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灯笼
2021-06-18张寄寒
张寄寒
那年,我们这个小镇还没通电,家家户户都用点菜油的油盏灯、点煤油的玻璃灯为室内照明。点蜡烛的纸灯笼,则为室外照明。我家平日室内用煤油玻璃灯,天一黑,妈妈边哈气,边用纸把玻璃灯罩擦得干干净净,罩在煤油灯上,顿时屋内光亮如同白昼。我家墙壁上挂着一盏圆筒形的纸灯笼,外壳由细竹子编织而成,细竹用红色的丝棉纸糊好,抹上一层清油,防止雨水浸润;再用一块圆形木板作底垫,两边系着铅丝,铅丝两系一根小竹竿。
妈妈让我用毛笔在纸灯笼上写上“张记” 两个字,表明了灯笼的归属。
一日傍晚,妈妈去马姐家帮忙。这个马姐特别好客,她家后院有一大片土地,一年四季种植各种蔬菜、瓜果,还饲养了不少鸡鸭。马姐每天早晨都会挑一担蔬菜上街叫卖,鸡蛋鸭蛋吃不完,也顺便卖掉。马姐家家境殷实,还喜欢交朋友,每周在家中设宴请客都会让妈妈帮忙。
天快黑了,我们肚里的两碗粥早就消化掉了。我对妹妹说:“待会儿我们去接妈妈回家吧?”妹妹撒娇地说:“我想去,可路过朱家石库门我怕!”我说:“我们有灯笼照明,怕什么?”妹妹说:“那你让我走在你右边!”我说:“好!我保护你。”
我点亮了纸灯笼,和妹妹走出家门。我的左手提着纸灯笼,右手一直紧握着妹妹。前面就是朱家石库门了,里面隐隐约约发出哀哀切切的哭声。我立刻拉着妹妹的手,拼足力气,冲过了朱家石库门。走过后,我用纸灯笼照着妹妹的脸,天呐!妹妹吓得脸色泛白。我一边用手在妹妹的后背上摩挲,一边用纸灯笼的光亮给她壮胆。
我和妹妹走到马姐家的门口,便闻到了一阵鱼肉香味。妹妹说:“好香啊!”
我们先走进马家的灶屋间,只见马姐一个人在忙碌,我和妹妹一起叫着:“马姐!马姐!”
马姐回头说:“找你妈吗?”我一边说我们来接妈妈,一边吹灭了油纸灯笼里的蜡烛。马姐给我们盛了两小碗饭,舀了肉汤,递给我们说:“快吃,暖暖肚子!”
我和妹妹大口大口地吃着,满足地用手背擦了擦油腻的嘴巴。
马姐说:“你妈在里屋正忙着,你们在这儿玩会儿好吗?”
我和妹妹坐在灶口的小长凳上,两个灶膛里有一堆堆的火光亮着,不多一会儿,我们的身上、脸上都暖和起来了。又过了一会儿,妈妈从里屋走进了灶屋间,看见我们生气地说:“你们来做啥?”马姐解围道:“来接你回家!”
