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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草根谭(三)由“贰臣”管仲引发的话题

2021-06-20张石山

名作欣赏 2021年6期
关键词:李陵伍子胥管仲

管仲到底是不是贰臣

《论语·宪问》第十六章: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

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紧接着,《论语·宪问》第十七章: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

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

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上面两章《论语》,近乎白话,应该无须翻译,一般读者都能够完全读懂。

从这两段对话可以看出,当年孔子和他的学生们有时会谈起若干历史人物和事件,并且展开讨论。

子路,是孔子最忠勇的学生;子贡,是孔子最聪明的学生。两位高才生,对鼎鼎大名的管仲的所作所为,提出了严厉的拷问。师徒之间展开探讨的,质言之就是一个涉及所谓“贰臣”的重大话题。

关于管仲,史书有载:姬姓,管氏,子仲。世人尊称其为管子。因管仲死后谥“敬”,亦有典籍称其为管仲敬。

就是这个在史书上名字响亮的管仲,毫无疑问曾经是公子纠极为信赖和重用的臣子。当公子纠争夺王位失利身死,管仲不仅未能像另一位臣子召忽一样为公子纠殉节,反倒转而去效忠公子纠的死敌公子小白。按照惯常正统观念来衡量评价,这个管仲活脱脱不就是一个“臣事二主”“卖身投靠、背主求荣”的典型贰臣吗?子路与子贡的疑惑,不妨说也是包括我们在内的很多人的疑惑。

但孔子的回答卻出乎我们的预料。孔子一向鼓吹“克己复礼”,宣扬“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然而对于臣事二主的管仲却未加任何责备,反倒是大力予以褒扬。孔子认为:管仲不仅毫无疑问是一个仁者,而且毫无疑问是一位对国族和人民大有功绩的功臣。

那么,究竟是我们理解意义上的正统观念错了,还是孔子错了?

或者,对于特定历史时期的历史人物,对其进行评价,竟然存在着不同的判断尺度与价值标准吗?

这一话题,确实值得一说。

谥法与隔代修史制度

中国自古以来有一个谥法制度。谥法之制,载于《周书》。这一制度,传承悠久,有极大的严肃性,某种程度上说明了参与国家制度设计的政治家们,曾经考虑到了对于王权的监督与约束。

为人君者,其所作所为,将影响到身后获取谥号的优劣高下,是获取美谥还是得到恶谥?于是,谥法制度使得贵为人君者,在其为政立言、行为举动、道德操持方面,会多少有所戒惧。

这种约束,与近现代以来的民主制度对于权力的约束,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这样的制度,至少在历史上曾经起到过某种程度的对于权力的制约效用。在这样严肃的制度之下,齐王公子小白,得到了“桓公”的美谥;辅佐齐桓公的管仲,则得到了“管仲敬”的美谥。

千古一帝秦始皇,曾经取消谥法。他说:“朕闻太古有号无谥,中古有号,死后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不取焉。自今以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不可一世的始皇帝取消谥法,反映出的正是独裁者对于历史、对于史官、对于后世评价的极度恐惧。

有秦一代,果然取消了谥法。但取消谥法,只是一种徒劳的自我心理安慰。好比杀掉老公鸡,希望永远不会天亮一样。始皇帝倒是没有得到什么恶谥,但暴君之名依然牢牢绑定了他,被永远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事实上,秦亡之后,谥法制度得以恢复并且一直延续下来。当然,经由秦始皇的“除谥法”,后来历代王朝给予皇帝的谥号,就再也没有了“幽王”“厉王”等恶谥。

