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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情世故背后的真相

2021-06-21周国平

杂文选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驾车人不幸者斑点

世态

有一种人,活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引人注意。不拘用什么手段,包括用最高的嗓门说出最蠢的话,只要被注意了,他就得意扬扬,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

有一種人的灵魂装有扩音器,每一种声响都夸大许多倍地播放出来,扰乱世界和邻人的安宁,于是他们自以为拥有一颗多么动荡不安、多么丰富的灵魂了。

小市民聚在一起,最喜欢谈论的是两件事:一是别人的不幸,还啧啧地叹息着,以表示自己的善良;另一是别人的走运,还指指戳戳地评论着,以表示自己的正直。他们热衷于“同情”他人的痛苦,与他们热衷于嫉妒他人的幸福,其实是同一份德行的两种表现。

雨天,你打着伞,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行走。路上有积水,你尽量靠边,小心翼翼,怕汽车驶过时水溅在你身上。你看不清驾车人的面孔,但这时你能格外分明地看清他的灵魂,或者说,看清他有没有灵魂。有灵魂的驾车人一定会减速,生怕溅起水来。相反,一辆车呼啸而过,溅你一身水,你可以有把握地断定,里面坐着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有做人尊严的人,一定也尊重他人。同样,不把别人当人的人,暴露了首先不把自己当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谈到:和崇高的灵魂周旋,奸人总是好脱身的,因为前者很容易受骗,一旦发觉,也仅限于表示高贵的鄙夷,而并不诉诸惩罚。

我相信,这样一种经验,是每一个稍有教养的人所熟悉的。轻信和宽容,是崇高的灵魂最容易犯的错误。轻信,是因为以己度人,不相信人性会那样坏。宽容,倒不全是因为胸怀宽阔,更多地是因为一种精神上的洁癖,不屑于同奸人纠缠,不愿意让这种太近的接触污染了自己的环境和心境。

这并不意味着崇高的灵魂缺乏战斗性。一颗真正崇高的灵魂,其战斗性往往表现在更加广阔的战场和更加重大的题材上。如果根本的正义感受到触犯,他战斗起来必是义无反顾的。

人情

人之常情是喜欢接近成功的人、走运的人,而避开失败的人、倒霉的人。这倒未必出于趋炎附势的算计,毋宁说是出于趋乐避苦的本能。成功者的四周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氛,进入这氛围似乎便分享了他的欢快。相反,失败者即使不累及旁人,他的那一种晦气也够令人感到压抑了。每个人自己的烦恼已经嫌多了,谁又愿意再去分担别人的烦恼呢?

当我们被人诬蔑,加以莫须有的罪名时,我们愤怒了。当我们被人击中要害,指出确实有的污点时,我们更加愤怒了。

幸运者对别人的不幸或者同情、或者隔膜,但是,比两者更强烈的也许是侥幸:幸亏遭灾的不是我!

不幸者对别人的幸运或者羡慕、或者冷淡,但是,比两者更强烈的也许是委屈:为何遭灾的偏是我!

不幸者需要同伴。当我们独自受难时,我们会感到不能忍受命运的不公正甚于不能忍受苦难的命运本身。相反,受难者人数的增加仿佛减轻了不公正的程度。我们对于个别人死于非命总是惋叹良久,对于成批杀人的战争却往往无动于衷。

仔细分析起来,同病相怜的实质未必是不幸者的彼此同情,而更是不幸者各以他人的不幸为自己的安慰,亦即幸灾乐祸。这当然是愚蠢的。不过,无可告慰的不幸者有权得到安慰,哪怕是愚蠢的安慰。

我买了一张书桌,抬回家,才发现桌面上划破了一块。于是,几个钟点内,老是看见这斑点,老是想着这斑点。整张桌子不见了,浓缩成了这一个斑点。当它不属于我时,我对斑点视而不见,那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缺点。一旦它属于我,就是怎么也看不顺眼的致命弱点了。

对物如此,对人是否也如此呢?

一个幼儿摔倒在地,自己爬了起来。他突然看见妈妈,就重新摆出摔倒的姿势,放声大哭。

我们成年人何尝不是如此。试想种种强烈的情绪,愤怒或痛苦的姿态,如果没有观众在场,其中有多少能坚持下去?

【选自微信公众号“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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