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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文学研究的未来(中)

2021-06-20周宪朱国华

名作欣赏 2021年6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

周宪 朱国华

周宪:我已经被朱老师包装成金庸迷了。

我讲一个我老师关于金庸迷的段子。有一次金庸到南京大学演讲,一位德高望重但又不喜欢金庸的老先生主持会议。后来这位老先生写文章批评金庸,结果招致金粉的群起围攻,有人甚至发帖子威胁他,如果再说金庸坏话,将派一个小分队来实施暗杀行动。看来对不同文学发表不同看法是会引发严重后果的。

刚才朱老师讲得非常好,文学到底该是什么样的,今天的文学是什么样的?其实他里面讲的比较多的意思,我以为有几个方面值得进一步讨论。

首先,人们关于文学的观念实际上是不同的,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观念,同一时代不同的人又有不同。朱老师讲的观点实际上从文化学角度讲,是比较精英主义的文学观,其实我也是主张精英主义的文学,但是我比他可能更宽容一点。因为精英文学如果过于狭隘就会有很强的排他性,阻碍了我们认知更为复杂多样的文学现象。今天的精英文学面临着严峻挑战,因为文学已经高度泛化了。人人都是作家或诗人,“五分钟出名”成为普遍现象,经典意义上的文学不再是文学的唯一评价指标了。在过去你要说某人是个作家,那是非常敬仰的,这个人是作家,他在哪个杂志发了长篇小说,但今天多了去了,今天网络文学是海量生产,所以我就接着朱老师的话来讲我对文学终结的理解。

大家可能都看过希利斯·米勒在中国的发言,他就是讲今天的文学还可能吗,他主要的观点就是今天写情书已经不可能了。这实际上提出了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就是今天我们文学的形态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根本性的变化我简单讲有几个。第一,作家绝不限于少数精英文人。因为在语言文字不是所有人都能掌握的情况下,在印刷成本很高的情况下,不可能人人都是作家。于是就形成了文学在历史上局限于少数精英的情况,因为识字只限于少数人,抄本或早期的印刷本文学作品也只在很小范围内流传,精英主义文学是与特定的技术状况和文化氛围密切相关的。当然,随着教育和识字的普及,随着印刷文化的扩展,文学慢慢从精英小圈子进入了大众。真正导致深刻变革的不是印刷文化,而是今天的电子文化。

我特别推荐学文学的同学去读一篇很精彩的文章——本雅明的《说故事的人》,这篇文章非常精彩。他讲的是什么?过去说故事的场景是大家围着火堆坐,一个人在讲故事。故事无外乎两种类型,一是远方的故事,常常是水手浪迹天涯带回来的异国他乡的奇闻轶事;另一种是身边的故事,也就是村里街坊邻居的故事,那就是讲七大姨八大姑的传闻。但是由于新闻的出现,报纸成为一种重要的传播载体,现代小说便应运而生了。这就跟金庸有关系。大家知道金庸的小说都是在报纸上章回发表,而很多现代小说家最初都是为报纸写作的,所以本雅明认为传统的说故事方式就渐渐消失了。可以说没有现代印刷业和报纸,就没有现代小说。这使我想起了很多很有趣的故事,我跟大家一起来分享一下。

我特别爱读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不少作品都读过不止一遍。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存和写作境况很感兴趣,我读了不少他的传记,深知他真正是一个悲剧性的人,他的悲剧性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嗜赌如命,再比如他是一个非常具有嫉妒心的人。他的写作方式很奇特,先是他和报社说好自己将有一个小说可以连载,于是报社会先预支他一笔稿酬。于是,他开始疯狂地写作,因为小说要在报纸上连载,所以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都是在紧张地还债式地创作。他写作的方式是口述,由他的夫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娅打字。陀思妥耶夫斯基讲故事的时候非常紧张,有时会有点神经质。他思绪高度集中,完全沉浸在他的故事情境中,在屋里来回走,最终让妻子用打字的方式记录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有趣的一个情况就是,他一生都是一个负债并不停还债的人,拿了报社预支的稿酬,他必须把小说作为偿还债务的一个商品交给报社。后来有不少批评家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没有屠格涅夫的小说那么雅致和完美,他夫人反驳道:这些批评家根本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作和生存状态,与有自家庄园的地主生活的屠格涅夫或托尔斯泰完全不同。

