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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芳与贵生

2021-06-22段玉芝

南方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三婶馓子小强

段玉芝

1

美芳是我儿时好友小喜的妈妈。每当我回忆起故乡小雪,美芳总会出现。她是谜一样的存在,她为我的童年生活涂抹上底色,神秘而伤感。

每次我往后街去,奶奶总要嘱咐一句:“去后街别跟小喜玩。”我不满:“为什么不能跟小喜玩?”奶奶撇嘴翻着白眼说:“就她那个好妈……”我更不满:“她妈怎么了?哼!”

等奶奶一不见身影,我立刻去了小喜家。要说小喜的妈妈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就是她的脸比别的婶子大娘白,身子骨不如她们壮,瘦瘦的,也不高,嗯,干活肯定不行。在小雪要是干活不行,确实挺不起腰杆。怪不得小喜的妈妈走路喜欢低着头,没事也不大出门。可就算干活不大行,奶奶也不至于那样翻着白眼看人吧?

小喜不在家,拔草去了。小喜妈妈正坐在水缸边洗衣服,用搓板一下一下搓着,比我妈妈洗得慢多了。我正要走,小喜妈妈说:“春熙等一会儿吧,小喜出去半头晌,也该回来了。”小喜妈妈说着擦干手,进屋拿了一把馓子给我:“前些天我害病,你三叔买的。”我叫小喜爸爸三叔,叫小喜妈妈三婶。虽然妈妈不让我吃别人家的东西,我还是忍不住接过馓子,坐在小板凳上吃了。她看着我吃,又说:“贵生也给我买过一回馓子。”“贵生是谁?”我问。这个名字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她脸上一阵慌乱,说:“他,他……你不认识。”“那他是谁?”她急忙去了屋里,明显不想告诉我贵生是谁。不告诉就不告诉吧,我反正也不关心,我真正关心的是馓子。

我刚吃完馓子,小喜回来了。小喜比我大一岁,十一岁,可看起来比我小,因为她瘦瘦小小,辫子和脸都是黄的。小喜妈妈干活不行,小喜却能干,拔草拾柴看弟弟样样行。我说:“小喜你知道吧,胡同通开了,以后拔草咱俩一起去。” 小喜放下篮子跳起来:“这样我就能天天跟你玩啦!”

小喜妈妈乐呵呵地看看小喜,又给她拿了一把馓子。小喜边吃馓子边给我说拔草时捉知了的事,她捉了八只,又全放了,她妈妈不让她杀生。她舍不得把馓子一气吃完,一根一根往嘴里送。

大门咣当一声,小强忽忽跑进来,后面跟着小喜的奶奶,小脚,走路一晃一晃的。看到奶奶,小喜的脸一下变了,嘴里的馓子也忘了嚼。小强冲上去夺过馓子:“我吃馓子,我吃。”“屋里有,把姐姐的还回去。”小喜妈妈起身去屋里拿馓子。

小喜慌忙把剩下的馓子给了小强,她奶奶边喂小强吃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吃!就知道吃!馓子是你吃的吗?”小喜像犯了错误一样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努力把嘴里剩的一口馓子咽下去。小喜妈妈拿着一把馓子出来,正好看到小喜奶奶骂小喜,气得一把把馓子摔到地上,还跺了好几下脚:“小喜怎么就不能吃了!小喜怎么就不能吃了!容不下俺娘俩,俺们这就走!”小喜妈妈说着进屋,一会儿拿个包袱出来。小喜奶奶急忙去拦她:“小强妈,你看你,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觉得馓子是小强爸给你买的,你有病,小孩子不该吃。”“那凭什么让小强吃?”“小强不是小吗?”“哼,就是容不下我和小喜……”小喜妈妈的声音低下去,小喜奶奶趁机夺过包袱。

