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薛定谔的猫
2021-06-18刘鹏艳
刘鹏艳
日色渐渐从头顶落到肩后了,梁喜摇摇晃晃地往家走。从菜市场到租住的恢复楼统共没几步,梁喜却走得跋山涉水。为了招徕生意,各个菜摊子都尽量往前挪,好像多挪出一寸,就能多挣出一分日进斗金的气势。结果一丈宽的路面,现在只剩下不到三尺。就是这三尺的寬度,要想直行,也是困难重重,得跨过卖鱼的盆,翻过装鸡的笼,缩着肚子从豆制品铺面擦过去,再踮着脚尖插空下一只脚,以免踩到青菜摊子。
这地方确乎是寸土寸金,当初梁喜掐着肝尖儿盘下半间铺子,也是图它的旺。一晃,在这儿扎下好几年了,生意是真的旺。他提着刀子杀鸡,杀鸭子,有时也杀鸽子,每天杀得手软脚软,刀子也叫热汩汩流出来的禽血泡得软了。只因这条巷子虽藏在大街背后,却远近皆知,附近买来卖往的,都晓得来姑娘巷菜市场。一条巷子,竟比一条街还忙,还闹。
姑娘巷为什么叫姑娘巷,已经无法考证了,当然也没什么人关心这个,来这里的人更关心菜价。因菜市场的缘故,这里凡与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生意也很发达,诸如理发的、修鞋的、弹棉花的、换煤气的、量体裁衣的、收旧电器的,应有尽有。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您要是兜里有钱,足不出巷也百事俱足。梁喜就很少到街上去,一是街上的东西,巷子里全都有;二是巷子里的东西,街上不一定有。关键是,梁喜也没时间上街。
梁喜的铺面专卖活禽,现在城里人买鸡买鸭,图个鲜活乱蹦,自己却懒得动手,因而梁喜既管卖又管杀。一天经他手的活物,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前段儿不觉得,这两年梁喜忽然生出忐忑之心,数钞票的时候,手真的会抽筋——这事弄的,像做了一锅夹生饭,他懊恼地想,杀生,总归是不好。
半个太阳在他肩上摇摇晃晃,逆光看过去,他像是扛着夕阳的超人。
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回个笑脸。笑容在他脸上是凭空挂起来的,升得快,落得也快。转过头,他又木木然地直视着前方,摇摇晃晃走剩下的路。体内的酒精发酵了一下午,竟然还浓酽得让人晕头转向,他觉得自己走的应该是回家的方向,但也不能肯定,比如刚刚走过去的那个人,他好像并不认识。在城里这么多年,学会了和不认识的人打招呼,这也是很有用的一样本事。和气生财嘛,不像他的父亲,一辈子只要懂得种地就可以了。父亲侍弄庄稼的时候,眼睛看看天,再看看地,一年就能有好收成。日子靠的是天地成全,没有别的。父亲是不看人脸色的,看多了反而生烦,因为每个人的念头都不一样,他就不看他们,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种地。等种子打下牢牢的根基,茎呀、杆呀、叶呀、穗呀,都热热闹闹地铺满了他的地,父亲就抹一把生铁般黧黑的额,畅快地笑起来。父亲的笑,可比梁喜现在脸上挂着的笑饱满多了,那笑容就跟城里女人打在脸上的玻尿酸似的,能填满岁月刻下的深深浅浅的沟。
不知不觉,梁喜的背往前佝偻了些,扛在肩上的半个太阳一个趔趄掉了下去。
这片儿都是恢复楼,再往前二三十年,这里也是老家那样干净得能收庄稼的土地,不过这里的人不种庄稼,只种菜。后来菜农都划成了城里人,这片菜地也就种上了清一色的六层砖混楼房。楼房种起来,变成城里人的菜农就开始收割了。他们把楼租给外地人,过起了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反正这座城市日夜疯狂地生长着,人越来越多,就好像它本身能够生养似的。像梁喜这样从远处的土地上过来的,到城里就要找房子住,而这种租金低廉的恢复楼肯定是首选。
