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公河访礁
2021-06-20黄风
黄风
墨滴老肥,像椰树上成熟的椰果,咚的一声落下来,天就伸手不见五指了。
年已翻了六七个跟斗,这个固执的想象仍抹不掉,隔段日子就带我去趟“彩云之南”的边陲,有时是大白天,仿佛白日梦。墨滴落下时被拽成葫芦状,葫芦把儿越拽越长,一着地就化作乌贼,张牙舞爪地吞没关累小镇。在被褥干净、发潮的旅店内,我与房间与房间内的每样东西融为一体,房间又与旅店与小镇融为一体,整个的像天地未开,一团漆黑。
如此漆黑,我好多年没有经历了。在千里之外的家中,晚上窗帘拉得再紧,城市的光也能爬上阳台贼进来,卧室里毛茸茸的亮。在家隔三岔五失眠的我,那晚睡得死沉。我在后来的想象中看到自己,睡相又舒畅又粗鲁,每个汗毛孔都在打鼾,手臂上的汗毛被鼾息吹得连绵起伏,直到被砰砰的敲门声唤醒。
敲门的是负责我们此行的民警小D,他说:“黄老师,起床了。”
他敲了三次,第三次才敲醒我:“嗯嗯,好的。”
当然,这“三次”是小D告诉我的,他在旅店的吧台前笑道,黄老师昨天累了。
街上的漆黑被搅动,分不清东西南北,搅起的冷直往身上钻,死皮赖脸的。不由得竖起衣领,把脖子缩了缩。从旅店出来,我脚下半天把握不住,像穿了演戏穿的粉底很厚的朝靴,虚一脚实一脚。沿街的路灯,据说夜深人静就熄了,凌晨再开,可到现在还未睁眼。
小镇这样的早晨,小D显然习惯了,也不打手电,只管摸黑带着我们走。央媒的高兄呼噜噜地拖着拉杆箱,像一早从被窝里拖出孩子去上学,孩子的后衣襟还被梦拽着,老大不乐意。从一条街转到另一条街上,前面出现一团光亮,被黑暗包裹着,影影绰绰,说话声中夹着呵欠。呵欠听起来很夸张,让我联想到河马的大嘴。即使无饭香飘来,也能猜出是一家早点铺,不过只有走近了,铺前的路灯、椰树与人才能区分清楚,但路灯与椰树的顶端,仍隐没在光亮外的黑暗中。从卷闸卷起、敞开的铺子里冒出的热气,一部分在铺前凑热闹,一部分向上越过屋檐化为乌有。
别人都吃米线,小D单给我要了面。我以为是手擀面,端上来的却是挂面,手擀面根本不可能。都说云南米线好,可我就是吃不惯。小D又为我专门要了醋。我看着醋瓶上的商标,掀起瓶盖闻了闻,很地道,醋味儿撩撩的,像美女迎面一个飞眼勾魂。
我不禁少见多怪,这地方还吃山西老陈醋?
