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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婴

2021-06-20森目

广西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克斯丈夫儿子

文中出现的方言(广西白话)注释:

细仔:小儿子

细妹仔:小女孩

香口胶:口香糖

鸡翼梢:鸡翅尖

咸带:咸湿录像带,即黄色录像带

银纸:钞票

膊头:肩头

捞佬:外地人

地龙:一种蜥蜴,可食用

稔子:桃金娘

窿:窟窿、坑洞

冇用:不用

那阵时:那时

然之后:然后

细个:幼年

后尾:后来

返、返来:回来

翻转头:回过头

劏:宰杀

揾:找,揾食即找生计

吞落去:吞进去

好彩:好在,幸亏

笑笑口:微笑的样子

粒声不出:一声不出

无卵用:没用

生勾勾:活生生

猫尿:眼泪

你从混沌中醒来,感到腹部阵阵空虚,喉间滚动着如同小兽般的低鸣,那股不痛快让你小嘴一扁,又“哇”地喊了出来。但是,无论你如何哭泣,那双记忆中温柔而略带粗糙的女人手依然不肯伸过来安慰你。你只好勉力睁开淡红的眼皮,去瞧一瞧这里到底还是不是你舒适的竹篮,而你尚未发育完善的视力使你视野模糊,只看到上方蓝莹莹一片。鼻孔钻进暑热蒸出来的竹叶香,你精神一振,拼命扭动想翻身,却未能成功,继续大哭,直至招来一只漆黑的鸦。你停住声,害怕地瞧着它不断转动、偏摆、伸缩的头,由初时的惊吓变为逗你咧开小嘴的乐事。未料到,鸦突然向你啄来,你鼻头中了一下,鲜血淋漓(后来你父说这个伤口根本不是鸦啄的,而是出水痘你自己抠的)。你稚嫩的喉咙叫破了,哭声如同失真磁带录音。在鸦翅的扑打及双爪的抓握下,你竟然滑出竹竿头,掉进了竹丛深处,密密麻麻的枝叶变成你最安全的巢,那只鸦无论如何扒拉都无法钻进缝隙来抓你。等到日头从树边落下,它也倦了,终于沙叫一声飞走。你得以暂保平安。这时你觉得咽喉像火烧一样,额头也痛了起来。接下来的几日,如果不是清晨叶上薄薄的凝露和零星掉下的小雨,你早就没命了。日头落下又升上来三次之后,你不可避免地衰弱了下去,小脸苍白无血色,鼻息咻咻如垂死的小鸭——那种被无良商家染色后售卖,被顽童抚玩弄得奄奄一息,本就短寿更加速奔向死亡的“啤酒鸭”。

你是被你外妈亲手挂上去的。她颤抖着提起装着你的竹篮,跨过湿漉的蕨草,把你放在冷冰冰的石头上。又返回土屋,抱起那竿长竹镰出来,过门槛时险些被绊倒。她将平素用来割枝打果的钩镰缠上布条,把襁褓扎至最紧(这使你几乎呼吸不了),然后捧起裹成蚕茧样的你,稳稳挂在藏了锋芒的钩镰上,用手扯了好几下,见很难松脱才放心。她仰头往竹丛上方看了半日,终于找准角度,拍拍双手,如举重运动员般深吸口气,进行第一次尝试。举到半中,就难以为继,险些将你整个摔到地上,幸好及时把身子往地上一坐,双臂承受住你的落势,让你缓缓降落。你却“哈”地短促惊笑了一声。外妈也笑出声来,她过来捅捅你的小脸,你蠕动着想把手脚挣脱出去,却被束缚得死死的。终于,你忍不住哭喊起来。外妈咬住下唇,用指头沾湿露水仔细抹在你的嘴上,你果然就慢慢安静了。外妈回到原位,进行第二次尝试,脸憋得紫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挂上去,不然要食多好几粒米才能补返体力。然而,在离竹顶还差几公分的地方,她就无力再前进了。若不是突然从后方出现的外公的手,你很可能又摔了下来。外公外妈通力合作之下,你腾云驾雾般从接近地面处升上去,超过竹顶,又伴随“嘿”一声,横移过去,挂在竹丛中间某条粗壮的竿上,乱蓬蓬的密枝防止了你的下跌。长竹镰重重摔打在地,两人这才长出了口气。外公转过脸朝房子走去,留下一句“我去煮番薯汤”飘在空气中。外妈则瘫坐在地上喘粗气。好一会儿,她望着竹丛高处的你,像是讲给自己听:可怜我孙女,天公收你,别怪我们。

你外公回到灶下,揭开硕大的锅盖,只见清亮如鉴的水面之下,沉着一个个尸块般的番薯。再煮得烂些,搅融它,莫一块块的,吞两口就没了。你外妈不知何时进来,一边说着,一边捡起地上的薯皮。又说,这些也莫丢,下餐还可以用。又煮了頗久,薯汤终于摆上了桌,薯条融烂起丝,如泡胀的尸块,竹削筷条一夹,就散了,再一搅,整个浑黄一片,糖罐早已见底,于是薯汤只能这样喝入口,所幸本身还带那么一丝甘甜,但偶尔吃到带黑斑的薯块,还是苦得皱紧眉头。喝了一碗,两人便停住了。外妈说,我留了碗稠的给老三,你可莫要吃了。外公舔舔嘴唇,看了那碗汤两眼,搓了搓手,说我打算下午再去蹚海,看还有未有剩下什么可抓的。

你后来听你母说,那年先是发生了一场寒潮,一夜间冻毙了一头老耕牛,接着,持续了半月的霜冻又搞烂了八成以上的早稻秧,胶树几乎全死。连年年贡献甜香可口果实的木菠萝也被冻枯了过半枝丫和根须。本以为寒春过去会变好,谁知直到夏末,又发生了好几回风雹,残存的香蕉、荔枝被打得七零八落,刚挂的果还没到口就还给了地母。七月,台风从海上呼啸而来,你老母算指头说,足足有五次,五次。

又到了春天,米早就没了,连剩下来的几条冬薯也已耗尽。蟑螂绝迹,老鼠饿毙,鼠尸瘦得煮不了一碗汤。有日深夜,你外公外妈拍醒你母,压低声音同她说他们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借粮。每条村都饿死几条人,哪里还能借到粮呢?但他们讲得有鼻子有眼的:在那已干枯的群山中,有个避风避雨的山窝,住着远房表侄一家,曾借过他们几把米还是几条番薯,想必会念念这旧情。总之,你外妈最后笑笑口地讲,冇用担心,我们好快就返。当二老趁月色相扶着颤巍巍摸去远方时,你母捏紧了最后那块硬石般的陈年芝麻饼,犹豫了很久,汗水濡湿了饼,还是没有递出去。后来的后来,当她向你提起这事,你都会问后来呢?她说,没有后来。停顿了一下又说,也许他们借到了粮,但迷路返不来,又或者不知灾害过了,还贪食而不归来了吧。多年来你也常常相信,你外公外妈还留在那里直至今日。你偶尔也会望向群山,想起那两句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你常常向你那迷恋拍摄雨滴的丈夫提起,你永远无法忘记十岁的那个早上,你看到出现在黑板上的孤单单的白色“雨”字,你沉浸在那字中,仿佛听到雷声滚动,云层中降下水滴来。你记得那把熟悉的声音问你,二妹,你是不是想读书啊。十岁的你虽然从未踏入学堂,但已在教室室外驮着幼弟听满两年,和许多坐在里面的笨瓜男仔不同,老师教的内容你几乎都听会了或看会了。但你父却觉得,女仔读书无卵用,反正读不了几年自己可能都学不落去跑了。屋里缺人手,猪又多,猪菜根本割不过来。反正最后还不是要嫁人,又何必浪费银纸呢?所以听到那声音问你想不想读书,你就拼命点头,因为讲不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那声音说,好吧,我去同你爸讲。你模糊地意识到,你的轨迹就在那刻发生了更改或分叉,如果能向过去回头看,说不定会看见另一个停留在原地,一世同毒日头和蚂蟥战斗的插秧女人。