讲到这个地方我就接着朱老师讲的终结,讲我的想法,我简单说发生了什么变化。

第一,作家变了。今天人人都识字,人人都会写作,所以作家并不是某些人独有的职业。因此,我一开始说的那种对文学的敬畏感和神圣性也就荡然無存了。再加上技术的发展,后人类的出现,人工智能机器写作已不再是天方夜谭。所以,写作主体性的变迁颠覆了人们对文学为何或何为的观念。所谓作家不过是码字的人而已,当然,什么是好作家的看法也在经历深刻的变革。

第二,文本的形态变了。过去我们写出东西来有很多人来审查,审查了以后杂志上发表,还不知道排到什么时候出版,出版之后有多少读者也不清楚。今天不一样,今天写明天就上网,上网马上就引来围观,在线人数立马可以得知,读者反映也是及时的和当下的。作者与读者处在一个同时性的交流空间里。人们对文本的看法也变了,我觉得刚才朱老师还有一句话启发了我,他讲很多诗人都去写广告词,我的一位很有学术造诣的朋友曾对我说:“周老师,你有没有发现,中国现在最好的诗都在音乐的歌词里。”我想想此话真矣。过去诗人写的诗是为了出版发行,留在页面上待人静读。今天诗歌文本在音乐听觉文化大行其道的当下,好像又回到了几千年前的口传文化,诗和歌不再分离,唱诗成了唱歌。

今天文本形态发生变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电子媒介时代的超文本形态的出现。超文本概念的发明者纳尔逊认为,超文本有三个最重要的特点。一是超文本具有分叉选择性,就是出入文本的通道是无限的,就像今天我们同个网络进入的方式是无穷的一样。二是其链接性,一个文本并不是一个独立自闭的实体,它与很多其他文本处在一种复杂的网状关联状态。一个文字的文本可以链接很多东西,比如很多文本点开以后有图像、视频、声音等。三是超文本的非顺序性,也可以说是非线性特征,就是超文本的内容安排不再按照印刷文化中纸质本作品线性排列的方式,可以有各种可能性和组合,通过分叉选择和链接,一个文本可以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国外有一种称之为Electronic Literature的文学,它与我们国内流行的网络文学完全不同,突出地体现了超文本的特性。这方面研究的领军人物是一个叫凯瑟琳·海尔斯的美国学者,她有一本书《电子文献:文学的新视域》。她还有一本成名作,书目也很有趣,翻译过来就是《我娘是计算机》。数字技术今天已经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文学生态,传统的文学观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在座的同学们,用技术的术语来说,你们这一代人是有“数字基因”的一代,我把你们称为“数字原住民”。什么意思呢?就是你们生下来的时候就在一个高度数字化的文化生态环境中。和我不一样,我应该称为“数字移民”,是从印刷文化进入数字文化的,所以印刷文化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你们可能没有。“数字移民”具有天然的数字文化亲近感和上手性,你们好像不用学习就天然会使用各种电子装置进行交往、生活和学习。当然,这又带来一些问题,有些是令人焦虑的问题。

我来说说自己的经验,我第一次使用E-mail,当时真是非常震撼,头天晚上写了10封邮件,第二天早上收到9个回复。比较一下邮寄信件,这样的电子交流的震撼你们可能不会有,因为寄信方式对你们来说可能很少会用。过去我主编过不少译丛,因而要和很多外国作者联系,但写信邮寄的联系非常不方便。你写一封信过去,差不多他再回一个,最快是45天。我曾经联系一位很有名的德国学者彼得·比格尔,他的《先锋派理论》是一部很重要的美学著作。我给他写信,他过好长时间回我了,并对我说:“我回你的信算是很快了,你不要对我要求更多。”我说:“你能不能让你的秘书用传真?”他却非常恼火地回复说:“你怎么能要求一个欧洲的老知识分子用这样的东西呢?”他拒绝了。更有趣的一个故事是,我跟一个英国的学者联系,我要他赶紧写一个中文版的序言。他长时间不回我,后来回了一封信,说:“我告诉你,我住的地方离最近的公共汽车站要走1个小时20分钟,所以我回信给你已经很快了。”

