎还念念不忘,但在收录的另一则日记当中,跃然于眼前的还是那个我们所熟悉的经过延安洗礼之后的他:“感到泰戈尔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已感到了对自己的不满,而寄希望于未来能够写出劳动人民的心灵的诗人……”[2]467-468 对于泰戈尔的这些夸赞,彰显的是何其芳本人努力为人民而歌的创作宗旨,这是我们所熟悉的后期何其芳形象。
总的来说,在现存出版的何其芳日记中,如同上文所分析,无论是陪同作家团出外考察的行程总结,或是入院治疗的病榻书写、还是返乡所撰的异地见闻,均是他中晚年时期所撰写的日记,这些日记更多像是日常工作的随手记录,单单阅读这些时期的文字,让人印象最深的还是何其芳日常生活中待人接物的原则——认真。在每一项忙碌而紧张的行程中,他都兢兢业业,把每件事都尽量做好,作为一个持续和时间赛跑的智者,他连住院养病的日子也不愿白白辜负,趁机阅读大量的文学作品,充实自我。日记中的何其芳,在清醒时刻是如此忙碌,在睡梦中也思索自己的“转变”,他难以忘怀年轻时和艾青的那场论争,梦境之外却仍坚定自己为人民而歌的文学理想。四、结论
在何其芳的这些书信、家信、日记之外,我们还可以看到何夫人对自己丈夫这些文书所作了补充说明,其中一些令人触目惊心:“在十年浩劫中,数以万计的老干部被迫害,其芳也是其中的一个……其芳被关进了‘牛棚,胸前挂一块在倒写着罪名上打着红×的黑牌。每天除坐‘喷气式飞机和跪绑着低头挨批斗等体罚外,还被勒令打扫厕所、团煤球、写检查、汇报思想……总之对其芳等‘罪人进行百般人身侮辱……”[2]464 何其芳受过的这些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在他自己的信件和日记中很少提及,或许是受当时的条件限制,但也存在一种可能,是他以强大的内心信念支撑走过。
另外,我们可以在何其芳本人所写的文字中爬梳出他在这些文献中所展现的个人形象,也可从其它人的非虚构写作中找到一些或许连何其芳自己都忘记的轶事,以此对他在私人场域的形象有一个更完整的认识:“在北京等待上干校的人,当然关心干校生活,常让我讲些给他们听。大家最爱听的是何其芳同志吃鱼的故事。当地竭泽而渔,食堂改善伙食,有红烧鱼。其芳同志忙拿了自己的大漱口杯去买了一份;可是吃来味道很怪,愈吃愈怪。他捞起最大的一块想尝个究竟,一看原来是还未泡烂的药肥皂,落在漱口杯里没有拿掉。大家听完大笑,带着无限同情。”[13]
上述这段在干校广为流传的故事,不禁让人想起,何其芳的学生以“非常诚恳,宽厚,为人低调”来评价他,在文学研究所的“何其芳时代”,他以良好朴素的作风,为文学研究所奠定了“实事求是”风气:“把俞先生评为二级,给我评一级,我是他的学生,而且都在一个所,老师是二级,学生是一级,这是不行的。”[14]
另外,据马靖云先生考证,那时虽然有学术批评不影响个人政治经济生活待遇的政策。但当时所内外上下阻力还是很大的;多年后还反复提及此事,可想而知当年执行的困难。然而何其芳勇敢地坚持了自己的主张,做到了无私奉献无畏。目前的文献材料亦有其他的声音可以佐证何其芳私下的为人:“他特别尊重人,尊重劳动,尊重一个平凡的小人物的点滴劳动。他把我当成一个人,一个研究工作者,不是工具,是和他完全平等的人。他的礼让、谦和、平等待人,让我永生铭记。”[15]
当年的艾青曾批评何其芳是“大观园的小主人”,后来的诗人瘂弦偏执地将他视作“中共的传声筒”,这事实上,就是“文学何其芳”和“政治何其芳”两种观点的代表声音之一,无论是“文学何其芳”还是“政治何其芳”,事实上,这“两个何其芳”都不足以概括一个真正的何其芳形象。
私人场域的何其芳形象,有着有别与于上述“两个何其芳”特点,他有着普通人所有的特质,亦承担着大部分人所没有的责任与担当,文学史上不该缺乏这“第三个何其芳”的身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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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卢红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