这充分说明,帝王家天下,帝制的确立与愈加巩固,集权乃至极权,愈演愈烈。

除了谥法,自古以来中国还有一个不成文的隔代修史的制度。这一制度,同样具备极大的严肃性。

一姓王朝家天下,“吾皇万岁,天纵英明,宵旰夜食,吐脯渥发”等谀辞自是可以不绝于耳。但王朝终有覆灭一日,后世的史官史笔,方才着手编修前朝历史。

这样的制度,同样会对皇帝以及从政朝臣形成某种隐性的约束。

隔代修史,白纸黑字,笔杆子铁定掌控在后世文化人的手中。

当某一王朝覆灭,极权崩溃,哪怕它曾经焚书坑儒,哪怕它曾经疯狂销毁档案,事实证明,通通无济于事。

话说《贰臣传》

隔代修史,供史官们拣选使用的,只能是前朝留下的文书、档案等材料,包括前朝旧臣故老的叙述传言等。

比如编撰《清史》,这一学术文化工程,自2004年方才启动,编撰者所依托的材料便是此前的《清史稿》与《清史列传》。

清代,曾有过随设随撤的国史馆,主要职责是撰修本朝实录。国史馆隶属翰林院,直接对皇上负责。

而上述《清史列传》中,收录了乾隆四十一年(1776)由乾隆皇上钦定诏令国史馆所编撰的《贰臣传》。

这部《贰臣传》,将那些对大清立国建基有赫赫功勋的洪承畴、祖大寿等一批原先的汉人汉臣,统统打入了另册。

对此,乾隆皇上大言煌煌说得明白:“朕思此等大节有亏之人,不能念其建有勋绩,谅于生前;亦不能因其尚有后人,原于既死。今为准情酌理,自应于国史内另立《贰臣传》一门,将诸臣仕明及仕本朝名事迹,据实直书,使不能纤微隐饰,即所谓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者……此实乃朕大中至正之心,为万世臣子植纲常!”

历朝历代,在改朝换代之际,难免都会有所谓“贰臣”出现,叫作史不绝书。但专门钦定编撰本朝“贰臣传”者,唯有大清朝。

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曾经有过多次王朝更迭。在改朝换代的历史关头,确实有前朝的武将战死、文臣殉国。但也确实有许多前朝『日臣,转而投奔新朝或为新朝起用。这是一个历史上多见的普遍现象。

历朝历代无不强调忠君,但天下士子“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原本应该是一种双方认可的契约关系。而家天下掌控了至高无上的统治权,将这种契约关系实际操作成了“单方买断”。人们一旦居官仕任为人臣下,仿佛签订了“卖身契”,从此失去了选择的自由。陶渊明能够挂冠而去,高唱“归去来兮辞”,只是特殊情况下的孤例。事实上,王朝再腐朽,君上再暴虐,臣子的忠贞不二都是必须的。

但王朝更迭不可阻挡。新朝起用前朝旧臣,而不是一概诛杀或弃用,这当然是要表明新朝天子的“仁爱宽和”,希望证明新朝能够让“人心归服”。况且,起用前朝旧臣,也确实利于衔接大变故之后的新旧利益团体。于是,特殊时期,僵死的道德约束机制发生了松动,此时此际服务于新朝者,则叫作“弃暗投明”“良禽择木而栖”。这些人对自己的行为,因之有了某种自认为合理的解释,因而在心理上获得了某种道德支撑。

对于贰臣之流的人物,在民间舆论和士林评价方面,多半会遭到非议。但曾经的事实是,几乎所有新朝都不曾公开撰修“贰臣传”。

清朝统治者入主中原,首先要标榜他们接续了华夏正统。否则,对于一个在文化上永远无法征服的国度,异族统治者将永远不会在法理上取得执政的合理性。对于编撰“贰臣传”,乾隆堂皇言道:他是秉持了“大中至正”,并且是为“万世臣子植纲常”,仿佛坚守了超越性的道义高地。而且,还美其名日,这种行径是在“崇奖忠贞”“风励臣节”。而乾隆这样占领了传统道德制高点的冠冕堂皇的做法说法,如愿以偿获得了汉族士人的普遍认同。

至此,所谓贰臣被钉上了历史的恥辱柱。清朝统治者在慑服人心、笼络士林方面,大获全胜。往下,是更加严酷的思想统治,中华士子的精神被进一步阉割,身心俱被绑架。

两千年前,秦始皇下令除谥法,愈加强化了独裁皇权。两千年下,乾隆下令编撰“贰臣传”,则愈加奴化了臣民。

此消彼长,不知伊于胡底。

历史上的贰臣例举

一部中国史,改朝换代指不胜屈,在朝代更替时刻出现所谓贰臣,便也言不胜道。只是由于所处时代有别,史上对于贰臣便也出现了差异极大的评价定位。

不可一世的大秦帝国,谁料短命不过区区十五年,忽忽焉二世而亡。陈胜、吴广率先举事,天下一时俱反。“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西楚霸王项羽拔山扛鼎,打败了号称战无不胜的秦王朝大军。人所共知,秦朝大将章邯等投降了项羽。秦朝曾经的文臣武将,有哪一个肯为暴秦殉国尽忠?史书上也从来未曾称章邯等人为贰臣。

楚汉相争,论及“汉初三杰”,其中的张良、韩信,起初身为秦朝的臣民小吏,后来成了汉朝的名臣大将,按传统说法,他们岂不也是贰臣?