我们就可以看到,在数字媒体的时代,有些人对数字媒体是拒绝的,但是你们这一代不是。文本形态的变化还有很多,比如纳尔逊说的非顺序性,就呈现为小说故事讲述中的非线性叙事趋势。按照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故事总是按照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线性序列发展。可是今天小说的叙事在后现代状况下,是怎么都行!比如国外有作家写了一篇小说,是以扑克牌的形式各自独立成章的,54张扑克牌,每张为一节,你可以随意拿一张阅读,然后任何一张都可以继续下去。

还有个更重要的东西,就是超文本改变了我们的阅读方式,我估计同学们可能都是这样。由于链接、由于非线性带来了一个深刻变化就是多样选择的可能性。我举一个例子。我听一个外国教授有次开会说过一件事,他说国外有一个网站搞了一个实验,就是有人写了一个小说的开头,比如说以《窗口》为标题,讲清你打开窗口,看到街景,远处昨晚刚刚发生了一场谋杀,云云。然后要求后面人接龙,很多人写完续篇之后,比如一个星期或一个月以后,大家投票来对各种续篇评比,选出大家认为最好的一个确定下来,接着再继续下去,一直到文本最终完成。这种写作方式只能发生在电子文明或网络化时代,作者已不再是一个人面壁苦苦思索,而是一种众人参与的共同体活动。这样一来,文本与作者的关系变了,作者的个体主体性也转变为交互主体性。从传统的著作权观点来看,这样的文学还是经典意义上的文学吗?作者还是原本意义上的作者吗?阅读还是被动的接受过程吗?这里生产者和接受者,或者说作者和读者的身份都模糊了,没有一定的不变的角色扮演,什么都可能。也许这也可以看作是文学终结的另一种表现,或者说,新的文学形态的出现。

今天的技术进步也在重塑着我们的文学生产和消费。刚刚我说到网络统计最读不下去的书,《红楼梦》名列首位,想来可能是这本皇皇巨著太厚了,情节进展太慢了,人物故事太多了,与我们今天大众文化所造就的阅读习性完全不同。我们所遭遇的是一个视觉文化占据主导地位的文化,因此以语言为媒介的文学,也不得不被视觉文化所重塑。比如电影,我以为就对文学影响至深。这里顺便跟大家说我的一个心得。

今天的作家,包括你们这一代,都是看电影长大的,你们的叙事方式已经进入了无意识,比如说电影的类型片模式、视觉场景组接的蒙太奇、电影叙事的方法等,都影响了小说家的写作。我读余华的《兄弟》,深感他的叙事很有画面感和蒙太奇效果,几乎可以直接搬上银幕。电影对文学写作的影响体现在很多方面,限于时间这里没法展开。历史地看,过去文学占据主导地位,对其他艺术有深刻影响,现在反过来了,视觉文化的主导境况下,电影等视觉艺术反过来重构了文学。作家不得不屈就向其他艺术学习,并改变自己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学观。

朱国华:周老师讲得非常精彩,很有启发。

其实热爱读书这样的一个品质,它可能和国民性是有点关系。我觉得我们中國人总体上来看,并不是那么爱读书的,特别是读《红楼梦》这一类小说,它的故事很长,情节推进也很慢,看了确实是让人窝火,这和我们的生活节奏不太匹配。读书的习惯,在西方其实本来是贵族的习惯,贵族有余暇的时间来提高自己的素养——读书。最典型的情况是英国,社会整个风尚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是向上看齐,就是底层向中产阶级学习,而中产阶级或者资产阶级向贵族学习。马克思曾经说过,资产阶级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它把贵族的文化改造成了自己的文化。中国的情况可能还是有些不一样。像项羽攻下咸阳之后,一把火烧掉了阿房宫。唐末时有个屡次考不上进士的李振,跟朱温说,那些清流应该投入黄河,让他们变成浊流。其实跟着这些衣冠人物一起消失的,还有传承了几百年的贵族文化。