我听妈妈说过,小喜姥爷姥娘都没了,也就是说小喜妈妈没有爸爸妈妈了,那她能带着小喜去哪里呢?小喜妈妈坐凳子上哭,边哭边唠叨,无外乎还是容不下的话。

忽然小喜妈妈的眼变得直勾勾的,嘟囔的话也含糊不清了,还不停地打嗝,我以前没见过她这样,吓得不知怎么好。这时三叔扛着镢头回来了,小喜奶奶朝三叔使着眼色说:“你快领小强出去玩玩吧。”三叔看小喜妈妈一眼,小喜妈妈就像不知道三叔回来一样,眼神依旧直勾勾地念叨,看也不看三叔一眼。三叔对小喜奶奶说:“娘你又惹她了?”说着不情愿地领小强出去。小喜已经不哭了,她在搓衣服。

小喜妈妈忽然不打嗝了,说:“你们不能亏待美芳和小喜。”我惊得差点跳起来,小喜妈妈嘴里蹦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口音还不是我们小雪的。小喜奶奶顿时慌了神,用我很少见的平和的语气说:“你也看见了,小强爸从没亏待过她娘儿俩,没打没骂过,也给好吃的。”我这才明白美芳就是小喜妈妈的名字,真好听。小喜妈妈说:“你不好。”小喜奶奶急忙说:“我老糊涂了,脾气不好,天地良心,小喜小强我是一样疼的。我这坏脾气,我以后改,行不行?”那个男人的声音说:“你得真改,要是再不改,我把小强带那边去。”小喜奶奶作着揖说:“我改,我改,你放过小强吧。”小喜妈妈不作声了。

小喜仍在搓衣服,但是慢了下来,她在听,眼泪还往下掉着。我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小喜奶奶低声细气地说:“路这么远,你回去吧。你要是心疼小喜妈妈的身体,就少来吧。”小喜妈妈坐得笔直,眼还是直勾勾的。小喜奶奶又说了很多以后对小喜和小喜妈妈好的话。直到小喜妈妈点点头,她才小心地住了嘴。小喜妈妈说:“美芳和小喜跟着我没享过福,你们得让她们享福。”小喜奶奶连连点着头说:“那是那是。”

好半天,两个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的声音说:“我走了。”小喜奶奶说:“放心吧。您走好。”小喜妈妈的眼闭上了,过了一会儿又睁开,不再直勾勾的了。她看看我又看看小喜说:“小喜别洗了,去跟春熙玩吧。”这才是小喜妈妈的声音。小喜奶奶颠着小脚追上我,悄悄塞给我一块糖说:“春熙,今儿的事别乱说。”

2

我答應小喜奶奶不乱说。可是晚上就给爸爸妈妈说了。我问妈妈:“为什么三婶说话是个男人的声音?”妈妈说:“那是被附体了,小喜亲爸的魂附在她身上,借她的嘴说话。”爸爸说:“行了,什么附体,我才不信。”我瞪大了眼睛问妈妈:“附体是什么?”妈妈说:“听老人说人死了会有灵魂,灵魂没有身体,只能借别人的身体说话。”我似乎有些懂了,我以前听奶奶说过灵魂的事,奶奶说爷爷死了,但他的灵魂会在天堂看着我们,保佑我们过好日子。

我又问:“小喜的亲爸是谁?”妈妈叹了口气说:“小喜的亲爸死了。你三婶带着小喜从东山里来小雪,嫁给了你三叔,她在那边还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怪不得打架时有人叫小喜带肚子,小喜哭着问过她妈妈,她妈妈说不是的呀,三叔也说不是。我又问:“小喜的亲爸是不是叫贵生?”妈妈被惊到了:“我还真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说:“我听三婶说过这个人,他给三婶买过馓子。”妈妈说:“可能是吧,我们只知道有这么个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你三婶也没说起过。”我还要再问,妈妈却不肯说了,只说:“你三婶是个苦命人。”爸爸说:“春熙别信什么附体,都是装的。”我想要是有机会我得问问三婶,到底是真的还是她装的。

过了几天,奶奶和其他几个老太太一起在树下乘凉,我在一旁玩石子。她们几个聊起三婶来,只听奶奶说:“听说男人病着,还没死就来咱这儿嫁人了。”一个说:“心够狠的。”“那边留下两儿一女。”“冬天,男人没人管,又渴又饿,爬出去吃雪,就冻死在雪地里了。”“啧啧……”“啧啧……”“父母早死,那男人没有兄弟吗?”“不清楚呢,我也是从东山里的亲戚那听来的。”“比小强爸大十几岁呢,要不是小强爸家成分不好,老大不小找不到媳妇,也不会娶她。”

