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家风
2021-06-20李燕
李燕
一
小时候,我们家生活在省军区大院里。那时候,大院里的孩子特别多,差不多每家都有三四个孩子,一放学就满大院里疯跑、玩耍。放暑假了,大院的孩子就如同放养的羊群,呼喊着跑回家,书包一扔,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原本安静的大院里多了几分喧嚣。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楼上楼下大人们叫喊孩子们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妹娃崽……恰饭得了……”“军伢子……到啦里克得,快回来恰饭得……”不一会儿,大院里又恢复了暂时的宁静。午后,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楼前院墙上的紫藤都打了蔫,地面被晒得滚烫,空气里翻滚着一股股热浪。趁大人们午睡,孩子们又偷偷地溜出来,聚集在楼道里,女孩子藏猫猫,男孩子们开始搧纸板。楼上曹干事家的老大曹建军,外号“胖墩”,仗着自己身高体胖,经常耍横。那天,他输光了手里的纸板,趁弟弟不注意,神速地在弟弟的口袋里摸了一把,被弟弟发现后两人扭作一团。弟弟长得瘦小,和胖墩打架根本就不占上风,眼看着弟弟就要吃亏,其他几个孩子为打抱不平加入了“战斗”。最后胖墩“寡不敌众”败下阵来,坐在地上哭着说大伙欺负他。被吵醒的大人们出来后,都在训斥着自家的孩子,胖墩的妈妈是个地道的湖南人,冲着一群孩子嚷嚷训斥:“一群鬼伢子,搞得么子鬼塞?我看是杂该敲脑壳的被死鬼。”说完气呼呼地拉起胖墩,扭着矮胖的身体一边嘟囔着一边往楼上走了。本以为事情就平息了,谁知回到家,父亲把我们训斥了一顿,又逼着弟弟到楼上向曹建军道了歉。委屈的弟弟虽然不服气,可又不敢反驳,父亲向来对他特别严厉,他怕父亲!以至于在后来弟弟的成长过程中,他一直都很畏惧父亲。
南方夏季的晚上,更是闷热又潮湿,给弟弟妹妹洗了澡,把他们一个一个抱进蚊帐里,却热得满床翻滚睡不着,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宁静的夏夜,万籁俱静,只有窗外的草丛里,蟋蟀在唧唧地叫个不停,蚊帐里的扇子也在摇个不停,好不容易把弟弟妹妹哄睡了,自己才迷迷糊糊进入睡梦中。“呜呜……”突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回荡在大院上空,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猛烈的脚步声。我马上意识到:又搞防控演习了。此时父亲出差,妈妈已经去上夜班。按照惯例,警报期间家家户户是不允许开灯的,我立即叫醒弟弟妹妹,借着窗外的月光,慌乱地给他们穿上衣服,在警卫战士的帮助下,背着妹妹拉着弟弟,穿过一片橘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防空洞里跑,我们是最后进入防空洞的,到了灯下,才看到一幕让人忍俊不禁的狼狈:弟弟的衣服扣子完全没有按序排列,妹妹的两只鞋子也颠倒了位置。再看看别的孩子,都是有父亲妈妈领着,我心里既恐惧又委屈,却又不敢在弟弟妹妹面前流露,第二天见到妈妈后才敢号啕大哭。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军区经常搞防空演习。
由于父亲工作特殊,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出差不在家,至于去了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后来从父亲处里的人和妈妈的对话中,我隐约知道,父亲是在某地执行战备任务。妈妈要上班,哪有更多的时间照顾我们。那时因妹妹年龄太小,妈妈实在无法顾及,只好让大伯带到贵阳。转眼妹妹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又被大伯送回了长沙。记得那天,我和父亲妈妈到火车站去接大伯大娘和妹妹,远远看到大娘抱着妹妹从车上下来,我们高兴地迎上前去,父亲张开双手要接过妹妹,此时妹妹却下意识地紧紧抱住大娘的脖子不肯松手,回头怯怯地看着父亲:“解放军叔叔好。”瞬间,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尴尬又无奈的笑容。再看妈妈,分明有两行泪珠顺着眼角流下。有好长一段时间,妹妹一直和我们保持距离,惹得妈妈伤心地哭过好几回。后来妹妹被送到幼儿园寄宿班,一周回来一次,每周六我放学后去幼儿园把她接回。每当说起这件事,妹妹总说自己是父亲不管、妈妈不疼的孩子。