梁喜走到一模一样的成排的恢复楼下,定睛看了看,灰色的立方体一个连着一个,上面啄出一块一块四方的孔。这些开孔都是统一的尺寸,镶着统一的铝合金框架和灰蒙蒙的玻璃片。有些和下水管道离得近的方孔,看起来像是串在一条硕大的竹签上的油豆腐,于是出于安全的考量,主人家会装上白色防盗栏,以免小偷光顾。不过时间一长,白色都变成了锅灰色,看起来和上年纪的旧式楼房倒也般配。
梁喜家就住在这样一个晦暗的孔洞里。采光不好,这也是那个年代房屋结构的大致模样,卧室、厨房、壁橱和卫生间把客厅围在当中,客观上让客厅里到处都是门,却光线暗淡,连大白天都要开灯,不像现在的商品房,讲究南北通透,布局合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规规矩矩的三室一厅,才租一千来块钱,没有公摊又不需要交物业费,上哪儿找去?因此这些布局不怎么合理的恢复楼也租得相当的俏,可以说是“手慢无”。梁喜他们楼里的包租公,论年纪,和梁喜父亲差不多,不过比老梁神气得多,丝毫看不出七旬老汉的样子,整天除了打麻将就是在姑娘巷里闲逛,见了梁喜就说要涨租。梁喜老婆说,还是菜农好,一家能分七套房,老天爷,这是送钱哪。他们老家那边的地,就没有这么金贵,真是同人不同命,种地的也分三六九等。包租公呢,撇撇嘴说梁喜又不缺钱的,他一天挣多少,跟我们吃老本儿的比?梁喜苦笑。
确实,照梁喜的收入,租得起更贵的房,就是在城里买房也绰绰有余。
但是他没买。
房是背在身上的壳,背上了,就得老死在这张壳里。梁喜的思想可能是有点落伍了,他还想着回老家呢。当然这是前几年的想法。
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觉得哪儿都差不多,反正乡下没亲人了。老家的县城,商品房盖得也和大城市一样漂亮,不是“花园”就是“公馆”,他掏钱买了一套房,给弟弟。这样弟媳妇就没话说了,乖乖把老父亲接了过去,兄弟俩都省心。
一只黑底黄斑的猫窜过来,在梁喜面前“喵呜”一声,又躬身窜到了一边的草丛里,单露出两只油亮的眼睛,滴溜溜望着梁喜。梁喜心里一动,脚下交绊一下,险些把自己送进草丛里。猫是老猫,他认得它,它也认得他。附近多是没主的野猫,简直以几何级数增长,夜里往往叫得百爪挠心,“哇哇”的,像小孩子哭,哭得梁喜肝肠寸断。
以前没那么多野猫的,梁喜也感到奇怪。都是流浪的玩意儿,猫却比狗精怪些。那些流浪狗,若是短毛的,腹下总是瘦得见肋骨;长毛的呢,东一撮西一撮,胡乱打着结;要不就是秃噜皮,满身的癞痢,埋汰得要命。猫就自律得多,总是干干净净。好比眼前这只,毛色像匹缎子,纯黑里嵌着一块块的金箔,什么时候都整洁而灵醒,一点没有流浪者的麻木和邋遢。梁喜总见它悄没声儿地来去,走到哪儿,轻巧地伏下来,就像落下一片云。
现在它轻巧地落在他身边,油黄如琥珀的眼珠子滴溜溜地瞪着他,欲语还休似的。
真是精怪,梁喜也瞪着它,半下午喝的三两酒,从胃里升到喉咙里,哇一声,竟忍不住吐了出来。发酵了半晌的糟粕,顷刻就把他身边的草丛铺满了,黄黄白白的一攤,把猫吓了一跳。气味很刺鼻,不过梁喜却嗅不出什么。他这两年把自己喝得感觉越来越迟钝,无论是味觉、嗅觉还是体觉、触觉,反射弧都那么长。有一次他把自己喝进阴沟里去了,酒醒了爬上来,一瘸一拐地回家,老婆问他,你身上怎么血呼啦的?鸡血。他说。后来才知道是自己的血。他头蒙蒙的,心里猜,血流了不老少,要是像控鸡血似的,等凉下来,也能盛一碗。
天色暗下来,梁喜肩上披了一层灰蒙蒙、沉甸甸的沙。他哆嗦着抖抖身子,沙还在,倒越发把他埋得深了。他就不再挣扎了,沉沉地扛了一身沙灰,顺着猫飞窜的方向,五迷三道地跟过去。蹊跷得很,这回他的腿脚又没像上回那样受伤,怎么好像竟也流着血,一瘸一拐地流了一路……