如果不读小学,我根本不能出来爆竹厂做工,根本不会认识你爸,也根本不会有你。

你对返回这座小城参加完葬礼,准备返回工作地的儿子说。你带着心酸痛楚却想故作轻松,但你笑得如此失真如此不协调,以至于你儿子只好由悲戚转为面无表情。他,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建筑工程师,去斟了杯白菊茶给你,扶你慢慢坐下。他说,妈,难道你从未想过,爸所讲一切竟是真的?你说,是吗,那真见鬼咯。

他点燃一支烟。你略感诧异,他几时学会抽这种东西的。你不由回忆起他大概从小学四五年级起,就有意无意地逐渐同你疏离,其后几年,他身体像竹子一般蹿高,开始变声,粗哑难听,开始生毛茸茸的面须,开始自己手洗底裤,开始關起门来做不方便你看的事。可能只是发育罢了,你安慰自己,就好似当年你胸前两个馒头仔发起来时,你躲着你那五大三粗的父亲一样。有些事,又不是你能阻止的。

他的烟已烧掉一半,中间弹过三次灰。你问他是否有什么话同你讲,他深吸一口烟又吐出来,终于点了点头。他说,由细个起,我身边就有个男仔(你心一紧,联系到他还从未带过女仔返家,甚至从未提过中意哪位女同学),他好怪,我们一班朋友去街、钓鱼、窑番薯、返学他都跟住,却从未加入我们。有人无意中走近,他竟吓得似个兔子样跑走,躲到草坡木丛中,甚至跳到塘里头,如果逼得太紧,就会突然消失掉,一点都不夸张,就是成个凭空消失,我们以为他憋气躲到塘底,就抱着手在塘边等住,看他能顶到几时。半个钟过去,我们不耐烦了,伸竹竿去搅,也不见他浮头。这时不知哪个讲了句,死了,他不会浸死浮尸上来吧?吓得大家四散而逃,跑脱鞋都顾不得捡。有次去滩涂刨螺,潮涨上来了,我还懵然无觉,要不是他突然出现叫我,我好可能会被浪卷走。我见水已咬到我脚,赶紧回撤,跑到鞋带都断掉。浪舌一直舔着我脚心,等到防波堤上,才醒起好似他没追上来。为此担心了好几日,直到他又再出现。我走过去想拍他肩膀,谁知他竟吓得弹开。还有一次,我上山摘稔子挨野狗追,亏得他引开已生了獠牙的泥巴怪,我才能脱身。

你听着他兴致勃勃地谈起这些经历,感到陌生,感到恐慌,因他自十二岁后就从未再同你这样讲过话——他肯定好想要个兄弟姐妹,一个人还是很孤单啊。你不由想起你大姐。你母生养众多,活下来的就有七个,七十多腰骨已弯成直角。七个兄弟姐妹里,有大姐、大哥、二哥在你前面(家乡习俗,男女分排),你是中间那个,惯常被忽略的那个。一直以来,你都吵着要上学堂。那日,学校唯一的语文老师来到你家四处漏风的屋里,为你做说客。你父,那个身为大队书记的男人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望向驮着你幼弟的你母(背已微驼)说,如果她去读书,你就难了哦。你母没答话,背似又弯下去几公分。沉默四处蔓延,老师的面色尴尬,你伤心得快要哭出声。这时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说,不然由我来带阿弟吧?我驮着他照样割得动猪菜。循声看去,原来是大姐。

你问他那个男孩是谁,住哪里,你见过吗。他一律摇头,不知,至少那时不知。男孩后尾失踪了两年多。那时你儿子已经读了初中,躲在马尾松下的暗影中守候多时,待那男孩经过便冷不丁跳出来将其抱住。入手却是空的,只来得及瞥见对方消失前惊恐的眼神。所以,我以为他就是鬼魂,你儿子说。或者,就是你凭空想象出来的吧,你说。但他接着又说起两年后男孩的出现,男孩全身都湿透了,穿着下摆过长的白衬衫,紧紧贴裹在身上。你儿子问,你到底是谁?男孩伪装出严肃的表情,我嘛,我是特兰克斯,不对,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你儿子问,到底是不是?男孩说,以后你就知道了,你儿子笑了起来,如果你是特兰克斯,那我就是孙悟空,哈哈。

你依稀记得此孙悟空非彼孙悟空,而是你从儿子手里收缴的公仔书——《七龙珠》里头的人物,至于特兰克斯,你则不知了。儿子说,也是龙珠里面的,一个背着巨剑从未来返来的少年,孙悟空的侄仔和战友。你哦了一声,想起那时不由分说把那本公仔书撕得粉碎,不知他还记得吗?当时你朝儿子大声喝骂,别搞这些没卵用的,画公仔,练字啊,唱歌啊,照相啊,统统不准搞,别像你老子样一分银纸都没,食西北风啊?说完才惊觉你发火的样子竟同你父当年如出一辙,连那句粗口也被你捡了来用。你实在是饿惊了,所以任何“揾无到食”,与“揾食”无关的事情都“无卵用”,都该被禁。夏天晚饭多熬的粥你会放到第二天早上煮熟了再食,尽管因为没有冰箱冷藏搞得都馊了。儿子捉回来玩的地龙,你不顾他的哀求,剁掉头爪,拍蒜米爆炒了送粥。你在住处楼下开辟了菜地,捕获的田鼠也叫丈夫烫死了剥皮煲汤。田鼠比家鼠干净,可以食,你说。但闻着那味,你含着那口汤怎么也吞不落喉,却逼着丈夫孩子吃光剩下的汤和肉。有次他们实在无法再配合你了,你只好独自把那盘被老抽染黑的发瘟鸡吃光。你说,你们懂什么,那几年没得食,饿死不知几多人……儿子填分科志愿时,你坚持让他选理科,理由是这样比较不容易挨饿。当你儿子表达不同意见时,你竟然下狠手撕毁他写了多年的小说本,掷入水桶中。那些水性笔、中性笔写出来的字迹纷纷化作一团模糊,而圆珠笔的字迹还牢牢地粘在上头,仿佛加了个毛茸茸的边缘,显得更清晰了,你歇斯底里地大叫,把丈夫犯过的所有错误拎出来鞭尸,因为他这个坏榜样才使儿子走上歪路,不务正业,以后定会饿死。你儿子抱着头在角落不出声,最后,他双眼发直地看着那些沉底的纸碎,说他会照你说的去做。你却隐隐意识到,什么也没有改变,如果说有,那就是你又朝深渊多迈了一步。从那天起你开始睡不着,开始半夜在家中各处游荡,累了,就在角落里静坐,躺在床上不停劝自己要睡着,越劝越无法入梦,刚睡着脚一颤好似要跌落山崖,又惊醒了。

他手上的烟快燃尽了,长长的灰欲掉未掉。他无法洞悉你的回忆,也未能从你脸上捕捉到什么异样。他沉浸在万缕千丝包裹住自己的回忆里,他想起那个已长成少年的男孩,头发永远都湿漉漉的,在夏日傍晚蕉树下的凉风中,等他散学归来。有时,单单男孩的笑容就已经令他如沐春风,因为男孩好似把一生的微笑都集中在一次里迸发出来。为了抵御彼此间越来越浓的亲昵,你儿子故意把话题引向那霞光中缓缓骑车而来、拥有一双水眼、气质沉静的女生。你儿子不停向男孩夸口这个女生多优秀,她的英文口语多好,舞姿多美,字多不错,生得多似漫画中走出来的女孩。但见男孩粒声不出,似笑非笑,一咬牙加大火力,描述起体育课时瞄到的,她短裤下那白生生的一截大腿。好似在发光,你儿子说。好像越这样说,别人越不会怀疑他不是“正常”男生。