一年当中,父亲有大半的时间是不在家的,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没有现在的孩子这么娇气,大人们忙着自己的工作,孩子们都是大的看小的,衣服也是大的穿了小的捡。我也是从那时起,学会了洗衣、做饭、照顾弟弟妹妹,养成了替父亲妈妈担当家务的习惯和独立的性格。
父亲平时对我们的管教虽然严格,但在生活中,对我们却关怀备至。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粮食竟有粗粮细粮之分,父亲平时都是把细粮留给爷爷和我们吃,自己和妈妈吃粗粮。有时出差回来,父亲还会给弟弟妹妹带回好吃的零食,给我带回漂亮的花裙子和文具,而他自己的生活却十分节俭,总是一身军装穿了一年又一年。我印象当中,父亲总是穿洗得发白的军装。在我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妈妈就把父亲节省下来的军装稍作修改,变成我的衣服,再或者就满足家里表哥们的要求,寄给他们穿。现在想想,父亲对我们既严厉又和蔼。
父亲戎马一生,光明磊落。参军前在村里的学校教过书,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从朝鲜回国后,赴酒泉卫星发射基地驻守,后来考取了西安工程学院。因为父亲的勤恳努力,又是技术兵种,所以在部队很快被提干。几十年随部队辗转祖国各地,足迹遍布北京、甘肃酒泉、陕西西安、河南洛阳、新疆、广西寨沙、广东湛江、广州、海南等地,最后调至湖南省军区特种兵处至转业。每次处里有出差任务,父亲总是欣然接受,从不向领导提家里的困难和要求。记得有一年,父亲去某部参加战备防御工程会战,一去就是两年多,一年也只有回来两次。期间,妈妈因为意外受到惊吓而一度抑郁不能工作,父亲便写信让伯父家的姐姐来照顾妈妈,稍作安顿后又返回了会战指挥部,那时,我觉得父亲特别不近人情。
其实父亲除了工作以外,在他心目中分量最重的就是親情。他心里装的不只是我们这个五口之家,还有爷爷奶奶、两个伯父一家和我的姑姑们,包括我的舅舅和姨母,父亲也都把他们当作自己至亲至敬的亲人,不论谁家有困难,他和妈妈都会意见统一地倾其所有、鼎力相助。他十八岁参军,离开家乡多年,时常为没有在家为父母尽孝而自责,所以在部队多年,他除了留下我们一家简单的生活开支,其余津贴全部寄回老家赡养爷爷奶奶。后来,大伯父下放,二伯父、伯母去世得早,家里几个哥哥姐姐结婚出嫁,也都是父亲和妈妈一手操办。直到退休后,他和妈妈的工资也是经常拿出来接济老家的姑姑和亲戚们,以至于父母走后,除了他们居住的一套房子外,没有给我们姊妹几个留下任何遗产。到现在,老家的哥哥姐姐们一直在说,没有我父母的资助就没有他们的今天,他们始终没有忘记父亲对他们的恩情。听姑姑说,当年奶奶听说父亲去了朝鲜,又一直杳无音信,整天以泪洗面,直到哭得眼睛模糊看不见东西。后来抑郁成疾,早早过世。她临终前一直念叨着父亲和伯父的名字,父亲和大伯父都在外地没能回家给奶奶送终。这件事成了父亲一生的痛。
二
后来父亲转业了,为了满足爷爷的意愿,他放弃了留在大城市的机会,带着我们全家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小城镇。来到地方工作后,父亲在单位担任领导,他一边努力熟悉单位的工作,一边耐心地教诲我们适应新的生活环境,他郑重地把妈妈和我们叫到一起,特别嘱咐我们:“一定和邻居们搞好关系,在院里凡事一定不能搞特殊。”当时我们似懂非懂地记住了父亲的话。
几十年的军旅生涯,军人的本色已经融入父亲人生的全部,我能感觉到,父亲虽然脱下了军装,却没有脱离军人的本色。平时做事依旧是严以律己、光明磊落。那几年我姑姑家的几个表哥,来找父亲帮他们找临时工干,父亲就把他们安排到工地上,干推小车、搅拌水泥沙子等最苦最累的活。后来,工地负责人看大表哥工作十分卖力又诚实厚道,就安排他担任工地仓库的保管。父亲听说后,立即说服表哥又回到工地推小车,直到几年后,表哥通过自己努力考试后,才干上了技术工种。