小半瓶醋浇上,一筷挂面热腾腾地喂进肚子,残余的睡意与冷都识趣地告退了。
巡逻艇上灯火通明,民警在做最后的启航准备,绿色的甲板像铁皮鼓嘭嘭的,把枕着澜沧江的臂弯熟睡的码头踏醒了。白昼的喧闹窸窸窣窣,开始从躲藏的旮旯缝隙爬出来。
上艇之前,也就是吃完早点的时候,一声鸡啼破天而起,我起初以为耳朵作怪,可稍后又是一声,紧接着多起来。我又是“好多年没有经历了”。此前,即使回到乡下老家也不闻鸡叫了,村里早把鸡养成黄鼠狼拜年无望的故事,能听到的多是狗叫声,更多的是傍村国道上的汽车声,“横行霸道”的重卡驶过时碾得地皮发颤。
打头的两声鸡啼格外嘹亮,鸡冠着火的公鸡一定是站在房上或树高处叫的,将抛向夜空的“咕咕”声拖得老长,抛至夜空的顶点时,把“明”召唤出来,然后像流星又不及流星快地落下去。在我的耳道深处,好像落在了黑暗中的山那头,或者太阳即将露面的半球状的天外。天幕被抛过的鸡叫声扯开,安分守己的小镇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先是周边山的轮廓,与天空区分开,天上出现了星辰,之前是看不到的,不知都跑哪儿去了。接着光亮从山上到山下,云影般地漫过房屋、街道、空地,驱赶着纷纷溃退的黑暗,一股脑儿地赶下江去。
原来,夜色与雾纠集在一起,所以才那么漆黑,黑暗退去时,雾也跟着退去了。
关累的傣语之意,是追逐金鹿的地方。老早的小镇,还远未能称得起镇的时候,金鹿成群结队地出没,机警的叫声像拇指猴在树梢飞蹿。潜伏的箭“一跃而起”,在密林中紧追不舍,一棵棵树与未逃的鸟屏声敛息,最终将金鹿追猎成传说。从此,关累再见不到金鹿,隔江而望的缅甸也见不到了。绿苍苍的大山沿江绵延,唯有江边偶尔闪现与鹿同宗的麂子,那惊鸿一瞥的身影,让人幻想起“呦呦鹿鸣”,曾是多么野性、繁荣、诗意。
从金鹿成为传说的那天起,曾经弯弓搭箭的手,越来越多地撑起竹篙,将风浪中出没的日子渐渐堆成码头。几经岁月更替,又由小码头变成如今的港口,由江边的十几座茅草屋,发展成一个安逸繁华的边关小镇。每天南来北往的,多是“淘金”的商人,有来自老挝、缅甸、泰国的,也有来自内地四川、贵州、河南、江西、湖南的,还有来自浙江、福建、广东、广西沿海的。再就是水手,商人们“淘金”,他们跟着沾点金光。
与天黑时黑得快一样,天亮起来也亮得快,此时的小镇已一览无余。街头的椰树,像寨子里早起的妹,还未来得及梳妆,脸上透出不好意思的羞涩。被赶下大江的黑暗,把江水大块大块地染成墨绿,残余的鸡叫声飘零江中,像白色的羽毛随波逐流。
汽笛呜呜响起,整个河谷都在响应,空气中的湿被激荡成雾,若有阳光会现彩晕,毛毛地落在脸和手背上。螺旋桨翻卷着,江水兴奋地沸腾起来,将巡逻艇缓缓推离码头,与紧随其后的商船顺江而下。在中缅边境夹道而行31公里,于云南南腊河口出境后,澜沧江摇身一变为湄公河,穿越“每天炊烟与香火一同消长”,金三角魅影游荡的中南半岛,在越南化成“九龙”扑赴大海。
河面时浊时清,翻滚了一宿的湄公河,连喧哗声都水淋淋的。
蜿蜒的河道要么深陷幽谷,V字形相夾的大山山色浓重,从山脚到山顶逐渐明朗了,或者逐渐黑暗了。沉积的夜雾从林中丝丝缕缕地升起,在山顶与云团纠集了,又气势汹汹地压下来,压得河水黑森森的,不知道有多深。不时有雨滴飞下,冷不丁啪的一声,砸在窗玻璃上,鸟屎一样溅碎。明明隔着窗玻璃,脸上却能摸到湿。要么河面豁然开阔,大水汪汪洋洋,将两岸远远推开,一层层大山愈远愈淡,终至山色与天色融为一体。
沿途的雨林郁郁苍苍,每棵树竞相生长,树干瘦高瘦高,好接受天空阳光的沐浴。最出类拔萃的是望天树,头顶一朵绿云“鹤立鹭群”。死去的望天树,被风雨剥去皮后,通身惨白如朽骨,光秃的枝像残臂,挺立在众树当中,非常骇眼。小D告诉我,那死去的望天树上,树顶端有时会站一只乌鸦。被当地人称为神鸟的乌鸦,面对河中无视其往来的船只,会发出嘶哑的叫声,提醒船们入乡随俗,别不懂规矩,至少要鸣笛行个礼。
林中的农舍出现时,有的披着灰暗的茅草,茅檐压得低低的,像破帽遮颜怕见人,有的覆盖着铁皮瓦,要明快轻松一些。屋顶上的炊烟,像老婆被人拐跑了,无精打采地缭绕着,挂扯在周围的树木上,感觉地老天荒。晚上有灯光闪现时,一定状若游魂。除了散布的农舍,还有雍容端坐的佛塔,与茅屋相比,如农夫与披着云锦袈裟的高僧,守望着大河,等待林雾散去让阳光照亮金顶。
我正眺望一座若隐若现的佛塔,央媒的高兄叫道:
“快看,快看,多酷的礁石!”