一只蜻蜓在空中悬停,等待另一只的追赶。柏油路旁的杂草丛里,土狗开始为夜晚的合唱排演。两只类似双胞胎的野猫打断了它们的艺术生涯,踩断了其中几只的大腿。而男孩的脸色变化,你儿子似乎还未捕捉到——或者装没看见。你儿子说那女生好似《七龙珠》中刚登场的少女布尔玛(当然,是沉静版的),衣着清凉,让他心痒痒的。说着说着,你儿子竟然笑出声来,你是特兰克斯,她是布尔玛,她岂不是你妈?男孩冷冷地说,别发癫了,她不是布尔玛,她将来会成为我女朋友,我二十岁那阵会第一次去探她父母。你儿子说,能不能别开这么大玩笑,笑死人了。男孩摇摇头,说出那女孩的姓名、喜好、身高、体重,甚至耳后极隐蔽的一颗痣。日后,你儿子偷偷撩开过女孩耳后的发丝求证,竟是真的。

男孩要你兒子捉来两只土狗,问你儿子,两只只能留一只,你选哪只。你儿子不明所以,在对方坚定冰冷又略带嘲讽的目光下,点了其中较健壮的,然后拈起另一个想放掉。男孩捉住他的手,把两只土狗都接过去,轻握在手中,稍稍举高,在沉默得似乎永恒的瞬间过后,猝然压紧五指,浅绿的血液便从指缝间迸流了出来。缓缓张开,模糊融烂的碧绿虫肉和嫩白半透的生卵赫然在目。你儿子僵住了讲不出话。男孩说,不好意思,是两个只能活一个,另一个一定要死。这时最后一道霞光也消失了,黑暗在周围膨胀开来。良久,你儿子回过神来,发现又丢失了这位神秘朋友的身影。又不见了,真似个幻影……

过了几周,班主任打电话来讲,在某网吧卡座,发现你仔同个大眼女生抱在一起,再过几个月就要中考了,千万不要影响到。

特兰克斯到底从哪里来的?或许那女生知道背后的答案?但她根本不认识你儿子说的这个人,她只是好奇你儿子怎会如此了解她。在频繁接触、相约等待神秘少年特兰克斯的过程中,他们彼此滋生了青春年少惯有的情愫。女孩说,我觉得他根本不存在,你就是他吧。

你想起自己在爆竹厂“做妹仔”的时期,已是二十大几的老姑娘了,却对上门介绍的三姑六婆一律冷口冷面,不屑与那些昔日成分不如你家,又或者仍在田间拉牛耕田的男性见面。有日,一个颇为英俊的青年在你幼弟的带领下,来到厂里闲逛。密友悄悄在你耳边说,那是市里捕捞公司有正式编的工人同志。你不由多看了几眼,那位青年显然也被你吸引,目光不停投向你这边。那是上世纪80年代,青年挂着海鸥相机四处晃荡时,写下的如同顺口溜一样的诗让你很开心。最紧要的,跟着工人同志有饭食啊,你父说。你竟罕有地大声驳他——就算你细个时他不让你读书你也没有如此勇敢——你说人又不是一天到晚只懂食食食,如果单单为这个不如去嫁镇南劏猪佬,至少日日能食到肥猪肉。你父听了只是摇头冷笑。后来的日子,你一边嘴上反抗着,一边偷偷和青年见面,两人隔着成米远在马路上走来走去,像两只没有目的地的鹅。你步入你父为你安排的命运,并渐渐感到踏实,以为自己所要的就是这样。而你的反抗,也由必不可少的仪式,演变为可有可无的苍白宣告。你几乎不费什么力就习惯了那个观念,或者你早已习惯只不过刚刚发现。习惯就是对的,你对自己说。

“特兰克斯”消失的那两年,你儿子一直在等他的回返。自幼时起,他就在你的控制下习惯了等待。中意画画?好,等你可以靠自己食饱了再来画。中意书法?好,等你赚到大钱买得起一间书房再来写吧。中意写小说?好,等你有能力喂饱我们,喂饱你将来的老婆仔女然后退休了领养老金就可以搞了……你儿子一直等到过了中考,填了志愿,领了录取通知书后,才约那女孩出来到上学路上的蕉树下,告诉她,当初我就是和特兰克斯在这看到你的。女孩抿着嘴角淡淡地笑着。那个夏天雨水少得可怜,郊区的鱼塘都干涸了,塘底龟裂成一块块,日光晒得人耳朵嗡嗡作响,话声和视野都炙烤得变形,听也听不清,看也看不清。后来有次,你儿子揽住女孩,越揽越紧,手笨拙地从她衬衫下摆伸进去。少女胸前只有微微的凸起,她死死抓住了你儿子的手,瞪着他冷冷地说,讲好只是试试拥抱的感觉,别乱来,我们不同高中,这段关系的命就这夏天那么长而已,明白?你儿子热血冲脑,听不进去,手再犯时,被猛然推离,吃了记耳光。面庞辣痛,这才醒过来,望着女孩跑走的身影,失落不已。下体未消的肿胀,使他终于意识到什么。他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向特兰克斯证明什么了。

儿子当然和特兰克斯谈起过你(只是他永远不会告诉你)。特兰克斯静静听着,并不发表什么感受或意见。你儿子问,我有个疑问好久了,是不是全世界的妈都是这样?特兰克斯沉默了一会,微笑说,我妈就不是这样啊。你儿子问,那她是怎样的人?特兰克斯说,像“贝吉塔”那样的人。你儿子说,贝吉塔?为什么你要说你妈像这个讨厌鬼?特兰克斯说,不,我中意贝吉塔,我妈同她一般要强,嘴上从不服输,有次年初二回娘家,她给红包不如做榨油生意的三姨多,回来偷流猫尿,被我发现,却不认。你儿子说,听来还是同我妈很像,而且不似优点啊。特兰克斯说,我发烧,她整夜守我床前给我敷额头。你儿子“哦”了一声,想起那个画面,他昏昏沉沉地在你的背上醒来。勉力睁眼,视野摇摇晃晃的,上方还没渗流下来的血遮挡了一部分——之前你儿子同人嬉戏,被推倒磕在下水井盖的沿上。你儿子听到你赤脚踩在土石路上,急促的呼吸伴随着哭泣,你背部的温暖传来,他又好似返回母腹中,心安地睡去。我又要走了,特兰克斯说,我时间不多了,我下次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你儿子说,听不懂啊,为什么又要离开那么久?特兰克斯说,因为你长大了。说着就慢慢走入密林深处。等你儿子回过神来进去找他,却又已丢失了他的踪影。

偶尔,你儿子穿戴妥当,套了旧长衣长裤,备好清凉油,拿上木棍,一个人走入蕉林后。密不透风的灌木丛赠给他满头满身苍耳球,衣服相摩如金属刮擦让人烦躁不安。但是,特兰克斯几乎每次都是在这里出现的,我不能放弃,一个人不能无缘无故出现,更不能无缘无故消失。他拔下挂着杂乱花穗的野草茎,嚼食鲜嫩发白的部分,摘下野薄荷的叶子,搓烂闻味。进入一片空地,发现数株含羞草,脚步的轻震令这草纷纷缩小关闭自己,他觉得特兰克斯和这草似乎存在隐秘的联系。空地过去是片荒无人迹的野塘,水蜘蛛在水面爬来爬去如武侠小说中的“水上漂”。岸边大片嫩绿的野水芹。野塘过去是条窄长的林,然后就是零星的小土楼。他绝想不到,短短几年后这里就会被推平,被钢筋水泥覆盖,而特兰克斯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水面上那些闪烁的十字让他晕眩,他汗滴如雨,蹲下喘息,看见两只蚂蚁,一只已经不动,另一只用触角碰了这只好几下,见没反应,只好悻悻而去。视线移开,碰上烂泥里卧着的一只黄蜂,透明的翼已湿粘在一起,另一只绕着它盘旋不去。他站起身来,移动几步,视线撞上一条“青竹彪”的双眼,它身旁也果然卧着另一条蛇,膛开肚破,却是死了。那蛇与他对视几秒,突然侧身钻入水蕨丛中。他舒了一口气,松开握紧的棍子。有几个瞬间,他感到水面起了微澜,草叶颤动,耳朵似乎只听见静默,回头去看,似乎看见特兰克斯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似有点忧郁地看着自己。又或者,蹲在他身边,捡起卵石投进塘里。他想对特兰克斯解释自己同那女孩的关系,却开不了口,只好看着水珠从特兰克斯的鬓角慢慢滴落。然后,他被一只匆匆赶路的斑鸠吸引了目光,回过神来,特兰克斯已消融于空气。

你对儿子喝叫,提醒他烟就快烧到手了。他慌乱中把烟灰和火星抖落在身上,你也急起来帮他拍打。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你就对他说,你爸去了后,这几日我老发噩梦,梦见自己披头散发伏在地板上,手脚支起来似草蜢样,沿着墙跳上去,背朝下扎在天花板上,还梦见自己有个好精致的皮包,里头几沓整齐嫩绿的树叶,还有个透明盒,装着满满一盒冰块样大小的观音土。你儿子说,你还是忘不了那事。你说,谁叫我生出来就撞中饥荒差点死掉呢,那阵时你老祖挂我在竹丛里听天由命,三日过去都硬心不来看我还活没活着,后尾你外妈又没奶水,靠着米汤和番薯水养活我,一路长大都食不饱,想忘都难——算了不讲了,讲返来,你一直讲的这个特兰克斯,到底是什么人啊?