我当然并不是说我们中国人不爱读书,爱读书的人当然很多很多,我相信在座的都是很爱读书的,但是从整个中国的社会风气来看,好像读书总是要跟某些功利目的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古代社会如果说对读书人有些尊敬,往往是因为读书读好了,能中举做官,但是读不好了,就是九儒十丐、孔乙己那样的命运了。就算在今天,你去看看图书销售量就可以知道了。其实最容易卖的都是教辅书,各种各样的资格考试辅导教材。我们这个民族是很勤奋的,也可以说目的性比较强。刚刚吃完饭走路过来我们还谈到,西方人去度假的时候他就没什么事,可以一下午就是看看书、晒晒太阳或者什么事都不干。周老师说,我们要去旅游的话,觉得旅游也是个事,如果一些景点啥的没看到,或者没留下什么照片,就会觉得事情不圆满。所以我们在读书上往往是很功利的。我研究的一个法国理论家布迪厄,他写了本书叫《区隔》。这本书其实是学术性很强的,并不那么好懂,在法困卖了10万册,法国人口才几千万。我们今天有什么学术著作能卖10万册呢?我们中国人口可是有十几亿啊。我们比较火的那些知识分子都是百家讲坛之类的媒介知识分子。但是呢,有时候媒介效果有了,知识就兑水了。比如说,易中天的本行其实跟我一样,是文艺理论,但他是去讲三困的,而且讲三国也不是按照学术的方式去讲的,因为照那样讲应该没什么人会听的。为知识而知识,为读书而读书,这不是我们的传统,当然以后也许会逐渐发扬光大。

我转换一个话题。我们讲讲文学的未来。当代中国文学面临一个巨大的转型。当代活跃的精英小说家,就是从周宪老师这个年龄层次的,老三届的这一批,到“60后”我这个年龄层次的一批。这批作家成名之后到现在,文坛上并没有出现很多能够挑战他们的新秀。就是莫言、贾平凹、余华、孙甘露、格非、毕飞宇、李洱之后,就好像后继乏人了。为什么呢?当然有很多解释,因为那个时候可能文学创作吸引了一些中国最优秀的人,这当然是其中一种解释。还有一种解释是这样:现在网络文学的创作吸引了非常多的从业人群。

我认识一个文学编辑,是编纯文学稿子的,他发现来稿质量很不行,找不到好稿子。是不是没有优秀的文学写手呢?有,但是他们全去写网络文学了。现在网络文学生意非常好,兴旺发达,最出名的网络作家比最畅销的严肃文学家厉害多了。比如说余华,他靠《活着》每年大概能拿1500万还是多少钱的版税,但是最好的网络文学家版税是他的5倍。

我刚才说的爽文不是周老师想的短文章,它通常是很长的。网络作家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每天在写,每天几千甚至一万数万字,每天的情节要达到高潮,要不然的话就没人看它了。而且,网络文学生产出来之后,不仅仅出书,还会拍成电影,制作成游戏,形成一个产业链。网络作家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很可能有一个团队在协同作战。网络文学也不只是把纸上写的东西搬到网络上发表一下,它是天天更新,而且更新的情况可能取决于跟读者们的即时互动。比如说读者对一些情节不是很感兴趣了,它立刻要调整叙事的视角,网络作家是实时状态的,这就很辛苦很累。而且现在网络文学家和我们一开始所想象的菜鸟不是一回事。网络文学家对有些专业领域非常熟悉,比如说他写明朝的东厂、西厂,他对材料的调研比搞这一行的历史学家也不遑多让,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准,所以他写这些东西,有时还是有一定知识的积淀。但是这些入主要考虑的事情不是在文学才华上得到认可,而是在市场上得到认可。

几年前我们到西藏办了一个网络文学会议,其实根本就没请来任何一位著名网络文学家。他们怎么舍得呢?一走几天就几十万没了,他怎么愿意跟你去呢?他每天都有巨大的损失,他不会的。他们就是生病了也坚持创作。所以我在这儿想,文学的未来是不是就是这样子呢?以后我们的文学就是爽文了,看了心情都很爽。