有人紧跟着响应:
“哇,以前我还从没有见过!”
响应的也是同道,像高兄和我一样随行采访。巡逻艇上的民警是不会大惊小怪的,他们早见怪不怪,每月都要同礁石打交道。但这并不等于他们不重视,一块礁石就是一个爷。在湄公河跑船,谁不把礁爷当回事,谁就会惹礁爷“很生气”,带来的“后果很严重”。
那礁石兀立在急流中,有两层楼高的样子,一看就是“礁老大”。尊容褐铁似的,警告途经的船只,“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周围散布着喽啰一般的礁石,大大小小,“与浪共舞”,为大王的威武欢呼雀跃。
在右面緬甸一侧,礁石连着白柔的沙滩,在沙滩与岸的交接处,几头水牛或立或卧,无所事事地消磨时光。一个男孩骑在一头牛上,挥舞着一根树枝向巡逻艇致意。把相机镜头拉近了,我看到男孩的表情颇有趣,额上贴着一片发白的树叶,像涂了“特纳卡”,挥舞的时候他兴高采烈,鼻子都在跳舞,停下的时候冷漠陌生,好像刚才挥舞错了,警惕地注视着我们的巡逻艇。
巡逻艇与随后的商船放慢速度,汽笛隔空呼应着,小心翼翼地绕过那熊立的礁石南下。我忘记这处水域叫什么了,只记得从这处水域开始,沿途的礁石多起来。后来了解到,仅从云南南腊河口到老挝琅勃拉邦,曾有滩险139道,其中南累河口险滩、挡石拦溪口险滩、帕堆急弯夹槽险滩、挡板基岩险滩等“碍航程度最为严重”。礁石遍布,枯水期面露狰狞,洪水期流态紊乱,根本不把船放在眼里,曾夺走无数水手的性命。
中国商人刚踏上湄公河“淘金”时,与险滩沆瀣一气的河道完全处于原始状态,像野马不识调教,再加之河道狭窄,最宽处不足20米,不少中国商船“有去无回”,不是中途搁浅触礁,就是死鱼一样肚皮朝天地栽了。但风险大利益也大,商人为淘个盆满钵满,横下心把家底押上,水手也为多挣几个,把命别到了裤带上。
当时跑船完全是赌命,除了触礁遇险,船绞滩时也很可怕,稍有闪失就会招来惨祸。绞滩的时候,把船头绞缆机上的钢丝绳放下去,系在前方的石头或树上,然后打开绞缆机缓缓绞动,将钢丝绳一圈一圈地拉紧,借反向力把船拖过滩去。大拇指粗的钢丝绳绷得嘎巴响,把绳上的水绷成白雾,把黏附的杂物弹飞,船上船下屏声息气,提防绳断了扫到身上。一旦断了,钢丝绳比恶魔附体还疯狂,胳膊粗的树都能拦腰扫断,扫到人身上自是血肉横飞,惨叫声抛向天空,结果不是致残就是致死。
直到2002年中国出手,先后利用湄公河三个枯水期,帮助缅甸和老挝大规模整治上湄公河航道,将接二连三的险滩变通途,湄公河航运才得到前所未有的改善,通航期也由半年延长至全年,不再受季节限制。中国商船与日俱增,由最初的十来艘增至100多艘,吨位也由六七十吨提高到300吨左右。如今,在缅老泰三国交界的水域,站在金光灿烂的金三角大佛下眺望,中国商船从上湄公河下来,不用辨别船顶上的国旗,一看那牛高马大迎风劈浪的阵势,即可断定来自哪里……
太阳未抛头露面之前,礁石都水淋淋的柔滑,全无烈日下的粗野。特别是一些鲜见的白礁石,简直温润如玉,像养尊处优的“礁后”,漂亮极了。可太阳一出来,蒸干礁石上的水,就又“原形毕露”。
此时太阳已经出来,天地完全换了个样子。
河下河上野性十足,水野、礁野、山野、风野,连天上的鸟叫声都野,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被风浪淘得千疮百孔的礁石,颜色大多褐铁似的,或如刚出炉的焦炭,要么孤零零立着,要么肆意地散乱一片,要么成群结队地麇集了。吃水之处浸下一道白带,河水上涨时被淹没,河水落下去又露出来。露出来的时候,让我也野性十足,看到的不再是礁石,而是柔美的身段,那白带一束的蛮腰间,应该有个打钉的美脐。