随着频仍的改朝换代,“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与之相伴随必然会有的贰臣现象,于是层出不穷。

三国时代,“魏蜀吴,争汉鼎,号三国,迄两晋”。曹丕、刘备、孙权相继分头称帝,汉室江山,名存实亡。姜维本是魏国将领,投降了蜀国;马超该是汉室将领,同样转投了蜀国;马超部将庞德,则投奔了曹操;蜀将孟达,反投了魏国。待司马家族袭夺曹魏江山,三国归晋,魏蜀吴三国『日臣,又转而纷纷效命新朝。

大唐立国,凌烟阁上图画二十四功臣,其中有著名的大将鄂国公尉迟恭。尉迟恭与秦琼,还一道成了中国老百姓干家万户的门神。殊不知那尉迟恭,原本却是刘武周部将,曾与李唐队伍多次直接对阵。

到宋朝一代,历史上真实的杨业,后来的戏剧与评书《忠烈杨家将》里的杨继业,原是北汉大将,后来归顺了宋太宗,成了宋朝大将。宋辽之战,杨业孤军被围,最终为赵宋江山社稷义烈而死,成为忠烈的典范。

这样的例子,正是多不胜举。史书对上列诸多事实上的贰臣,几乎没有什么贬斥,反倒记其勋业,赞其忠义。

这中间应该有值得我们言说之处。

一则,史书史家没有苛求特定时代的历史人物。这是一个积极的鼓舞人的消息。我们古代的史家,其治史态度向来严肃,臧否人物从无宽假。但他们既能承认不可抗拒的客观态势,又能充分尊重理解人性。他们没有成为所谓道统的僵死的卫道士。

二则,上列诸多名臣名将,事实上最终都是归附了所谓“明主”。而明主,莫如说是逐鹿中原、争夺天下的最终的胜利者,比如刘邦、李世民、赵匡胤、朱元璋以及康熙。

那么,贰臣只要归附明主,建功立业,就不会受到责备,这莫不还是成王败寇的套路?秉持这样的套路来评断历史人物,是可以的吗?当史家打破了某种治史观局限的时候,是不是落入了别样一种思维的模式或窠臼? 李陵事件 自秦始皇确立集权帝制,到汉武帝时代,不过短短数十年。但家天下的帝王集权,再也难以动摇。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确立了所谓“三纲五常”。而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为首的便是“君为臣纲”。其余两纲,不过是为着烘托突出“君为臣纲”这集权帝制的要害一纲。

就在这个时候,有边将李陵投降匈奴的事件发生。关于李陵事件,《史记》记载甚详。因上级指挥失策,情报出错,李陵率领五千士卒,遭遇了匈奴八万大军。李陵以少搏众,舍命血战,直至兵卒伤亡殆尽,不得已而被俘投降。而且,在被俘之初,李陵并未投降匈奴替敌国效力反噬母国,他原本尚有相机逃走返归本国的打算。严格说来,他只是由于战事失利不幸被俘,根本算不上什么贰臣。然而,仅仅凭了道听途说,在消息并未落实的情况下,汉武帝刘彻就认定李陵投敌叛国,残忍地诛灭了李陵的家人妻小。司马迁也由于为李陵辩护,惹怒了汉武帝,竟因之受了腐刑。遭此惨烈变故,李陵方才任事匈奴。有着这样不幸命运遭际的一个李陵,不仅因之被朝廷定性为叛臣,更是屈辱地被史书诟病了两千余年。

在皇帝老儿的条律法令中,即便是上级指挥失误,我方将士陷入敌人包围,也只有尽数战死一条路。甚至受伤被俘而不自尽,便等于是国家的叛徒。妻小家人,等不回远方征人,等来的是灭族的大祸。家人被诛杀屠戮之后,如李陵者,也必须毫无怨言,继续绝对忠于皇上,否则,就要被打成叛徒贰臣。

对于李陵的遭际,受了腐刑的司马迁,到底忠实地记录下了所有一切。但耿直如太史公,在极权淫威之下,绝不敢有一字为贰臣辩解。而且,对于李陵后来为匈奴效力之事,《史记》也只能删削不载。

当然,《史记·李将军列传》篇末删减李陵效命匈奴之事,一则,因司马迁牵涉案中,只好简写;一则,可能是皇帝御用班子对原文做了改动。后一则,有据可查。《史记》有若干编目被改写甚至被“丢失”,史官史笔,遭到了皇家极权的悍然强暴。