当然,话说回来,文学的未来其实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但是我们这个时代是不是允许这样那样的可能性成为现实?比如周老师刚才说了电子写作,说了文学接龙,这是很民主的一种创作。其实超现实主义者早就这么实验了。他们排排坐,每人出一句话,然后把所有的这些话连缀起来就变成了超现实主义诗歌,这是一种游戏,也算是一种文学创作,虽然超现实主义者否认自己做的是文学事业。

文学的观念本身当然也会发生变化,在文学文本里面,利用各种各样的多媒体手段,比如说链接视频、音频或者图像之类的东西,扩大了文学的内涵,这个没什么不可以。其实,当初电影刚刚诞生的时候,有人以为它会是包含一切艺术类型的艺术。但是,文学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吗?换个角度说,网络给我们广大人民群众带来了一種无须认可即可参与的可能性,就是周老师说的人人都可以是作家,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景,但是这种愿景实现的可能性有多大呢?实现了会是什么样呢?这些可能性撇开别的不谈,我认为还受资本力量的控制。如果我们的网络文学创作能够给我们带来巨大经济利润的话,那么这就是一个指挥棒,会吸引大量的人去做这个事情。

如果不考虑技术和经济的因素,文学其实还有未得到充分展开的其他可能性。举例来说,我觉得中国现在五六十岁的这批作家们,其实有一些先天不足。我做过一个调研,当代最著名的作家有一半没有受过很好的高等教育。最近不是余华去为高考站台了吗?很多人说,你高考都没考上,你指导人家写作文有没有搞错?有这样的一个说法。今天最重要的、最主流的作家,他们其实很多人是自学成才的,换个角度来说,在学理层面、知识层面上有所欠缺。因此,我们关注认识维度的作家比较少一些。当然了,我伟大的校友,像格非、李洱都是罕见的例外,他们有这样一种知识的倾向。在西方文学中,对真理的追求构成了他们的主流,前面我讲黑格尔、阿多诺的时候,也涉及一些。

我只是列举出一些未得到充分发展的可能性,由于社会条件的制约,我怀疑许多可能性会无法成为现实。所以,这给中国文学的未来蒙上了阴影……我有点不够乐观。我们今天的标题除了是文学的未来,还有文学研究的未来,我觉得下面可以请周老师说说文学研究的未来。

周宪:我的一个基本判断是,文学的未来会呈现出更多的可能性,也就是说,文学是一种复数状态。因而文学的功能会发生戏剧性的转变。过去我们可能集中于文学的升华或陶冶功能,今天文学的娱乐功能被极度放大了,文学不过是游戏娱乐而已,娱乐至死的倾向在重塑文学的版图。当然,未来的文学功能一定会有更为复杂的结构。文学的未来在多种可能性的趋势下,必然带来文学研究的不确定性。理论界现在热议的是“理论终结”和“理论之后”,也就是在宏大叙事的文学理论之后的新形态。我在这里想特别强调的是,在座的各位你们是高等院校培养出来的大学生,如果你们是中文系毕业的,那么你们是受母语教育和研究的精英。一方面我们必须坚守一些文学的理想和理念,另一方面又必须拥抱新的文学未来,对各种可能性做探究。我比较关注的一个问题是,当代文学和文化中的“弱智化”倾向,这个问题今天就展开了。

回到文学研究的问题。其实我的一个基本判断是这样,文学研究始终是回应文学变化所提出来的问题。各位同学,你们想想,别人是要用他的业余时间去读小说,你选择这个专业,你的工作时间就是读小说。当然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天天读小说既是享受也蛮难受,因为当你把读小说变成职业的时候,你就多少有点痛苦了。所以,如何“痛并快乐着”成为一个志业的难题。今天的大学越来越不好玩了,越来越多的规章制度管束我们的手脚,限制我们的想象力,抑制我们的思想。所以如何找到自己感兴趣的研究领域并不是一个轻而易举的事情。我们不必在老师说什么,杂志论什么,或话题流行什么中随波逐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文学爱好者和研究者最重要,因为发现文学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在发现自我。