他不回答,却问,我是不是曾经有个弟弟?

你被这句话重重击打了一下心口。你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夏日,热腾腾的空气刺激着你的鼻腔,四处明晃晃的,阴影无处躲藏,你在路边等公交,左右脚不停地交替抬起,以免胶鞋底粘在地面上。你觉得自己似只粘蝇板上不断挣扎的乌蝇。等到公交将你吞落去,又运到医院大门排秽物一样排你出后车门,你已被化掉一层皮。你脑里不停回响起你母的声音——我屙过那么多仔,看你肚上尖下方就知,这里头肯定是女,我看还是做掉吧?你当然明白她意思,只许生一个的时代,要冒险,就要选择更有利的性别去冒才值得。腹中空空时,丈夫倒没讲什么,但上到你母,下到邻居,中间三姑六婆,都总在关心你小腹几时能隆起。等到终于有了,又担心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好像这肚子不是你的肚子,这子宫不是你的子宫,谁都可以来过问其中住着的儿胎。你母说,已经有个仔了,没必要冒险,生个女,罚款交那么多,划不来啊,搞不好连床板都挨他们拆走……你搞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做完那么多检查,又是怎样挪到那白色房间前的。门敞开着,医生刚刚脱下手套丢到废物篓,那手套上不知沾着哪位孕妇的血与羊水。在手术间洗过手的他,回到诊疗室又洗了起来。在洗手池前,他转过身来,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来得真是时候,我差点就要落班了,要不,你下午再来?你摇摇头,趁现在吧,我怕我会改主意。

你丈夫满头雨珠返来时,你正在洗未及时收回屋内而被暴雨泼湿的衣衫。听到门吱呀声响,你抖抖双手,奔出来,定住,果然看见他取下挎在肩上的海鸥相机。他从湿漉漉的塑料袋里取出机身,露出满意的微笑。你酝酿已久的怒火马上喷发。为什么你又去做這些无用功,为什么连饭都不煮,衣服也不收?你知不知我过得几艰难?他的笑容即时凝固,低头不看你眼,默默放下相机,拿起一块柔软的白布擦拭。你抢过去,掼在粗糙的灰色水泥面上,相机撞地碎裂的声音震荡整个房间,似乎整个空间都微微震荡了几下。你丈夫不去捡那些碎裂的零件,他只是盯着放在自己膝盖上的双手,过了很久才抬头,朝你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你也不想接收他的目光,你任由指尖的水滴在你的脚踝上,感到一种入骨的冰凉。你看见割在菜盆里的油菜那丛丛的小花苞开了,艳黄艳黄的。从楼下菜地割来已好几日,或许天天喂水的缘故,竟然半点衰败的迹象都没有,一周后也未蔫黄、腐烂,你害怕它一直活下去,就快快炒来食掉了。明明没有根撑着也活不下去的,明明开了花也结不了籽的,为什么要那样搏命地活着……

你曾讲给你儿子知,那阵时他爸就开始同你讲那些鬼话,他有次在海边拍摄雨滴,爬上防波堤,遥遥望见一个波纹形成的少年。一圈圈的涟漪荡开去,那人形凝聚不散。他长久地注视着。直到忍不住眨了下酸痛的眼,那水纹少年果然消失不见。他松了口气,但又觉得遗憾,仿佛丢失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他站起来四处张望,竟又在不远处的乱礁石上看见一个水做的人形,正在搏命地爬上岸,海水伸出几十只手扯住水人。他慌忙奔过去,途中被一块大半镶嵌在沙里的石头绊倒了。等他爬起来去到那人跟前,却发现是个满头淌水的普通男孩,已经从海水里逃脱出来,盘腿坐在沙砾里,抬头向他,双眼黑仁特别大。

你笑着同你儿子讲,你爸居然觉得那男孩同你好相似,似是你弟弟一样。你儿子没有接话。

你丈夫领着那男孩,去到不远处的小铁皮房烤火。铁皮房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直响,屋主——那位相熟的养虾人已不知去向。你丈夫就着旧炭点着火堆,招那孩子来取暖,那孩子瑟缩着不肯靠前。你丈夫在养虾人的瓶瓶罐罐堆里翻找,终于寻到半包威化饼、一小袋浅绿色冬瓜条和两只小橘子。他朝嘴里塞了一根瓜条,又拈起一根,笑着摇了几下,就好似以前逗你儿子那样。那男孩慢慢挨过身来,却没接下瓜条,只专心去看跳舞的肥肥的火舌。奇怪,他头上滴下的水好似越来越多,好似冰被烤化了。谢谢叔叔,男孩说。你丈夫转身去找面巾。才几秒钟而已,回过头来,却只见地上一大摊水。你丈夫急忙四周围看,又跑到雨中叫,但怎么找也找他不见,只有回到屋中,对着那摊某些角度看是全黑的水。看来真的化成一摊水了。你丈夫蹲下来,从那摊水里抓起一撮湿泥,感到莫名难受,以至于哭出声。你丈夫同你讲,就似心里头某块地方突然空空的,但究竟哪里空,为什么空,却不知道。

那时你丈夫早已停薪留职,暂时放下渔业公司的铁饭碗,去找别的门路。当然不是当摄影师,尽管他有满满几大本相册,但里头都是外人基本分不出有什么差别的雨滴。这些既不拍人又不拍风景的照片根本卖不了钱。你打开过几次那些相册。就算在最热最干的天气里,相簿都湿答答的,无论晾多久都不干,扯开拍台风雨的那几张,模糊而无法捕捉成粒雨水的照片有时还会发出风雨声,偶尔杂以微弱雷鸣,好像那些凄风苦雨还活在胶片里。回南天,里头不停地漏出水来,没过了你的脚踝,你忍不住走了很长一段海滨路,将那相册丢到海里看着它永远沉没,让你丈夫再也寻不着。后来你丈夫做过中间人,专门为人牵线搭桥,收取佣金,譬如经他手把某位家族里的风水大师介绍给一位挖沙老板。因为没提前讲要收取佣金,别人只当他帮忙,最后一分钱也没给。你丈夫回来生闷气,脸涨红得像猪肝。接着尝试榨油,却受不了那钻进周身毛孔的浓重腻味而呕吐不止。然后尝试开小卖部,挖沼气池,养鱼虾,做批发,无一成功坚持下去。你总能在事情的开端嗅到铁定失败的气息,然后万般阻挠嘲笑他。但越阻挠,他越似吞了铁心样往南墙撞去。就算事情走向平稳,有了好转迹象,你都在旁日夜跟他重复他不会成功他定会赔得底裤都不剩。于是事情果然似你讲的那样糟糕起来,小卖部客流突然少了,沼气池人员突然要从业证,满塘鱼虾一夜间被台风雨刮跑流走。你丈夫经常偷偷跟你儿子抱怨说,什么事都被她讲衰了,连批发货都卖不出,真的,所有事都这样。否则,他可能靠一枚鸡蛋就能蛋生鸡鸡生蛋然后蛋又生鸡鸡又生蛋而致富了。