每块礁石我行我素,一块是一块的长相,即使同一块礁石、同一片礁丛,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距离去看,面目也不一样。前看如金刚怒目,后看如厉鬼狰狞,早看像村姑浣纱,晚看像老翁濯足,远看似群牛戏水,近看似草莽啸聚,怎么看都别有意趣。有的礁上荒草丛生,有的礁上长着一棵树,有的落着白花花的鸟屎。但大多光秃秃的,被水薅得半毛不存。这些千奇百怪的礁石,水手习以为常,却又不敢轻慢,哪怕是“浪里白条”,也切忌自以为是,否则有天站到太阳下,也不会有身影了。
在湄公河跑船,戏称“石林中穿行,沙滩上漫步”,河道很难捉摸。你以为涨水时好跑船,恰恰是涨水时更危险,原来露头的礁石也潜伏到了水下,一走眼就上当受骗。在别的地方跑船是舵把子,到了湄公河也得当小小,老老实实再从头学起,否则“寸步难行”。霸道的船老大会慢慢传授给你,什么“背脑水、披头水、眉毛水”,什么“花三埂四泡八尺”。一如当年师傅传授自己,船老大讲得事无巨细,说“花水”像刚开的水,是耍嘴皮子的水,切莫走船。说“埂水”是埂状的水流,出现在深潭与浅脊的交界区,能走船但要小心。说“泡水”比前两种水都深,像水大开了一样,走船自然不在话下,可也大意不得。其中“泡水”,又分枕头泡、分界泡、拦马泡、分迳泡,还有上泡、下泡,这泡那泡的多了去。
讲的次数多了,再讲完的时候船老大就会问你:我讲得怎样?
你一定要竖大拇指:好啊,这个!
船老大便乐得嘴呲了:那你还不“红牛”伺候?
你也一定要乐得嘴呲了:伺候伺候,我这就给您拿去。
老A就曾给船老大无数次拿过“红牛”,用他自己的话说,当年若无师傅悉心传授,他早滚回老家了。他来时的那点本事,在老湄眼里根本不屑一顾,像从耳背后掐了根毫毛,噗地努嘴吹了。
老A瘦精精的,像船上探水的花竿,营养都养了眼睛,灼得发刁。尤其是站在驾驶室轮舵前,盯着窗外驾驶的时候,目光鹰喙般地带着钩,河面有一点“异样”,就会扑下去叼起来。他是此次随行的几艘商船中一艘的船长,从他和他师傅一样成为船老大的那天起,他就管湄公河叫老湄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喜欢这样叫,像码头拜把子弟兄。
巡逻艇与商船一起停泊后,小D带我去见老A,老A正在船后小甲板上,拿水盆浇两只脚,不知脚上沾了什么。每浇一次,就啪嗒啪嗒拖板,孩子般地耍耍脚趾头,看浇干净没有。一见小D赶紧丢掉水盆,喊厨娘拿来几罐泰国“红牛”,打开两罐给我和小D。说他们跑船人,大都喜欢喝泰国“红牛”,“困了累了”吹一罐长精神。
老A原在长江上吃水饭,多年前听说湄公河跑船挣钱狠,就与几个弟兄跑来了。来之前踌躇满志,只想着长江比湄公河大,长江闯荡出来的,到湄公河跑船还在话下?却没想到,來了跟着船老大一下河眼直了,这还叫河啊?礁石数不胜数,险滩一个接一个,和长江跑船完全两码事,他那点本事羞人。见他瓜兮兮的,船老大指着远处一丛礁石笑道,你瞧那上面是什么?他先没看到什么,只看到白浪淘着礁石,哗地涌进百孔千疮,又哗地带着白沫退出来,一个个漩涡从河底冒上来又卷下去,人掉进去立马涮了重庆火锅。
待他看清是一艘船后,船老大告诉他,那是涨水时候触礁,水退后卡在那里的。