我说:“是小喜亲爸死了三婶才带小喜来的。”“哟,春熙怎么知道的?”“三婶说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三婶从来不骗我。”

五六个老太太一起笑了。

我涨红了脸,不想再听,跑开了。

我还是忍不住去问妈妈:“三婶带小喜来咱这儿的时候,小喜的亲爸死了吗?”妈妈正在切豆饼,准备跟青菜和一起喂猪。妈妈擦了擦汗说:“听说……还没死……谁知道呢。一九七一年,小喜十一个月,那時候还没有你,冰天雪地的……大家都穷,山里更穷,饭都吃不上。”我问:“吃不上饭就能扔下病人走吗?”妈妈放下豆饼和菜刀,抚摸着我的头说:“怎么说呢……唉!”不管怎么说,我明白了,小喜的亲爸,也就是贵生还没死,三婶就改嫁给三叔了。

我有点不大想去小喜家玩了,就跟前街的小伙伴玩。可是跟她们玩的时候,我还是想着小喜,小喜踢毽子最好,一气能踢几十个,还能跳各种花。踢不过她们,我就说:“有本事跟小喜比去!”我跑去叫小喜,她们看到我拉着小喜跑过来,就远远地跑开了。可芹还回过头来喊一声:“带肚子!”小喜跳着回嘴:“你爹才是带肚子!你娘才是带肚子!”喊完小喜就哭了,眼泪吧嗒吧嗒的。

妈妈骑着大金鹿从地里回来,喊小喜:“小喜,帮大娘推自行车。”妈妈拿下别在自行车上的锄头,小喜欢天喜地地接过自行车。我跑前面去卸门槛,小喜不用搬直接推进大门。放好车,妈妈把大玻璃罐拿出来,里面是一大块一大块的冰糖疙瘩。妈妈拿出一大块,砸碎了,分给我和小喜吃。这冰糖是过年时买的,要吃一年的,平时锁在橱子里,我和弟弟也不能随便吃到。小喜又问:“大娘,我是带肚子吗?”妈妈说:“别理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你跟春熙两人好好学习,混出人样来就没人敢小看。”“这么说我是了?”小喜追问。

妈妈正不知怎么回答,三婶站在我家门口,抹着眼泪说:“大嫂,你真是个好人。”三叔虽然比我妈妈小,可三婶比三叔大十几岁,这样比妈妈也大七八岁,看起来也比我妈妈大,每次她叫我妈妈大嫂,我都觉得怪怪的,也好笑。

三婶跟一般的农村妇女不一样,小喜被人欺负了她也不骂街。有一次傻瓜吉祥被人骂了几句“傻子、缺心眼儿”,他妈就从大街东头骂到西头,又从西头骂回东头。

小喜转身背对着她妈妈,再也不肯转过来,只听到冰糖碰着她的牙齿咔咔响。我有很多话想问三婶,贵生的灵魂附她的体是真的还是装的?她改嫁的时候,贵生是病着还是死了?可是看小喜那样子,我只能吃着冰糖看三婶跟我妈妈絮絮叨叨,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3

快开学的时候小喜东山里的哥哥来了,带着一个大肚子姑娘,小喜说还没结婚,嫂子家里不同意。

“作孽呀,作孽!”三婶坐在大门口抱怨,“要是跟我来了也不会这样作!”虽然这么说,三婶忙活着做一大家人的饭,又烦又喜的样子。小喜哥哥经常蹲在大门口吸烟,她嫂子看我们玩。她胖乎乎的,脾气很好,不是很机灵的样子。我奶奶说有点缺心眼,要不也不会跟小喜哥哥跑来。

过了一阵小喜嫂子生了个女孩,满月就抱出来了,我们围着看。三婶摔摔打打,用扫帚指着嫂子说:“往那点,没看见我要晒草!”便没好气地把鲜草扔她身边。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看到小喜奶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到处说小喜哥哥和嫂子又懒又馋,起得晚,吃得多。“快把俺家吃穷了!”有好几次我看到三叔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吸烟。

有一天三叔和三婶吵起来。小喜哥哥和嫂子出去玩了,三叔说了几句什么,三婶嘟囔着不是她让来的,她也没办法。不知哪句话惹急了三叔,三叔竟然动起手来,打了三婶几下,三婶坐到地上,手拍着腿哭起来。我们站在大门口探着头看,小喜吓得去邻院喊她奶奶。等小喜奶奶颠着小脚赶过来的时候,三婶已呼天抢地哭了一场,这一会儿不出声了,眼直直地望着地,一个接一个打嗝。我又兴奋又害怕:贵生要附体了!