父亲单位的人有时从家乡带回一些土特产送到家里来,父亲总是婉言谢绝,实在推辞不下,就会让妈妈买上东西把人情还回去,并叮嘱妈妈不能轻易接受人家的礼品。院里的人都说,父亲不近人情,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妈妈有时也埋怨父亲不讲情面,给几个表哥求情,可父亲却总是一脸严肃地回绝妈妈:“这些事你不要插嘴,我有分寸。”
父亲还有一件让我至今难忘的“壮举”。在我们家属院里有一条水沟,据说是通着黄河大坝下的泄洪水渠,也充当着院里的下水道。平时水位不高,听院里的老人们说,只有下大雨或黄河涨大水时,沟里的水才会上涨。北方的夏季虽然不像南方那样整天阴雨绵绵,却也是“六月天,孩儿面”。记得那天,早上还是风和日丽,到了中午,突然雷声大作,眼看着黑压压的乌云就从西边的天空翻滚而来,不一会儿便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风催着雨,雨乘着风,像天河决了口子,顷刻间就把天地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瓢泼大雨从中午一直下到晚上,沟里的水迅速猛涨。吃着饭的父亲突然意识到什么,扔下饭碗,开门消失在雨夜里。经和值班人员排查,排水沟通往外部的桥洞处,被淤泥和垃圾堵塞,造成沟里的水流速慢,眼看就要平到地面,家属院里的住房面临着进水的危险。父亲出去查看了情况以后,立即召集院里的职工带上工具赶到现场,来不及多想,他第一个跳进齐腰深的水沟里,冒着倾盆大雨清理淤泥、垃圾,排水沟疏通了,水位没有继续上涨,大院安全度过了汛期。可是经过雨淋水泡,父亲原本在朝鲜负过伤的腰病复发了,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不能动弹。事后妈妈责怪他:“你都这把年纪了,是不想要老命了吗?”父亲却装作没听到。
虽然离开部队多年,父亲做事还是那样坚决果断,危急时刻,仍然彰显着军人的作风,挺起的仍然是军人的脊梁。后来在学校,我饱含深情写出作文《我的父亲》,倾注了我对父亲的崇拜和敬仰之情,被老师当作范文在年级里传诵。从那时起,父亲高大博爱的形象更加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
后来我参加工作了,被分到纺织厂工作。记得每次我上夜班,父亲怕我睡过头,总是一边看书一边等到11点以后叫醒我,然后一直送我到班车停靠点,看到我上车后他才放心地回去。而每次我下了中班12点多钟,一下班车,总会远远地看到父亲站在路灯下的身影,无论春夏秋冬,多少年那个身影从没有间断,并且已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中……每次看到父亲的身影,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安全感。父亲心疼我工作辛苦,经常会煮上两个鸡蛋用笼布包着放在我的床头,看我吃下后,他才放心地回屋睡觉。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到我结婚成家搬出家里。后来企业改制,厂里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同事都在通过关系调出厂子,找到更好的工作。妈妈不止一次地埋怨父亲:“闺女身体不好,三班倒的工作又辛苦,你就不能想办法给她调动一下吗?”父亲总是沉默不语。后来,我在单位从事共青团工作,经常参加演讲比赛,父亲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了解到我有写作基础,而恰巧办公室正好也缺个人,打算调我到办公室做文秘。父亲为此事找我长谈了一次,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虽然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尽管是工作需要,但也难免会被人误解,爸不想为这事在单位落闲话,我相信你懂得父亲的心思。”就这样,我放弃了一次人生转折的机会,当时心里别提多么委屈和不理解。