所以当你听到他说心里空,你马上听见自己心里响亮地冷笑。你说,你空什么空,家里三个都快肚空了。你丈夫愕然望住你,半天才动得了舌头:我是讲那个小孩好似我们流掉的细仔。你顿时感到口中一腔苦味,你无法张口嘴巴似被糨糊黏住了。你移开视线。水泥储物柜顶上的玻璃樽里,儿子插的那朵野蔷薇竟然开了,且在略浑浊的水里生了细嫩的白根,如果移植到土里讲不定会发成一大丛,这样凌晨五点开花送香就能陪伴失眠到天光的你。不是没有碰见过那种事,譬如剥食了甜蜜果肉后剩下的木菠萝种子,原打算弄熟了当粗粮吃,儿子整碗拿去种在花盘里,却发了几颗小苗出来,你曾认为肯定混了生种子进去,丈夫却坚持每一粒都熟得透透的,而你也曾尝过其中几颗,很是绵粉可口。

你无法接住丈夫抛来的问题,他问你,你当时怎想的,竟然去流仔,谁叫你这么做的?确实,即使你母有意无意大声好叫你丈夫听得到,你也曾暗示过,但你丈夫从未有意跟你讨论这问题,或许在他看来,这根本不需要讨论。可惜了,或许已经有了灵魂,他说。你摇摇头,重新走入厨房,为即将返家的儿子准备咸鱼和腌萝卜,你无意识地把咸鱼剁成块,剁成碎末,连底下的砧板也斩出一道道深痕,木屑四溅,弹伤了你的眼皮。

失掉唯一的相機后,你丈夫在家睡了三天三夜。你问他怎么了,他只迷迷糊糊地说头晕,坐不住,开眼的话好似天花板在旋转。你放几个糖粽在他身边,正常返工教书,步行去到两公里外的渔村小学,去同那里读书的船佬渔婆的仔女拼斗。你教他们一加一等于二,二减一等于一,一加零等于一,一减零等于一。你想起儿子曾经也是你的学生,从幼儿园坐在第一排,一直到二年级坐在第三排。他当时抢答,二减一等于二,把你气懵了,回去罚他抄一百遍二减一等于一,他却交回来满页的二减一等于二……丈夫终于从天旋地转中平复下来,不再时不时吐满床下的尿钵,正坐在窗前看外边雨落。你不发一言,把那些秽物倒入厕所冲掉。你丈夫说,那里头的每一滴雨,都有一个我们细仔的影子。你把尿钵放入床底。他又说,你把他们丢到海里也好,说不定他们本来就是从海里来的。

第二日,他已恢复成好人一个,风风火火去当中间人,为西村那位研究出高产猪饲料配方的湖南佬拉赞助,要建方圆百里最大的猪圈。拿到介绍费的晚上,他背着草帽骑着大杠单车急急往家赶,轮子钢丝搅碎一片片月光。新修的大路平整顺畅,微风拂面的力度恰到好处,两侧草丛里土狗也叫得悦耳,整件事唯一的不足就是——那沓红票子被他炫耀式地夹在单车尾架上。至今也不知是何时丢掉的,毕竟那条路上连鬼也不见一只,快到家时他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里空空如也。他给你的理由是裤兜太浅,装进去不方便骑车。他说,看来我们这些白话佬真的赚不得捞佬的钱,只有他们赚我们的。你丈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笑。你知道骂也没用,儿子很快就要交学费了。你害怕一旦骂他,他又提起细仔,你从未跟任何人谈论过你不存在的细仔。你看见他又拾起那堆相机的尸体,放大镜瞄来瞄去,拼拼凑凑。你咬紧牙关,用线纳好日渐宽松的裤腰,搏命做副业。你靠着旧日爆竹厂的关系,接了些外包的活。你天天粘鞭炮、粘小灯笼到深夜,睡醒时双眼像兔子一样红。你借隔壁的三轮车从郊区的渔业公司宿舍骑去市区进料或者交炮。你白皙的脸被海滨的紫色太阳晒出了斑。跟你儿子记忆中后来的你完全不同,这段时期你异常沉默,仿佛在为别人缝制衣裙时顺便缝上了自己的嘴。你同楼上在冰厂(渔业公司属下)负责劏鱼的女人成了默契的朋友,她老公出海时偷入越南海域捕鱼被捉了去,公司还未交罚款把他赎回。劏鱼婆全身散发咸腥味腌人眼痛,你却不嫌弃,和她一起弄干净从厂里偷拿回来的八爪鱼和沙尖鱼的肠肚,又或者让她帮你做小灯笼的骨架,整个过程你们似乎从来不说什么,但也有人说在外边不小心听到你们低声交谈,好似在比赛骂老公。你发誓要供你儿子读成书,将来坐办公室(未料到你儿子后来读了建筑,会吓你说他毕业要去工地搬铲同搅泥)。那个男人再也不回去工作,一直四处游荡。他终于修复了那台老相机,马上就兴冲冲地叫儿子当模特试拍几张,儿子站在他亏本两万块的虾塘前面,摆好僵硬的姿势。相片洗出来,他自己捏在手里看了看,就撕掉了,又把机子收起来,决定从此不再拍。几番追问,他终于告诉你,不知怎回事,照片上儿子总是分裂成两个。你也就停住了口。后来他迷上游水同养生,日日跑到海里自由如水母漂浮,最信服“以形补形”,餐餐都食尽十几碟鱼,想似鱼那样游得既快又好。不久,他剩下的那点私房钱也用光了,你不肯拿出钱来供他买鱼,他就捞尽自家塘中剩下已养了几年快要成精的老鱼(草鱼、大头鱼、鲢鱼),吞光食净。那几条鱼,本计划留来过年全家享用的。他只好去朋友船上免费帮工网鱼,条件是跑船时餐餐食鱼食到饱,归来还要分够他吃一星期的鱼获。

那个傍晚,他又在食那些煮了多餐变得黏糊糊的马鲛鱼(他唯独不爱的一种),以及新鲜的餐餐吃完的小黄鱼(不怕刺多,用力咬碎磨断鱼骨吞落去)。他原本薄薄的双唇变得丰厚,宽脸变得瘦窄而立体,双眼能分开左右看(完全无视联系两眼的那根筋),活像张鱼脸。他全身皮肤起了鱼鳞,原本他的双腿就有“祖传”的鱼鳞病,小腿上裂开的皮肤就像覆满了鳞片,如今从小腿蔓延到大腿,双手覆满了鳞片状纹路,后背胸腹也隐隐成形,甚至两腮边缘都起了一些。他已经忘记了本来目的,根本不再游水,而只想变成一条鱼。他把自己困在一缸清水里,而不像先前那样泡在海中。他蹲下去练习水下呼吸,直到把自己肺泡呛满液体而不得不浮头。改为憋气,睁眼,在缸中望见延展开来的辽阔黑暗水域,闪光的灯鱼和五彩的珊瑚,他看见那个水做的男孩慢慢成形,变成真实的血肉,变成他的细仔。细仔,他叫。细仔细仔,他又叫,我是爸爸,我是爸爸。那男孩怯生生地看他。你丈夫嘴巴冒出几大串气泡,手脚不由乱抓……浮头吸气再入水时,只来得及见到一个不断缩小的背影……你大力喊叫,不准再提“细仔”两个字,说不准就是不准,听见没?他违背你,挤那两字出口,那两字便似只提着手锯的蚊子嗡嗡嗡地朝你耳膜冲来,要割开它。他一遍遍地讲出口,就是一群蚊子提锯向你耳膜轰炸过来,从裂口进去,一拐二绕,飞近心脏,换成手刀开始残酷作业。你关上房门,随手扯来衣衫塞住上下左右的缝隙,将群蚊堵在门外。过了不知多久,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你悄悄打开一条门缝,却发现丈夫的身影不见了。