跟到回字形的车棚边上,才发现老猫在几块泡沫板后面下了一窝小崽儿,身子软软的,嗷嗷待哺,毛茸茸的小脑袋一个挨着一个,凑成一个家的模样。梁喜心里不免“嗷”一声,眼泪不知不觉下来了。
猫有崽儿了。有崽儿了呢。有崽儿啦。梁喜搓着手,眼睛四下看。这地儿不错,背风,人也不常来(存了车,都从前面走,谁也想不到绕到后面来看看),老猫带着小猫,能过得很清净。梁喜想着,猫和人一样,都不容易,能帮上点什么忙就好了。
老猫油黄的眼珠在沉下来的天色里犹如两颗名贵的宝石,发出闪烁的幽光,滴溜溜瞪着他。对于猫来说,人大约是无所不能的。这人。猫心里说,这人。
猫崽儿软软的咪呜声让梁喜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梁小安,爸爸来啦。爸爸来啦。
梁喜其实还有点迷糊,中午从省立儿童医院回来,他独个儿去姑娘巷口的小酒馆喝了三两江小白。先是拿了一瓶100毫升的,没过瘾,又拿了一瓶。喝到一半,开始觉得不对劲,看东西对不上焦了。梁喜果断盖上瓶盖儿,就着面前的芹菜炒肉丝,扒了一碗米饭,结账,走人。再不走就走不掉了,他晓得自己,接下来就会犯迷糊,睡意一层一层地盖过来,非得把他盖严实了不可。以前出过这样的笑话,他请人喝酒,结果睡死过去,账是别人付的。他追着人屁股后头好几天要还钱,人家只是笑,就是不收。臊死他了,他觉得没什么都不要紧,就是不能没脸。梁家的人都这样,脸面比命还重要。
那么命到底重不重要呢?喉咙眼儿里痒得厉害,一阵猛咳,梁喜狠狠啐出一口浓痰在地上。踏上一脚,碾它,梁喜把鞋底蹭得简直要秃噜皮了,边碾边想,要是他自己,就以为命没那么重要。可是,梁小安的命呢?他不能不在乎。再往前,还有梁小平,梁小卓……他心口被碾得疼,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老婆还在医院里,两个月了,没离开过。梁小安才五岁,身边缺不了大人照顾。他只好两头跑,早上杀鸡,中午去看孩子,送钱。这几天他手发软,刀子也不利索,往往杀几刀杀不死一只鸡。客人就不满意了,说你把我的血都流干了,你给我算便宜点。自以为挺幽默,此处双关用得不赖。梁喜只得赔着笑,咬着牙,好呀,好呀。他觉得自己的血一点点流尽了,比垂死的鸡还痛苦。不如你给我一刀,梁喜对着空气里的一个虚点,抽搐地笑笑。
梁喜心里这块疙瘩,就像个开关似的,一动刀子,那个开关就打开了。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梁喜痛苦地闭上眼睛,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重来,他宁愿在工地上打工,或是在乡下种地。当时从乡下出来,他没想那么多,村里的青壮年都往外面涌,他不可能独自留在土地上——那也是没有脸面的事。虽然想起来有点荒唐,但实实在在的,不出去,挣不着钱,就是没脸。
不是为肚子,那时候乡下日子也好过了,再怎么着,肚子总吃得饱——就是为一张脸。
梁喜想想那时候的难,心里面也有感动。他记得那句电影台词,人如果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梦想”这个词儿让人觉得高贵,挣钱成了梦想,就不觉得自己俗气了。
要挣钱,给人家打工总是不成的,于是渐渐脱了泥土味儿的梁喜开始创业。“创业”这个词儿也好听,和“梦想”正好配套,梁喜没理由看轻自己。凭着机缘巧合,没学历、没资源、没技术的梁喜试着贩起了活禽。一试,竟然成了。
村里人都知道梁喜在城里挣着钱了,这就是长脸的事。梁喜先是把老婆接了出来,后来又把闺女接了出来,一家人都脱胎换骨,怎么不羡煞旁人?