可小喜奶奶撵我们:“都走都走,回家去。”哐当一声关上大门,闩上。连小喜也关在外头。我和小喜爬上墙头往里看,只见三婶像簸箕一样坐在院子当中,一动不动,虽然看不清,我猜她的眼又是直勾勾的了。小喜奶奶和上次一样搬个小板凳坐她身边说什么,三叔坐在一两步远的一个高凳上,半天也说上一句。小喜说:“我妈一受委屈,我亲爸就来给她出气,我奶奶和我爸都怕。”我俩看了一会儿,什么也听不见就下来了。

第二天天不亮小喜哥哥和嫂子就走了。三叔一家人不提他们,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来过一样。有天晚上我听到三婶和妈妈说:“我把他们撵走的,没办法……”

没过多久放秋假了。街上晒满了玉米粒,我家的和小喜家的挨在一起。我家留下我,小喜家留下三婶看着玉米,其余的人都下地了。我在看小人书《巴黎圣母院》,看到“有人试图把他们分开时,他们即刻化为尘土”,我的眼睛湿湿的,快要看不清躺着的两个人了。这时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抚摸着我的辫子,是三婶。三婶正在绣鞋垫,鞋垫上有“百年好”三个字,“合”绣了一半。三婶说:“春熙,瞧你的头发多好,又黑又亮又多,一根辫子顶别人两根。”我从小人书中回过神来,冲她笑笑,不止一人这样说我了。“可惜呀,小时候头发好,年纪大了白得早,我就是这样。”我抬头看了看,她的头发依旧多,每根也粗,可真是白了不少呢。“一样四十五岁,人家头发也白不了多少,我都白了大半了。”

我点点头,趁机问:“三婶,附体的事是真的吗?”三婶说:“鬼丫头问我这个,我可不知道,都说贵生好附我的体,我不知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被搞糊涂了,正要再追问,三婶岔开话说:“我给你讲讲我和贵生的故事吧,你得保证不跟别人说。”我立刻做了保证。

“贵生是小喜的亲爸,兄弟五个,穷啊,吃不饱。我家是资本家,不知道我爹犯了什么错误被枪毙,一家人就跟我娘回了东山里老家。”原来三婶是资本家小姐,怪不得脸这么白,名字这么好听。我在电影里看过,资本家小姐都烫着头发,穿着长裙子,既漂亮又洋气。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三婶说:“我小时候穿裙子住洋楼,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回到东山里就不行了,吃穿都愁,被人看不起,二十多岁了也没人提亲,我娘都急了。后来有人提了贵生,我娘就急忙把我嫁过去了。贵生对我好,可是家里穷,吃不饱饭,还要下地干活,真叫一个累,我以前享的福全被折过去了。我和贵生一共生了四个孩子,最后生的小喜。怀着小喜的时候贵生病了,一个大男人说躺就躺下了,躺了一年多。到小喜半岁的时候,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贵生就对我说:‘美芳,你走吧,带上小喜,找个能吃饱饭的人家过日子,要不走,小喜怕养不活了。那三个孩子大了,有我,有他们叔叔大爷。我不同意,他就天天说,得空就说。我娘也劝我走,正好有人说了你三叔,我就帶着小喜来了,那是个冬天,冰天雪地的。”

我问:“贵生怎么办呢?他不是病得躺在床上吗?”三婶说:“死了……我和小喜来了不到两个月就死了。贵生死的头天夜里托梦给我,让我好好拉扯小喜……”我又问:“是出去吃雪冻死的吗?”三婶像突然走进冰天雪地里似的打了个激灵,全身哆嗦,牙巴骨打着战,我听到上牙碰下牙的声音,就像鸡啄食。我吓坏了,急忙拉三婶,三婶的手冰凉冰凉,像冬天院子里的石头。过了好一会儿,三婶不打牙巴骨了,低低地说:“是出去吃雪冻死的。他说有他兄弟管他,让我带着小喜走。春熙,没人管哪!”