回到今天对话的主题上来,文学及其文学研究的未来会怎么样?就文学研究而言,我想,第一,文学发生了变化,但我们的文学理论对这个变化的敏感度是不够的。我们很多变化没有引起理论界的关注,很多问题缺乏研究,而新问题总是在挑战我们的理论,需要做出及时而又有力的回应。

第二,我们理论研究的范式多局限在一些固有的范式上。尤其是像我自己也经常反思,研究西方理论如何与中国问题和中国话语相结合。这个任务在我这一代人身上已经不可能了,我倒非常希望在座的同学在你们学术成长的过程中出现一些重量级的理论家来改变这种情况。我非常关注中国很多的问题,我最近在研究一个专门的问题,我花了很多心思,现在文章还没出来,我想这个很有意义,什么意思呢?就是研究大家的注意力。

第三,今天的文学理论如何向跨学科、跨媒介的研究方向发展。文学研究的核心问题是语言,但语言的功能和意义绝不限于语言自身,所以面对当代文学的许多新形态和新发展,跨媒介的研究不可避免。因为当下的文学本身就是跨媒介的,跨界的文学要求我们用跨界的方式来研究。比如讲解莎士比亚,不但要回到莎士比亚的文本,而且还可以通过影视戏剧等其他方式来思考。跨媒介性如今已经成为人文学科研究的一个新路径。

第四,文学理论的未来需要超越技术性的思想性研究。这也可以概括为从知识型研究向智慧型研究的转变。我们今天很多研究都没有什么智慧,通篇只是一些技术统计和描述,材料淹没了观点,文献淹没了思想。读来没什么思想的启迪,是缺乏智慧的文学研究。智慧是什么?就是对社会历史、人生经验和自我认知有所提升,帮助人们形成更加丰富的体验、更为深邃的思想,达致良好的判断力。我们今天教给学生的东西,今后各位同学可能会做大学或中小学老师,大家一定记得,除了娱乐休闲之外,文学始终必须保持某种思想的张力。没有它,文学必死。所以我们的文学研究必须聚焦这个问题,那么,如何达到这个高度呢?一条可能的路径就是文艺理论的哲学提升,因为哲学就是爱智,是一切知识之母。当然,今天人们对哲学的印象就是哲学史上的那些哲学家,触摸哲学也不过是读一些哲学家的著述。我想强调的是哲学是一种思想境界,一种有智慧的判断力和理解力,它是面对当代复杂社会文化现实时的一种良好的判断力。文学和文学研究如果失去了这样的东西,那就是真正的“终结”了。

所以,我最后算是给同学们一个建议,就是要热爱文学,要有思想性地进入文学,这样我们的文学一定有美好的未来。其实我不担心文学有没有,一定有。大家看文学的英文单词是什么?Literature,什么意思?最简单的意思不是文学,它不是这个意思,它是什么?文献、文字记录。所以,如果从这个宽泛的角度讲,只要文字没有消失,文学就不会消失。但伟大的文学和经典的文学研究还有没有呢?这个就难说了。中国有很多了不起的发明,纸张是中国发明的,印刷术是中国发明的,抒情诗是我们的伟大传统,等等,如果我们这一代人不能做出自己的贡献,那将对不起我们的祖先和伟大的传统。

所以我最后用一句话做结,一个英国的历史学家写过一本书,叫《传统的发明》。他非常有意思,他就讲传统是要发明的。他讲了两个我认为对我们今天理解过去的历史非常重要的观点:第一,每个时代都是根据自己特定的情境重建自己跟历史的关系。第二,建立历史关系要在不断动態的发明过程中。只有不断地发明传统,才会永远走在世界的前列。

作者:周宪,南大学资深教授,学术兴趣集中在美学、文学理论、艺术理论和文化研究。著有《作为人文学科的文论与美学》《文学理论甘引》《审美现代性批判》等。

朱国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数授,国际汉语文化学院院长,著有《权力的文化逻辑:图绘布迪厄》《文学与权力:文学合法性的批判性考察》等。

编辑:张玲玲sdzl10803@163.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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