迨至东汉,虽然在名义上仍是汉家天下,毕竟是经过了王莽的新朝,此时班固作《汉书》,也应该属于隔代修史。直到这时,史书方才补记了李陵后来的事情,讲出司马迁不曾讲出的话。

李陵在事实上,后来是效命了匈奴的。但是,汉武帝残忍诛杀李陵家小在先,李陵愤而效命匈奴在后。

《汉书》没有歪曲史实,对李陵效命匈奴一事,予以如实书写——

单于壮陵,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

昭帝立,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

素与陵善,遣陵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

招陵。

使者立政日:“请少卿来归故乡,毋忧富贵。”

陵字(字,不便言声,以手写汉字应答)立政曰:

“少公,归易耳,恐再辱,奈何!”语未卒,卫律还,

颇闻余语,曰:“李少卿贤者,不独居一国。范蠡

遍游天下,由余去戎人秦,今何语之亲也!”因罢

去。立政随谓陵曰:“亦有意乎?陵曰:“丈夫不

能再辱。”陵在匈奴二十余年,元平元年病。

到汉武帝刘彻驾崩,李陵已是匈奴王的驸马。新君汉昭帝的使臣曾有邀李陵归来之意。这说明什么?这应该说明,到汉武帝驾崩,汉昭帝即位,朝廷对于李陵事件曾经有过类似于“平反昭雪”的动作。

但李陵的回答可谓掷地有声,与他的祖上李广自尽前的言语一样,“不能再辱”。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曾经忠烈勇武的国朝战将,李广选择了自尽,李陵选择了决不追悔。

而那位匈奴丁灵王卫律的言说,也可谓大义凛然。在华夷之辨的语境下,丁灵王恰恰是用华夏大道来替李陵做了辩解。汉武帝判事刚愎自用,待臣下如同犬马,而匈奴王反倒善待李陵,对之恩宠有加,李陵最终为匈奴效命,岂不正是“弃暗投明”“良禽择木而栖”!

清人吴楚才、吴调侯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选编了一部《古文观止》。这部代表中国古典散文最高成就的选本,选登了《汉书》中的《李陵答苏武书》。

苏武、李陵,活在同一时代,被后人评定为忠奸两个极端的典型。李陵在这封书信中,“仰天椎心、泪尽而继之以血”,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做了勇敢的辩白。一个贰臣,到底发出了他的呐喊,对帝王的残忍和纲常的恐怖,发出了孤独的拷问与声讨。

编者二吴加有按语曰:“一以自白心事,一以咎汉负功。文情感愤壮烈,几于动风雨而泣鬼神。除子卿自己,更无余人可以代笔。苏子瞻谓齐梁小儿为之,未免大言欺人。”

大名鼎鼎的苏轼苏东坡,认为李陵此信,是南朝齐梁之际的文人伪作。对此,不知东坡先生有何考证依据。而他所以敢下如此断语,不过是认为此文“政治不正确”,李陵不应该为自己申诉辩护,汉武帝等“吾皇”,金口玉言,一贯正确,永远正确,不可对其有丝毫质疑。

仅仅从李陵这封信得以入选《古文观止》,足可见出二吴相对高拔的选家眼界。他们给此文所加短短数十字按语,“一以咎汉负功”,对所谓一代雄主汉武帝发出了严厉的批判之声。而“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正是古代史官所秉持的著史高标。二吴处在强调帝制集权甚嚣尘上、文字狱愈演愈烈的大清朝,敢于编选此文,有如太史公,敢于为李陵发声辩解,足见文人士子之骨鲠胆识。相比之下,生于数百年前大宋朝古文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堂堂苏轼,在这一点上,被甩出不知多遠。

齐梁之间,文风偏于旖旎软媚,哪里能够写出那样椎心泣血的文字!戳穿了讲,苏东坡在骨子里崇奉无条件忠君,他对李陵被俘没有自尽,对皇上的诛灭三族竟然心生怨愤,最终仕任敌国匈奴,颇是不以为然。堂堂苏轼苏子瞻,不能为受到皇家欺压侮辱杀戮的臣子做起码的辩护、生起码的同情,对极端皇权不能有起码的批判,由是观之,恰恰是苏东坡在对李陵事件的认知上“大言欺人”,其胸襟眼界更在齐梁小二辈之下。

关于贰臣管仲的古老争论

让我们回到管仲的话题上来。

在《论语·宪问》这一篇文字中,相邻两章,孔子最信任的学生子路与他最聪明的学生子贡,提出的是同一个问题。齐桓公杀掉公子纠,此前辅佐公子纠的管仲,并没有为之尽忠尽节而死,偏偏反过来又辅佐了齐桓公。公子纠除了不幸失败被杀,并没有对不住管仲之处,管仲却没有依循《论语》中所倡导的“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行事。这是可以的吗?管仲还能算是仁人吗?