三婶掀起衣角擦泪,说:“我没把贵生管到底,我对不起他,等我死了,要跟贵生埋在一起,到了那边我伺候他。”

4

一个黄昏,我看到小喜躲在门楼下哭。我问:“小喜,怎么了?”小喜说:“我妈妈又咳血了。”秋凉时我听妈妈给爸爸说三婶病了,得了治不好的病,我追问什么病时,妈妈说她也不大清楚。大人总是把什么事都搞得神神秘秘的。

我拉住小喜的手,等她不哭了我们进她家去。三婶正倚坐在屋门上喘,她比以前更白更瘦了,眼窝陷进去。手里拿着一块手巾,上面有鲜血,还有发黑的干血。三婶努力笑了笑说:“春熙来了。”我搬个小凳子坐她身边。

小喜去厨房烧锅做饭。三婶喘了一会儿好点了,坐直了身子说:“春熙,我看到贵生了。”我问:“贵生又给你托梦了?”三婶说:“不是,是真看到,晚上十二点时,我睡不着觉就照镜子,照着照着就看到贵生了,跟他说了一会儿话。”“真的吗?”我充满了好奇,“贵生说了什么?”三婶眼里现出异样的神色来:“小孩子家别问这么多。”见我很失望,又说:“给你说个秘密,夜里十二点整双手捂着心口照镜子,不光能看到最想念的死去的亲人,还能看到自己的前世和来生。”“只捂着心口就行了?”“嗯 。”

晚上,我闩上屋门,差十分十二点就双手捂住胸口盯着镜子。我对前生来世不感兴趣,只想见到我最想念的人,我姥娘。挂钟敲了十二下,镜子里依然是表情紧张的我,我的心咚咚狂跳。等挂钟又敲了一下,我知道是十二点半了。我看到镜中的我撇着嘴哭了。我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瘫在床上。我好想见到姥娘。

我愤愤地去找三婶时,听说三婶住院了。过了半个月三婶回来,精神好多了,也能拾掇拾掇干点轻的家务活儿。她穿着棉袄棉裤在屋里走来走去,轻飘飘的像个影子。我说了在镜子里没看到想见的姥娘,只看到我自己,三婶笑了,抚摸着我的头说:“春熙,你还真信了?”三婶拉着我一起坐在小板凳上:“我能看到贵生,是我太想他的缘故。贵生附我的体,也是我装的。”我瞪大了眼睛。接着,三婶又说:“贵生不可能附了我的体,那时候觉得我就是贵生,贵生就是我。”我狐疑地望着三婶,三婶像是看着我,又像是看着我身后很远的地方,嘴角似乎还带着微笑。

既然三婶自己都说不准,那谁还能说得准?三婶慢慢地纳着鞋垫,慢慢地说:“能给我保密吗?”我点点头。“小喜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以后一直做小喜的朋友好吗?”我点点头。“你和小喜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好吗?”我点点头。“三婶多想看到那一天啊……”这次我没点头,我带着哭腔大声说:“三婶能看到的!”

可是没多久小喜就不去上学了。小喜哭着告诉我,因为妈妈生病住院家里借了债,爸爸不让她上学了。我说:“你成绩这么好,不能不上!”小喜说:“我妈也这么说,跟我爸吵了一架,说这病好不了,以后不治了,让我上学。我爸说等我妈治好病再接着上也不晚。还是妈妈治病要紧,我不上就不上吧。”“可你是年级第一呀!”小喜哭着跑开了。

第二天中午,小喜哭哭啼啼到我家来:她妈不见了。四邻八舍都找了,小喜家的三处自留地也找过了,都不在。我脱口而出:“是不是去找贵生了?”小喜并没吃惊:“爸爸骑车去东山里找了。”

半夜里有人从东山里回来,说东山里那边的人也没见三婶回去。三叔和四叔留在那里继续找。我说:“让三叔去贵生坟地那里找,三婶说要跟贵生埋在一起。”