被卡的船,船篷早不知去向,船身被泡晒得惨白,像具掀了盖的棺材。是一艘湄公河上常见的,他后来熟识的老挝“黄瓜船”。船老大说那船没人管,一定是人殁了,这河上的老百姓迷信得很,连船也不要了。说着跺跺船甲板。说这河下的死鬼多了,有时能看到村寨里的人,由巫师带着在河边祭奠。船老大刚来的时候,河况比他来时还差,从关累下来的船,有一半中途出事,天崩地裂时,能把船一折两截。
老A感叹道,老湄比长江孬多了。
长江跑船跑得人心平气和,三五年可成就一名船长,湄公河跑船跑得人脾气暴躁,要成就一名船长至少得七八年。在湄公河跑船无巧可讨,而且也不敢讨巧,只有将“山形地势、河水流速、水深水浅、礁石位置烂熟于胸”,成为一张活地图才能胜任角色,尤其是当船长的。换句时髦的话说,就是跑船要有“船体感”,人、船、河融为一体。
老A曾跟随的船老大,就是他们公认的一张活地图,可惜后来出事了,为救一个毛嫩的水手,不慎夹在船和礁石间,给活活夹死了。那小子原在码头当搬运工,上船不足半个月,正站在船边看“泡水”,被一泡从天而降的鸟屎砸入河中。船老大跳下河去救,结果被夹得满口吐血,弟兄们眼睁睁看着救不了,等救上来已断气。船老大遇难后,那救下的船员也走了,湄公河成了他的伤心地,哪怕回去捡破烂也不干了。最初几年,每次跑船路过出事的地方,他们都要向水中抛食,祭奠一下船老大。后来整治河道,那处礁石给炸了,变成一片汪洋,只能辨别个大体位置,现在大体位置也不辨了。
但船老大遇难的惨状,老A到现在也抹不掉,一想起来就起醭。他害怕想起来,尤其是在船上,一想起来就压下去,使劲地压下去,担心一路疙疙瘩瘩,发生不吉利的事情。那天就是如此,他突然把话断了,像用牙扯断一团线,将注意力转向别处。
一艘老挝黄瓜船马达突突地驶过,船头插着高高的竹竿,竹竿顶端悬挂的红蓝白三色小国旗,像欢快的手帕迎风招展。
黄瓜船有三四米宽,二三十米长,覆盖着绿色的船篷。船两头翘起来,状似一根老黄瓜。但真正的黄瓜船小多了,是一种独木舟,用原木掏空制成。缅甸的果敢过去就造,萨尔温江上常见。黄瓜船跑得快,透过毫无遮拦的窗口,可看到船上满载的货物,有活猪活牛,或者空荡荡的只兜一船河风。赤膀的水手趴在窗口上,一张脸上煳巴了的阳光一层一层,他要么隔着水面漠然地看你,要么冲你友好地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那是一艘下行的黄瓜船,屁股后面的浪涌向两岸,到了岸边尽管明显减弱,仍将我们停泊的巡逻艇和船荡得一漾一漾。水亲吻着船帮,船却傻乎乎的,像个半辈童身的老水手,脸被嘬得起了油皮。与上游下来的其他黄瓜船一样,老A说它不会走得太远,到达金三角水域之前就靠岸了。我们的巡逻艇也差不多,到达金三角水域之后掉头返航。但老A他们的船还得走,在金三角大佛的目送下,前往目的地泰国清盛港,在那里一如往常把货卸下,再把要装的货装上,不日打道回府。
老A的目光像鱼中钩了,被老挝黄瓜船越拖越长,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来,转而笑嘻嘻地看着我,欲说什么又没说什么。大河茫茫,闪烁着阳光,像撒了一河的针。老挝黄瓜船远去的河路,我们下去的时候也要经过,返航的时候还要经过。在随行采访中,我像船家一样,也努力寻找“船体感”,将要采访的人、船、河融为一体,尽可能采访“深”了。
也就是说,我此行访人访船,也访河访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