怎么了,这个人怎么了,今日窝在水缸里头那么久,好似要把自己浸死。你起了忧心。怕是他癫了废了,不知要做出什么事。你有点犹疑地朝大门走去,在门边停住很久,可能一个傍晚已经流走了,又可能才过去十多分钟。直到生锈锁孔里钥匙转动的声音惊醒了沉浸在时间之水中的你。还来不及反应,那扇黄漆剥落的木门就被推开,猛然撞中你脸。你驼着腰,捂住鼻子,看见你儿子那张惊慌的脸在眼前渐渐清晰。妈,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家里没人……刚刚从海边回来,撞见爸爸急急忙忙往我来路走去……摇摇摆摆的,问他是不是落海捉鱼,他嗯了一声……对了,我同你讲,我不是有个奇怪的朋友吗……他今日要同我告别,讲可能要走几年才返来……怎么,你不记得了吗?在儿子失望的目光中,你艰难地直起腰,慢慢跨过门槛(你儿子瑟缩了一下),然后推开儿子伸过来拉你的手,下楼朝海边走去。

顾不得头轻微眩晕,你小跑起来。通往海滨的小径两侧长满了坚韧的海藤,白天会绽开紫色的喇叭状花朵,现在全都已经萎谢,似被人嚼过吐在沙地上的香口胶。月球慢慢被悬吊到头顶上了,你看到柔光浮动的路面上散落着带珍珠贝样光泽的鳞,隔几步就有一两片,像指甲盖那么大,和他腿上的鱼鳞吻合。他已经变成了一条鱼了吗?你逼着自己的脚抬得快一些,更快一些。

远远地,你看到一团黑影在防波堤上蠕动。你弯下腰,手掌撑在膝盖上,艰难喘气叫他的名字,才叫两声就忍不住呕吐了几口酸水。好一會儿,你才慢慢恢复过来,往他走去。近了,你才看见他已经脱光,除了鳞片,背部沿着脊椎生出一溜长长的鳍,脸越发地窄,身子浑圆,竟有几分马鲛鱼的样子。他在发抖。他好似还认得你。他的阳物还在(你想,鱼有那种东西吗),随着身子晃动。他开始试做跳水的动作,双脚微弯,吸气,双臂摆起来,呼气,挥下去。做了一会儿发觉不对,鱼不是这样落水的,就躺下来,准备翻身入海。你忽然很想放任他就这样滚落去,就让他带来的甜蜜和痛苦都一齐埋藏在大海深处。但他安静得好似已经死了,凝固为一块石头。你满心忧惧,一步步靠近他。你丈夫仰望着细碎的星子说,我就是想同他讲讲话,不讲也行,握握他的小手就好。你蹲下去,闻不到他身上有浓重的海腥味,放下心来,他还未彻底化鱼。你摸摸他的额头,他腮边的鳞片就消退了,你摸摸他的颈后,他的背鳍就消失了。然而他还在坚持,他说,你觉得我要不要跳落海去找细仔,我刚刚见他走到海下面了。你咬牙说,随你便,你要是化成马鲛鱼最好,我就把你网了,斩成一块块油炸……

不是的,你没弟弟,你对儿子说。他露出怀疑的神色,眉头锁得更紧了。你说,但你有过一个妹妹。妹妹?他的眼睛睁大了,新抽出的烟夹在指间久久忘记点燃。

你在本族同辈中排行三十五,她本该排行二十二,但她没了,就算成二十一点五吧,这么多年来我座机尾数、手机号尾数、银行卡密码、各种账号密码、教室号、租房号、酒店号、彩票号末三位都尽量取“215”,就是为纪念她。215是我女,我日日、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要强逼自己想起她。这样的话,就好似215仍然在我身边(你摸摸肚腹,那道道妊娠纹永远刻落的地方,感到深处又传来一阵剧痛),快乐地长大了。根本不是你同你爸讲的,是什么小男孩。那年我去到医院,医生要落班了本来不愿意做,是我哀求他一定要做。怀你那十个月,我得吃一只苹果而已,肉拢共没吃几口,你爸不知癫去哪里出差,我撑着大肚还要自己煮菜做饭、洗衣晾衫、爬高拿低……我就想,不要再生了,生了又怎样,未等她饿死,可能我就先饿死了。但我没想到,215是这么靓这么可爱的细妹仔,我每次见到她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我替她梳头,她细个时头发有点黄有点疏,我找机会帮她剃光胎毛,才开始黑亮起来,十岁那年头发就垂地了,我帮她编了好长好长的辫子。她最爱吃白切鸡蘸沙蟹汁、炒花甲螺、焖鸡翼梢。她左眼是单眼皮,似你爸,另一只似我是双的。手脚好纤细,不中意穿裤,中意百褶裙——妈,你是说你见到了她?妈,你怎么什么都推到爸爸身上?你是在哪里见到她的?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记不太清楚了,最后一次好似在你爸发癫变鱼前后,不对,应该是你快要中考那阵时。她大概十三岁了,身上第一次来了红,她走过来,我记得是在一棵芭蕉树底下,天阴阴的,她同我讲,妈,我身上来啦,怎么办,该买点什么,妈,我裤都红了。说着解开绑在腰间的校服上衣,扭过身来给我看。她好似快要哭了。我说她怎么把头发剪短了,似个男仔样,她说为了专心读书省得男生来追。谈也可以啊,不过顶多传传纸条走走马路就算,别认认真真牵起手来。你还记不记得,你到读大学我都还这么要求你。可惜她不听,后尾好似同别人牵手了。我好恼,又不敢表现出来,毕竟她细个起我就没养她,我没资格……我当时就帮她买了卫生巾,然之后教她怎用。她同我讲多谢。我说不用了,我是你妈啊。她就哭了,蹲下来哭,膊头一抽一抽的。我等她哭了一阵,才去拉她,她叫我帮她再去买几包,下次也有得用,我怕她下次不来看我就说,下次的下次再买。她说好,又叫我陪她去附近的公厕。在隔间外面我等了好久,也未见她出来,忍不住敲门,门自己开了,却不见她了。你说,她是不是怕跟我说再见?

可特兰克斯说,他就是我弟弟……

你搞错了,要么就是他在玩你。我记得好清楚,当时怀胎快五个月,医生说药流不行,刮宫也不行,必须要引产。流出来似乎还是活的,好似听见她哭了几声,似蚊子飞一样,但我不敢看,偏过头去说不要看。医生说,好彩是个女仔,不然可惜了。我真想扇他两巴掌,可就是没力气。医生又说,胎儿好大了,还有一口气,你拿回去吧。我说不敢看,你们平时怎么处理的。回答说如果流出来死了,就当作医疗垃圾烧掉,这只还生勾勾啊,拿回去自己处理吧,就算你卖给广东佬都和我无关。我吃了一惊,当时确实流传谣言,广东佬从湛江过来这边买胎盘食,用来美容养颜延年益寿。我求他帮我包起来,包得严实点,不要让我看见它面。拎着它到了门边,又翻转头问医生,还能活几多日?医生说,你屋头男人没来接你吗,走吧走吧,回到去可能就死了,记得窿要挖深深才行。你爸一直以为是仔来的,我也懒得纠正他,无所谓了。还失惊无神讲要化鱼去揾你妹,真不知要怎么讲他,不是我拉住他当时就死了,还活得到现在才死?