爸爸第二天一早就去东山里了,天黑前回来了,说贵生坟前有新烧的纸灰,周边都找了没找到三婶。

三叔和四叔在东山里待了九天才回来,那边没有一个人见过三婶。

三叔明白三婶不想花钱治病,也是对不让小喜上学的反抗,他又让小喜上学去了。

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我和小喜顶着头在炉子边的方桌上写作业。小喜放下钢笔望着门外飞雪说:“春熙,你说我妈妈是不是去了天国?”三婶出走的那天我就想到她去了天国,她趁着夜深人静走走歇歇,一路走到东山里,天亮的时候来到贵生坟前烧了一刀纸,然后她又去了哪里呢?我想不出来,她说过要跟贵生埋在一起,可她不能自己把自己埋了呀?

我违心地说:“别瞎说,三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她想看着你考上大学呢。”小喜眼里含着泪花低头继续写作业,我看到她的眼泪滴到作业本上。

5

夏天来临,小喜小学毕业了,她以小雪镇第一的成绩考入蝶城一中。蝶城一中是我们蝶城县最好的中学,初中高中都有,每年都有好几个考上北大清华的学生。

拿到錄取通知书的第三天小喜找到我,要我陪她一起去趟东山里,去看她亲爸的坟,去找她妈。她已经打听好怎么坐车,再怎么搭拖拉机了。我虽然有点害怕,还是答应了,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

那天天还不亮我们就出发了,在唯一一条路过小雪的公路上等车。路边的白杨树都比我们的腰粗,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哗直响。想起三婶,我的眼里涌满泪水。

忽然,东边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我眨眨眼,小黑点正一点一点地向我们移动。那是不是最早的一班汽车?小黑点近了,是一个人,一定是拾粪人,他们往往起得很早。一只喜鹊叽喳着从头顶飞过,我看着它飞向田野,落在玉米地头。小喜突然叫起来:“妈妈!妈妈!”我回过头去,那个人不是拾粪人,是三婶。三婶背着一个编织袋,挎着一个包袱,一步一步向我们走过来。

失踪了九个月的三婶回来了。

三婶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告诉我们,那天夜里她离开家去了东山里。她想偷偷看看所有的亲人,最后在贵生的坟前自杀。她知道三叔会去找她,就白天躲起来,晚上去亲人家门外偷着看看。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看完东山里的亲人,哥哥,姐姐,儿子,闺女,那时候她已经很虚弱了,可是她记起还有一个姐姐在济南,她们到东山里时姐姐已经结婚了,就没跟过来。前几年她收到过姐姐的信,记得她的地址,那里离她们小时候住的地方不远。三婶又去了济南。姐姐在门口发现奄奄一息的她,带她去看病。济南的医生告诉她,肺结核虽然很难治,并不是不治之症。

小喜握着三婶的手又哭又笑。三婶对我说:“春熙呀,到了贵生坟前我才知道我不想死,我去济南看姐姐,是从心里想去济南治病。活着多好,要不怎么能看到小喜考上蝶城一中?”

三婶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苹果,我和小喜一人一个吃了……

这也许只是我的一个梦,也许只是我和小喜的幻想,我们无数次想象这样的情景。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是我们刚在公路上等了一会儿车,三叔和我爸爸妈妈就跑来了,他们发觉了我和小喜的计划,在最后的关头把我俩拉回家,我们只能哭喊着看着开往蝶城的中巴开过来又开走,越开越远,最后成为小黑点……

后来我也考上蝶城一中。再后来我们都上了大学,小喜去了上海,我到了济南。我们写信,打电话,后来又加了微信。再后来小喜去了美国,我还在济南。我和小喜谈论工作、老公、孩子,谈论空气、食品、教育,偶尔谈起小雪和蝶城。只是我们从未谈起三婶,我们不停地谈论这谈论那,仿佛就是为了避开谈起三婶。

有一天黄昏我在黑虎泉散步,听到有人叫,美芳。我回头,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姑娘应答着跑过来,这姑娘细长白皙,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我想起三婶年轻的时候也有一头好头发,只是过早地白了。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有小说发表在《湖南文学》《长江文艺》《广州文艺》等期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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