面对弟子的疑惑与质问,孔子认为管仲大有仁德。管仲辅相齐桓公,多次主持诸侯盟会,不靠武力兵车战争的办法,最终称霸诸侯,匡正天下,人民至今还享受着这种好处。要不是管仲,我们早都沦落为披发左衽被落后民族奴役的境地了。管仲怎么能叫作不仁?管仲难道应该像匹夫匹妇,守着一点小节小信,如同召忽一样自刭,死于沟壑?

齐桓公敢于起用昔日的敌手管仲,是为识才、能够用才;而管仲也能择主而事,一展胸襟抱负。管仲堪称国士,并不斤斤于小节小信,胸怀天下,循大义而后成大仁。

“管仲不死”,人们据此说他曾经不仁,或者径自认为他够不上仁者,就算是这样吧,《论语》有言“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但管仲毕竟具备了君子的品格与才干。“管仲不死”,因而成就了大仁大德的伟业。

从孔子的言语中,我们能够看到,他将两个弟子极其看重的召忽的“忠君死节”,评断为匹夫匹妇的小节小信。

平心而论,我们能够判定,孔子并没有正面回答弟子的问题,事实上他主要是以管仲后来辅佐齐桓公所建功业来对管仲做出评价的。而说到管仲的事功,“孔门三尺童子,羞言桓文之事”,“无道桓文,羞称五伯”。在后来的《史记》中,说及管仲,太史公也有言道:“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

那么,这里就出现了一点矛盾。孔子对子路、子贡的言说,是肯定管仲的,然而在事实上,孔门儒者又不曾全面肯定管仲。这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门儒者所以小瞧管仲,只能说明儒家仁学并不称赏武力至上,并不全然以成败论人物。“孔子小之”,并不是因为管仲的贰臣问题。

在整部《论语》中,应该能够看出孔夫子对上述命题有过深刻思考,并且很好地回答过这一问题。

孔子所处的东周时代,天子称王而并非称作皇帝,他的身份只是天下共主。分封到各地的同姓异姓诸侯国,各自管理自己的封地,周朝的整个疆域,是为君臣共同治理天下。

在那样的历史时代,士子臣民,迁徙自由,可以任意往来各诸侯国。而且,作为周天子或者各地诸侯的臣下,“臣事君以忠”,同时是在“君使臣以礼”的双方契约成立的条件之下。

士君子居官仕任的理念,叫作“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如果认为天下无道,没有值得为之效命的人君,士君子不愿居官仕任,大家可以隐居。从《论语》中,能够看出孔子非常尊重隐者。他的弟子颜渊贫居陋巷,原宪亡于草泽,也可以说正是一种隐居。他们可以骄傲地宣称:“不臣天子,不友诸侯。”

至于居官仕任,士君子讲究“量而后入”。那就是要事先考量天子以及诸侯们的情况,看看他们是否值得自己去为其服务。一言不合,臣下可以拂袖而去。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

无论隐居还是出仕,他们胸怀天下,读书求道,人身独立,精神自由。

具体到春秋时代,在士君子的人格相对独立、人身与精神相对自由的条件下,“智士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这样的话语,颇为流行。管仲择主而事,是为堂堂正正。那是他的自主抉择,那是他的自由。对此,他个人无须有什么愧疚,他人也大可不必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就拿孔子举例来说,鲁国几任国君都不能重用孔子,孔子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因之方才离开鲁国,周游天下,希望遇到合适的君主,得到重用,由之实现自己的治国理念。难道我们可以说,孔子筚路蓝缕,周游天下,就是要迫不及待去当一个贰臣吗?