要不是他硬不肯再去做透析,他还能多活几年,我守夜时听十四伯伯讲他也是这个病,一周去洗一次肾,感觉还行,影响不太大。

是吗。你应着,想起前两年陪丈夫去极地海洋公园看北极熊的事来。丈夫那时身体已经变差,可能一直喝的水杂质太多,肾脏里结了垢,尿道有点痛,屙不太出来。除了眼睑和脚踝有点肿,人有点乏力外,也没什么太多不舒服(但你不知道他肾里的石头越长越大了)。儿子叫你们去他工作的城市,去极地海洋公园玩。丈夫说有什么好玩的,我们这边不也有海滨公园。你说有什么有,那只万年大趴龟?极地公园可以看企鹅、北极狼还有北极熊啊。儿子临时被领导叫回去加班画图,你们只好两个人一起看北极熊。丈夫鼻子都贴到玻璃上了。只见那熊有两人高、三人宽,腹部和腿内侧的毛黄得厉害,看上去脏兮兮的,似乎是没人敢给他洗澡。丈夫说,天天困在这里,换我也没心情冲凉。你说,里头有得食有得饮,舒服死了。丈夫说,让你这样的话你愿意?后来你们去看潜水表演,几个潜水员抛撒饲料牵引鱼群跑来跑去。你丈夫就说,细仔也有这么大了,在海里肯定比这几个青头仔游得还好。

晚上,你们在小店吃了餐牛腩粉,然后回到儿子的租房。儿子还没见踪影,老头子冲进厕所哼哼唧唧,不知道是不是在便秘,你一人在厨房看看儿子平时都吃点什么,却发现所有的锅碗瓢盆都蒙了层薄灰。215忽然来了,站在客厅中央说,妈,你在做饭?你吓了一跳,摸着她的脸说你怎样回事,脸肿成这样,啊,你都好久没来了。215身子抽条了,胸前的小包包鼓起来了,手脚更加修长,头发也留到了肩膀,没穿校服,穿了件波点裙,很有点你年轻时的样了。唯一不足的是,脸颊上肿起来小苹果那么大一块。215说,骑车大意了,撞中停路边的大卡。你问她是不是自己撞上去的。她点点头,好笑,人家停得好好的,我偏偏要撞过去。你告诉她要是有人欺负她,一定要讲给你知。你帮她涂了点碘伏,她望着你想开声但又收口。最后忍不住说,妈,我不想返学了。你连连问她为什么,毕竟好似也快到高三了吧。你说你当年好不容易读上书,一个人再穷也不能没志气,尤其是女仔。难道谈恋爱了?215摇摇头,那些白痴男仔哪能入得我眼。你却说,就算是早恋都好,我宁愿看到你似现在这样受伤,然后恢复,挣扎着长大——215打断你,我是讲我揾了份工,你肯定猜不到,你看我手长脚长跑得快,我是快递手来的!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七龙珠》吗,我最中意里面悟空那招瞬间移动了,其实我也会!说着双指并拢戳到自己的额头上。你还来不及回答,她整个人就已消失,似被谁干净利落地剪切掉了,却不知粘贴到哪个时空去了。你吸吸鼻子,嗅到她残留的淡淡气味,带点奶香。回过神来,你发觉满面又湿又冷。

自那以后,直到现在,面对你刚参加完丈夫葬礼以致被疲倦填满的儿子的此刻,你都没再见过215。

爸爸他,到底为什么不肯去治疗呢?儿子问。他重新点燃的烟也已经烧到一半了。

你当然知道为什么。那日215走了以后,你丈夫出来问你跟谁讲话,是跟细仔吗?你摇摇头说当然不是,我同我姐妹讲话。你丈夫说有点难顶了,尿不出来。你说,尿不出来就把那个阀门扭松点。你丈夫笑了,原来你还记得。不等儿子了,洗漱完毕,你们早早地躺在被黑暗包裹的床上。你虽然看不到丈夫,但你能回忆起他两鬓花白的样子,而你,也已经开始半年染一次发。丈夫在他自己下身窸窸窣窣了很久,叹了口气说,锈住了,已经扭不松了怎办?好多年前,他要变鱼被你拖住,回家后就一直唉声叹气,讲都是自己没做好措施,如果做好了就不会意外有仔,也就不会有后尾的一场伤心。这个调调又和“蛋生鸡鸡又生蛋蛋又生鸡”一样。你控制不住地冷笑。丈夫说,所以我做了个决定,我要把这个管子的阀门关上。你说,哦,关吧关吧。丈夫跟你陈明了其中的利弊:如果关上,虽然能够避孕,但可能过夫妻生活会有困难。他甚至描述了那个阀门的样子,上了金漆,跟家里水表处的那个水阀很像,就缩小了一大半吧。他跟你再三确认你是否有所谓,最后你被搞得实在不耐烦了就说,干脆关死它好了。丈夫说,不行,关死连尿都屙不出的。你装作轻松口吻,要他偶尔拧松一下,他却只是不肯(之后有医院做事的亲戚偷偷跟你说撞见他去医院,好似是做结扎)。他说,我不想再看见细仔了,我宁愿从来没有他。这话击中了你,而那时215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再出现,你在房中各个角落等待直至支撑不住而沉入睡眠。第二日早上,你丈夫甚至会在厨房的地板上找到你。好在你总算找到些许排解的法子,比如关起房门,打开电视,收看不知什么原理、信号串过来的邻居播放的咸带,任凭儿子在外敲破门吵着要看《七龙珠》……

你对儿子说,我怎知道他?舍不得他尿管上的阀吧,可能是金的。

特兰克斯,或者215,这时候都应该出来见见爸爸,见见我们……別又似外公过世那次,你为了省路费,竟然不通知我一样,没有叫她来吧?

你儿子始终不信,215或者特兰克斯就这样消失了,你也不想相信。直到夜半,你仍睡不着觉,打开窗,盯着窗外幽暗的树林,捕捉着隐约的夜声,希望215就似很久前的一次那样,从窗台上爬进来。你喜欢她汗水濡湿,头发粘在额头和两腮的样子。你要为她煮一锅鸡蛋牛奶,或者一碗番薯糖水。等了许久,为抵抗露水和寒风的侵袭,你拉上了窗帘,却没合上玻璃。拂晓时分,白色窗帘渐渐变得半透明时,你躺在丈夫留下来的摇椅上,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你开始感觉到有人在屋子里走动,脚步虽然很轻,但是仍然被你感觉到,像是个轻盈的女仔在慢慢走近你,端详了你好一会儿,又慢慢地退了出去。你急得一下子醒了,屋里没人,窗帘被拉开了一半,风柔柔地涌进,晨光一下子亮了起来,就好似谁扭动了那个调光旋钮。墙上遗像里的丈夫静静地看着窗的方向。你拉开窗帘,急切地在视野所及的密林、稻田、屋舍、路桥上搜索。就在一株荔枝树嫩红的新叶底下,捕捉到一双穿着白球鞋的脚。眨眼就隐匿在枝叶间,再也搜寻不到。你异常失落,但很快就涌起一股奇异的信心,她已经回来了,她还会再来的。又或者,她未曾离开过。只是你之前处在动摇中,内心深处不愿再见到她返来,因为许多人劝你,忘掉过去逃避过去才能平静地生活,这是这块土地上太过正常的选择。

你走进大厅。这是从前你和丈夫年轻时住的房子,推翻了你父母的老屋,原地重建起来的,他们也相继在这栋两层小楼里停止了呼吸,先后移居到各自事先挑好的罐子里。婚后不久,你就跟随丈夫撤出这个小山村,去到上百公里外一个海滨小城的郊区生活。直到退休,两人又再度返来。未料丈夫那么快就因为肾结石而引起积水,肾积水又搞到肾功能衰竭,然后是尿毒症。你只记得有日丈夫沮丧地对你讲,完了,那个阀门锈死了,全部堵住了,一滴尿都透不过来了。

大厅左手边荧光灯管下,摆着一张白漆木桌,现在已经发黄,那是儿子小时候用的,丈夫退休后从海滨小城的住处搬运了过来,光路费就花了好几百(当然还有其他家具)。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衰朽之前,就整晚整晚地坐在那里写字。有次你趁他不在,拿过来举高了背着光看,一只只“鱼”字在薄薄的纸上来回游动,水声灌进你的耳内。看来,他还是忘记不了化鱼,忘不了去见逝去的细仔。

右手边墙上贴着儿子的几张黑白画,一字排开。画中主角是个男孩。男孩的身形逐渐长大,从最左边那张幼儿的身影,一直到右边倒数第二张的少年模样。而其面目,也由最初的漆黑到空白,然后到模糊的五官,再到同你儿子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你之前一直以为是他的自画像来的)。最后一张没人,只剩下一片水塘和水浸的枯木侧影。画下面靠墙放着个黑色背包,那是儿子此次回乡的所有行李,看来,他还没走。他一定也在等待着什么人,他的兄弟,或者,他自己。