闺女来的时候,已经读初中了。
起先闺女不爱说话,和城里的孩子不太一样。这也难怪,不过都在梁喜的意料之中。长长就好了,梁喜对自家姑娘有信心。又不是傻孩子,在老家读书的时候,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从梁喜给闺女取名梁小卓,就能看出他对自己闺女寄予了多大的希望。乡下第一胎是女儿的,都赶着生二胎,唯独他和老婆说,把闺女养好,多读书,读好书。果然,梁小卓很快就赶上来了,在城里念书,照样也是第一第二。
按说日子该朝热乎的方向过呀,可不,老天捉弄人哩,一个春天还没过完,梁喜家的好日子就哑火了——梁小卓骑车上学,让一辆路虎挂倒在马路牙子上。新买的花裙子翻起来,盖住了梁小卓因惊恐而变形的脸和花样的年华。路边的一棵樱花树也给撞折了,花瓣撒了一地,落下一身粉色的雪。
根本来不及抢救,据目击者说,血喷起来有两丈高。梁喜老婆当时就昏死过去了。
肇事者是全责,无需扯皮,女司机也痛哭流涕地承认自己是刚拿到驾照,缺乏驾驶经验,赔多少都认。接下来是调解,律师不厌其烦地上门,说事已至此,多拿点赔偿也好,某女士也是有诚意的,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梁喜起先是连人带礼地轰出门外。渐渐地,感觉轰也是白轰,能坐下来谈两句。后来,眼睛一直直勾勾的老婆眼珠子活泛点儿了,叹着气说,要不,再生一个吧。再后来,梁喜接受了赔偿,一心一意给老婆熬鸡汤。
熬了三个月,老婆闻见鸡汤味儿就想吐。梁喜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有了?
怕是有了。老婆眼里泛起泪花。
我的个老天爷!梁喜一蹦三尺高,差点把天花板捅了个窟窿。
闲时夫妻俩扯闲话,老婆问梁喜,取个啥名儿?
小平,平平安安就好。
梁小平出生后,二胎也放开了,夫妻俩再接再厉,又怀上一个,顺嘴就叫梁小安。小平小安,梁喜放心多了。
夜色越来越浓,酒意也散得差不多了,梁喜又回到车棚,手上多了两个塑料饭盒。他躬身把饭盒放在地上,对三尺之外的一窝猫说,吃。老猫立在小猫身侧,舌头卷起来,喵呜一声,却并不立刻上前,油黄的眼珠子炯炯发亮。
梁喜退一步,吃,又退一步,吃吧。
他喂它有一两年了,它还是对他保持着警惕,轻易不在他面前吃东西。但他给它的饭盒,第二天总是空的。他就知道,它和他还是有感情的。只是它不像家猫,说一声,过来,吃!它就乖乖地过来,乖乖地在你面前低下头来吃东西。他从没看见它低过头。它总是绷紧了身子,尾巴竖起来,脖颈保持着骨立的姿势。即使伏在地上,紧绷的颈骨也还是立着。
一窝毛茸茸的小猫让梁喜生出略带忧伤的柔软。
一,二,三,四,五,六,他在心里数了数,埋怨老猫,你怎么养得了啊?