孔子的言说以及实践,他的言传与身教,应该说给了子路、子贡这些弟子最好的回答。

在孔子之后,两千年来,帝王文化日趋强势。孔子对管仲的评价不断受到后来庸儒们的诟病。管仲不能为公子纠而死,是气节问题;辅佐齐桓公,则是后来的事功。因其后来的事功,就宽纵其曾经的失节,这是不可以的。无论公子纠,无论居上位者,如何昏庸失德,管仲以及曾经的臣下都必须绝对服从,以死相殉,否则,你就是一个令人不齿的“贰臣”。这样的道理是很可怕的,质言之,这是帝王文化对士文化的绑架。

反观孔子所处的时代,士文化刚刚觉醒。士子的人格是独立的,其精神是自由的。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乎?管仲的抉择,并没有受到孔子的抨击,恰恰是得到了褒扬。其间的意味,发人深思。

好一个贰臣伍子胥

孔子,生卒年代在公元前551-前479年;而管仲,生卒年代在公元前723-前645年。管仲是齐国人,孔子是鲁国人,二人分处相邻国度,虽然二人生卒年代无有交集,但相隔不远。在《论语》中,孔子师生们谈及管仲,不足为奇。

伍子胥的生卒年代是公元前559-公元前484年。

孔子与伍子胥处在同一时代,非常遗憾,我们却没有见到孔子谈及这个大名鼎鼎的伍员伍子胥的任何言论。

伍子胥的传奇经历,可谓人所共知。

当楚平王囚禁了大臣伍奢,逼迫他给两个儿子伍尚和伍员写信,要召回二人一并将其杀害。伍奢的长子伍尚,听从父命,乖乖回去受死。这叫什么?这便是所谓纲常杀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死是为不忠;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不亡是为不孝”。

而刚烈另类的伍子胥,拒绝被这样的杀人纲常绑架。他毅然选择了逃亡他国,铁心为父兄报仇。最后,到底如愿以偿,报了家族血仇。

作为伍奢的儿子,伍子胥违抗父命,是所谓“逆子”;作为楚王的臣下,伍子胥转投吴国,效命吴王,是所谓“贰臣”。后来,他率领吴军攻下楚国都城,掘了楚平王之墓,并且鞭尸三百,对仇人楚平王的报复,可谓痛烈之极。

后来的庸儒和礼教纲常的卫道士们,给伍子胥扣上了不忠不孝的帽子。硬要让伍子胥忠诚于杀害父兄的仇人楚平王,这是什么混账逻辑?好像无罪无错的伍子胥,被残忍暴虐的楚平王杀掉,卫道士们才能感到满足。

而在伍子胥所处的春秋时代,他的报仇行为并没有受到什么诅咒批评。暴虐不仁的楚平王,最终被掘墓鞭尸,恰恰是得到了史家们的忠实记载,史书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对这样报仇的充分肯定。

春秋时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如钱穆先生言:三百年学术思想,一言以蔽之,是为“平民阶级之觉醒”。

儒学仁道,仁者爱人。强调平民的个体尊严,“虽负贩亦有尊也”。

而且,儒家倡导“报仇之制”。在《论语》中,谈到有人宣扬的“以德报怨”,孔子抗声言道:“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以直报怨,就是要对恶行与不义给予报复打击,而不是一味忍让纵容。只有这样,才能让恶有所惩,使社会实现真正的公平正义。

在报仇之制里,人们报仇的对象,只是限于普通平民吗?天子诸侯与士大夫们,便可有所例外,逃出报仇之制的范畴吗?

儒家的理论不是这样的。亚圣孟子的话,说得非常直接而明白:“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如孟子所言,伍子胥报仇的对象、鞭尸三百的对象楚平王,暴虐不仁,已经成了一个独夫民贼。向这样的暴君实施报仇,予以诛杀,并非什么大逆不道的“弑君”之举,倒是一者报仇雪恨,二者为民除害。

处在同一时代的孔子和伍子胥,可以说一个是报仇之制的倡导者,一个是报仇之制的践行者。

在中国历史上,在春秋时代,孔子之前,出了个贰臣管仲;孔子之后,出了个贰臣伍子胥。

特别是伍子胥,他的刚烈与另类、他的反叛精神与报仇行动,被伟大的史家白纸黑字堂堂正正写上了正史。这一形象,已经光耀史册,并将永远光耀史册。

作者:张石山,曾任《山西文学》编辑、副主编、王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兄弟如手足》,中短篇小说集《镢柄韩宝山》《单身汉的乐趣》《母系家谱》《神主牌楼》,诗集《水远的三月》,散文集《爱河之源》,随笔集《叙述的乐趣》,自传体长篇《商海炼狱》,民俗文化考察研究长篇《洪荒的太息》,纪实长篇《穿越:文坛行走三十年》,文化思考专著《拷问经典》《礼失求诸野》等。

編辑:张玲玲 sdzl10803@163.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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