直到多年以后,每每听到单位的人对父亲高度评价和赞扬,我似乎才理解了父亲,感觉到了父亲高尚的人格魅力,也使我逐渐感悟到:这个世界上,爱你最深,却最不善表达的人,便是父亲!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企业担任团干部期间,曾多次被团地委评为模范团干部和新长征突击手,有幸被团地委选送到中央团校学习。开学的时间,恰好是弟弟结婚的日子。权衡再三,我向父亲表达了准备放弃去北京学习的想法,父亲一听坚决反对:“弟弟结婚是大事,可这样的学习机会和荣誉更难得,你就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和你妈呢!”在父亲的一再坚持下,我缺席了弟弟的婚礼,如约参加了中央团校第35期培训班的学习。回想我的成长经历,不论是在学习、工作,还是入团、入党的每个过程中,我时常都能感受到父亲在我身后默默支持和帮助的力量。
三
父亲到地方工作后,多次被地区授予“先进党务工作者”称号,并被聘为省级专业技术人才和政工师,为地方经济建设贡献了自己的畢生精力。
父亲一生洁身自好,看到我们每天工作繁忙,从来不和我们提什么要求,平时感冒生病,他也嘱咐妈妈不要告诉我们,生怕给我们增加负担和影响工作。在他81岁生日的那天,他突然自言自语地说:“你们的大伯去世十几年了,你们的大娘也快90岁了,有生之年不知还能不能再去看望一下。”其实那时父亲已经前后两次因脑血栓造成半身肢体麻木,走路都十分困难。我们都懂得父亲的心思,他心里牵挂着远在贵阳的大娘!可看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又担心路途遥远,他身体受不了,所以全家始终都在犹豫。后来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的面庞和一天不如一天的身体,全家人都不忍心拒绝父亲唯一的一次要求,经和妈妈商量,在咨询了医生后,带足了药品,我们姊妹几个在单位请了假,带着父母踏上了去贵阳的行程,为大娘过了90岁生日,了却了父亲的心愿。这次,父亲还意外地见到了他的战友孙瑞喜叔叔,老战友重逢更是让父亲激动不已。虽然一路上父亲总是咳嗽不停,但看得出,他心里是满足的。那边的哥哥姐姐们和爸妈的感情也是非同寻常,父亲见到亲人竟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
没想到这一次相见,竟成了永别。回来后不到一周,突然接到三姑去世的消息,父亲不顾我们的反对,坚持要回老家祭奠。在姑姑的葬礼上,父亲因悲痛而两腿发软,竟然不能站立,回来后就被送进了医院,查出肺癌晚期。病情很快恶化。在最后的几个月里,父亲被癌症折磨得骨瘦嶙峋,但他从来都是不声不响默默承受着病痛的折磨,父亲的坚强更加让我肃然起敬。那段时间,妈妈经常说:“你父亲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等着你回来。”我只要回到家,就会用轮椅把他推到阳台上晒太阳,有时让他指导着种花,有时一边给他洗脚、剪指甲、按摩,一边和他回忆在部队生活的情景,回忆他的战友老曹、老叶,回忆大院里那些有趣的事情……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到父亲久违的笑容。最后的日子,已经大小便失禁的父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段时间,他居然为了减少大小便次数而拒绝吃饭,当我明白他的心思时,我跪在他面前抱着他号啕大哭:“爸,您一生总在想着别人,现在就给我们一次孝敬您的机会吧!”那天,我喂他吃完饭,他示意我坐到跟前,抬头看着墙上的全家福,突然用力攥紧了我的手,用深情的目光看着我,无须多言,我下意识地握紧了父亲的双手,心领神会地和他对视着点了点头。我看到父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满意的微笑。我知道,那是父亲的嘱托:照顾好妈妈,照顾好这个家。最后的几天,我们没有听医生的建议把父亲送进ICU,而是在普通病房里一步不离地守着他,陪伴他度过了最后的日子。父亲是在全家人温馨的陪伴下走的,走得很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