妈妈听后不再生气,一边解下围裙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拉着我们回家。
我立刻点亮了纸灯笼,带上妹妹,和马姐告别。走出马姐家门口,我手中的灯笼晕染着一团昏黄的光亮,渐渐向前移动。我们拐了个弯,走上了长长的石板街,妹妹立刻警觉起来,她和我交換了位置。到了朱家的石库门,妹妹突然尖叫一声,吓得我手中的纸灯笼掉在地上。
不好,油纸灯笼着了,我怎么也吹不灭,眼看它燃烧起火,妈妈赶紧用脚把火踩灭。但是妈妈没有责怪妹妹,反而伸出一双温暖的手,紧紧地握着我们,摸黑回了家。
转眼,我已小学毕业。在苏州一中上学的第一个寒假,我放学回家坐了半天的轮船。到家乡轮船码头时,天空已经一片漆黑。我从船舱的窗口望见码头上人头攒动,一盏盏的纸灯笼闪烁着一片昏黄的光亮,码头上的人都在叫着自家孩子的小名。
“哥,我在这儿!”我听出妹妹的声音,立刻循声找去。只见妹妹手中举着纸灯笼,我立刻迎了上去。妹妹提着纸灯笼带我回家,一路上,妹妹告诉我,她在家中做外包工的竹壳子,可以养活自己了。
到家了,妈妈把热菜热饭端到我面前,吃着妈妈做的饭菜,我胃口大增。妈妈一边让我慢慢吃,一边问我学校的生活。吃罢晚饭,我把成绩单给妈妈看,妹妹抢先读着,各门成绩全是优,妈妈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寒假时间太短了,明天就要搭早班轮船去苏州了。白天,妈妈给我准备了几身替换的衣衫、鞋袜、被子铺盖。傍晚,妈妈给我做了一袋面枣子,要我带到学校当零食。
虽然开春了,但天气依然寒冷,初春的风刮在脸上似刀割一样疼痛。吃罢晚饭,妈妈让我整理好行装,催我早点儿睡,明天要赶早班轮船。
我一躺下,妈妈便说:“你放心睡,妈会叫你的!”我家没有钟,出门全靠妈妈看天辨别时间。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梦中感到有人推我。妈妈在我耳边轻声说:“起来吧!”我连忙穿衣起床,洗脸刷牙。妈妈递上一碗热粥说:“暖暖肚子!外面太冷了!”吃罢粥,妈妈让我背上行李,她点燃了纸灯笼,我们出了家门。
刺骨的寒风把妈妈手中的纸灯笼吹得摇摇晃晃,街上寂静无声,我和妈妈的脚步声划破了夜空的宁静。妈妈不停地叮嘱我,我总是“嗯嗯”地应着。
轮船码头设在一家小茶馆的后河桥畔,我们走到转弯角上,沿河没有房屋,没有栏杆,一阵北风把妈妈手中的灯笼吹灭,妈妈让我靠着上街的门板,一步一摸,走到小茶馆门口,门缝里一片漆黑。
妈妈说:“不好!我看错天了吗?”于是,我和妈妈只好摸黑回家。一到家,妈妈让我钻进被窝,她纳起了鞋底。我也不敢脱衣服睡,怕睡过了头,坐着和妈妈说说话。我给妈妈讲学校宿舍里的事情,我讲得起劲时,妈妈又出门去看天了,她回屋便急急地拉着我说:“不早了,我们赶快去!”于是,我和妈妈第二次去了轮船码头。小茶馆的店板缝隙依旧没有光亮,妈妈焦急地说:“我又看错了吗?”我和妈妈在小茶馆门口转了一圈,扫兴地又回了家。刚坐定不久,妈妈忽然起身,去灶屋间给我煮了四个鸡蛋,让我在途中饿了吃。妈妈把煮熟的鸡蛋用一块手帕包好,放在桌上后,就又出门看天了。看完后,回屋对我说:“今天阴天,现在东方白蒙蒙的一片,天要亮了!”妈妈又点燃了纸灯笼,我立刻起身,随妈妈出了家门。
我们走到码头的街边路口,远远望去,只见小茶馆的店板缝隙里透出一缕缕的光亮,我情不自禁地叫着:“茶馆里有人了!”
我们敲开了茶馆的门,茶馆老板说:“你们也太早了!”妈妈说:“我看错天,已经来过一次了。”茶馆老板说:“外面太冷了,你们进屋等吧!”妈妈和我找了茶馆一隅,妈妈一边吹灭了纸灯笼,一边对我说:“你再打个瞌睡吧!”
我没有一点睡意了,想着妈妈为了我们辛苦地去帮工,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天亮了,小茶馆里的老茶客都来了,河桥畔轮船的发动机响了,妈妈催我下船。不多一会儿,乘客陆陆续续下了船舱,一声长鸣,轮船离开了码头。
我从船窗口望见站在岸上的妈妈,她提着纸灯笼,朝着远去的轮船遥望着。我手里握着妈妈给我的四个鸡蛋,心里暖暖的,鼻子一酸,眼泪淌了出来。
三年中学时光一眨眼过去了,如今家乡通了电,街上都装了明亮的路灯,纸灯笼也被手电筒替代。尽管岁月无情地流逝,却流不走纸灯笼伴随着我的童年,抹不去纸灯笼闪烁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