你到厕所洗了把脸,在那个劣质的塑料方形镜里,你辨认出自己那块已然老去的面容。细数上面的晒斑和黑疣,你无法将记忆里光滑的面庞、明亮的眸子和镜中人叠合。你知道,丈夫临死前心里装着的肯定不是你现时期的面容。或许沉向黑巧克力般浓郁的永眠的那刻,他又回到了从前,做我的诗人青年、我的工作同志那会儿吧,那时的我,还未被他消耗和祸害……

你裹紧了披在身上的毛毯,走到楼梯下那个斜坡与墙壁围成的小小空间,在积了厚尘的旧物堆里翻找。那堆近似于垃圾的堆积物,似乎自从你父母过世之后,就没人再去动过了。你在那些化肥袋、烂纸箱、破衣服还有边角木料之下,翻出了一个竹篮。这个竹篮,你一生中只使用过两次,其中一次还是你刚出生时——你睡在篮子里,被你外妈提出去,和外公合力将你吊上竹竿。你耳边又响起细个那阵你母无数次对你讲的话——你外公外妈硬是为你死的,为了剩多几口给你食,他们才会去山里等死。你记得自己当时曾大声反驳你母,你不也食了他们剩下来的番薯吗?你怎么不说他们也是为你死?

算了算了,一切都过去了,你安慰自己。但显然,一切从未过去,只不过隐藏起来,就好像密林里蛰伏在繁枝茂叶下的千万只蚂蚁。

你朝楼上喊儿子的名字。他很快就下来,并且说他也想去那地方走走。他之前去找过你一次,看到你还在熟睡,就没有打扰。

走吧,我们去那块竹林。

骑电单车吗?

你望了望那部你从小城运回来的电单车。那车被你丈夫骑了十几年,刹车和电瓶不知换过几回,座鞍破了几道口露出黄海绵,每块塑料壳都糊满泥巴,你好几次差点扔掉,他捡回来并证明给你看:车子性能还很好,莫丢。但在最后的时光里,他未能再骑一骑这辆车。他倒是试着一手捏尿袋,一手抓车把,却连跨都跨不上去。他只好立好脚撑,轻轻放开,孤身一人挪着去了海边。当你追到发现他的时候,他的尿袋中充满了血尿,你探了探,还有微温。他好似一块姿势别扭的石头,好似死前挣扎着想滚落海去,但却无能为力,半路停止了心跳。你想起前一晚他跟你说过的话:其实,我知道你要去流掉他,我顾虑太多啊,没有勇气叫你留下他。不管如何,你会按照他左胸口袋里的遗嘱,将一部分骨灰撒在这个海里,化鱼游走,去和他的细仔见面……

你摇摇头,向儿子说,好近的,我们自己走着去吧。

你回头拿了丈夫的骨灰盒(你儿子疑惑地看着你,没有阻止)。你们穿过荔枝果园中的小径,来到一个破败的小屋前。那是你外公外妈的旧居。如今,只剩下两面山墙和几条立柱撑着屋顶的木头龙骨,占地为王的野草生着巴掌大的叶子,散发中药般浓郁气味。你看见一条地龙趴在柱子上,扁扁的肚腹紧贴着霉黑的柱面。

这蓬竹丛,就是当年你被挂上去的那个地方了。此时日头很辣,竹叶影子似厚薄、大小不一的黑色交叉,重重叠叠打在地上。似你这么多年来给你学生、你丈夫、你儿子打下的交叉。当初为了保住一份小学老师的公职(那时你历尽千辛万苦刚刚入编),你终于落定决心去医院流掉你的215,你丈夫的细仔,你儿子的特兰克斯弟弟。在回来的路上,尽管你只能瘫在公车座位上,但你还是忍不住将你的215小心地抱紧,不让剧烈的颠簸影响到她。到了娘家(你自怀了二胎,就悄悄躲回来),一个人也不在,四处静悄悄的只听见空气在竹叶间流动的声音。你俯身在包布上听,似乎听到咻咻的呼吸,又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你被折磨着,不知道如何選择。你挪到竹丛前,无意间想起听来的从前,心下一惊。你像着了魔似的,像被无形的大手攫住了似的,慢慢放下胎儿,颤抖着拿起放在一旁的打果用的竹竿(那上头正好也安上了割枝条的镰刀),你照着你母的描述——那无数次的描述使你对个中细节已烂熟在心——裹上了布条,你熟练得好似上次挂你上竹竿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而且,你已经无数次在心里头重复练习过了。

好轻松,照着来。只要挂上去,等三两日,便不再是你的错。

上次你外公、外妈就是这么做的。你母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么做。

你只不过是把这个行为再重复一遍,你什么错也没有……

但是,你母后尾到底不忍心,她硬撑着产后虚弱的身躯走出来,把守在你头顶的鸦赶走,然后艰难劈开半黄不青的下部竹枝,将已跌落下层的你拖了出来。她摸摸你心口,发觉还有热气,就把乳头塞进你小嘴,救了你的命。从那天起,你的名字就确定了:竹婴。

而你却要在同一个地方,再度将另一个自己挂上去。那曾是你身体的一部分,那是你灵魂和身体的结晶,是珠贝受尽苦痛却不得不中途剖出的半成品珍珠。

——妈,是你帮我把那些小说残页从鞋盒换到这个铁盒的吗,有心了,谢谢,我原谅你了。

你不知道要说什么,从好几年前你丢他的小说本子入水那刻起,你一直在等这刻,你用沉默表示感谢他的原谅。

你把胎儿挂上去的那日,正碰上这蓬竹子老死前开花结实,竹枝已经枯黄,脆弱不堪,大风吹来都能吹断不少。但你挑选的那条竹竿虽然不高(你无力举得更高),却粗壮有力,承受住了重量。

妈,特兰克斯……我是说妹妹会来吗?

你摇摇头,不知道,或许她已经来了。

当日你站在竹丛下,一直未舍得离开。注视着挂在上面的孩子,直到你好似听到了一声鸦鸣,心头剧跳。你绕圈去找那漆黑的鸟,却没发现,反被日头晃花了眼。鸦叫声声。你的鼻尖沁出汗珠。婴孩和竹竿的剪影横亘在视野里。鸦啼得越来越频……你赶紧去拿长竹镰……你一遍遍去勾布包却勾不着……再试一次……啊进去了,慢慢地……布包终于挑了下来……抹了一下发烫的脸上密布的水汗。

虽然你已经确认她没了呼吸,但你还是把她放在竹篮里,放在你的卧室,等够足足三日,虽然一切都已经太迟。三日过后,你叫丈夫在竹丛根部挖了个深深的窿,把她埋了进去。直至推土落洞,你都没有打开布包看看她的脸。竹丛打满了竹秋子,你们把这宝贵的竹实摘下来晒干,做了枕头填料,一直用到现在。竹丛彻底枯透后,经几日丰沛雨水,在你们埋她的地方,一夜间又冒出根拳头大小的嫩笋,白玉翡翠般挺立着。你搭了个帐篷,和丈夫一起守在这棵笋旁边,禁止任何人靠近,包括对它垂涎三尺的你父母。于是,不久后,新竹又长成了,几个月內快速发成茂盛的竹丛。

现在,你叫儿子在记忆中的地方挖了个浅坑,工具是在烂屋里寻到的锈蚀得不成样的铁铲。然后取出丈夫的骨灰,倒了大概三分之一进去。另有三分之一你要拿去海边撒掉,剩下三分之一则留给儿子,如果特兰克斯来找儿子,儿子就会将骨灰交给他。这就是剩下的所有事情了。

你向茂密的枝叶中找寻,有几个瞬间,仿似她的双眼在叶与叶的缝隙间望着你。柔软、眷恋、同情、平静。你觉得,这一切也是莫大的安慰。一个刚出生就死掉的孩子长大了,在我们无法用肉身抵达的地方,她的生命还在延续,她还可以在每个人的想象中露出幸福笑容,就好似从未离开。

【森目,广西北海人,从事土木工程师的工作以养活自己。有数篇小说发表于《青年文学》、《广西文学》、ONE·一个平台等。】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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