夜色漫上来,一漾一漾地淹没了梁喜的头顶。梁喜忧伤地待在水底,让腹腔鼓凸成一个球形。水压太大了,里面和外面一样,孤独的梁喜想不出任何办法让腹部的积水破腔而出,只能大腹便便地沉没在如水的悲伤里。他想起了梁小平离开的时候,就是挺着这样一个吓人的大肚子。七岁的孩子呀,怎么会有这样大的一个肚子?想给他找一件合体的衣裳都找不到,只能穿着肥大的病号服。可他明明瘦得厉害,四肢都成了柴火棒子,肩胛骨突兀地耸立着,能盛个小酒盅。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梁喜端起酒杯就想哭。
小猫生下来,就和小孩子一样,长得快,可养起来却慢。梁喜对老猫念叨,你要疼它,不能让它饿着,不能让它冻着,更不能让它病着。哦,是啊,病起来最可怕,各种稀奇古怪的病,梁喜惊恐地想象着……
他受不了这种恐惧的吞噬,蹲下身子,掩面而泣。
梁小平之后就是梁小安。
夫妻俩连好好哭一场的时间都没有,送梁小平的时候比送梁小卓潦草得多。现在梁小安也病得下不了床了,只能有气无力地说,妈妈,我疼。问他哪儿疼,他说哪儿都疼。不怪孩子,病灶早就转移了,全身上下无数个窟窿,吊水、打針、穿刺、插管,大人都受不了的酷刑。梁喜看不下去,只能跑出来偷偷地哭。哭完了,第二天还得去菜市场杀鸡,拿杀鸡的钱救孩子。
钱哪,钱。
梁喜后悔前些年光顾着挣钱。可是,人这一辈子,没钱又哪儿哪儿都不行,真是难死人了。就说杀鸡这件差事,不偷不抢,凭自己一双手吃饭,也算是光明正大。梁喜这样的,能凭着杀鸡在城里站住脚,不能说是委屈了。这些年,确实挣着了钱,可一个子儿也没存下。梁喜不敢回老家,老家也没人找他。弟弟两口子知道他们家的情况,绝口不再提钱的事——提了没用,老大又不能像以前那样,只要老二一开口,就往家里打钱。况且老父亲去年冬至已经没了,兄弟俩的联结就此也好似断了。
断了也好,干净。人这一辈子,就怕牵挂太多,来或者去,都因为断不干净,伤人伤己。梁喜本是儿女心重的人,偏偏儿女和他的缘分比纸还薄,一次一次的,难免心灰意冷。梁喜仰着头想心事,月亮洒下的清辉,薄纸一样蒙在他的脸廓上。薄,一戳就破,果然破了,眼泪又流下来。惨白的脸廓比月光更白一些。
梁喜狠狠啐一口,一脸月光摔到地上,稀碎了。
碎了的月光,反射着梁喜的悲伤,一小块,一小块,在黑影里斑斑驳驳。
钱反正是要花的,不是花在这地方,就是花在那地方。他杀了那么多鸡,不也没存下钱?他真是后悔,为什么要从乡下来这里,如果说是为了挣钱,那不是笑话吗?钱从别人的荷包里到他的荷包里溜达了一圈儿,又找下家去了。所以,所谓的梦想其实是个圈套,它让你迟早把自己绕进去。梁喜糊涂而悲伤地愤懑着,找不到一丝安慰,甚至,也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
谁扔了个空饮料瓶,无辜又讨厌地横在路上,他生气地踢了它一脚。哐当一声,空瓶带着速度飞出去,撞在车棚上,接着有力地弹回来,冲一家子猫砸过去。一窝猫被砸得嗷嗷叫,饭盒打翻了,被二十八只毛爪子踩得一塌糊涂。老猫带着小猫落荒而逃,许多条黑影从梁喜面前窜过去。不止七只,远不止七只,梁喜吓了一跳,像是看见了什么奇观。他本能地“哎”了一声,想招呼它们回来,不过也就一瞬,抬起的手臂疲软地垂下来,唉,到底是畜生。失魂落魄地回过头,看看一地狼藉,梁喜心里忽然生出莫名的快感,他索性走上前,狰狞地踏上两脚,把几块泡沫板搭的窝也踹翻了。
梁喜发作得很突然。病因尚不明确。
入冬以后,一天冷似一天,梁小安的情况也一天比一天差,医生没有明说,但夫妻俩都觉得,可以给儿子准备后事了。老婆的神情有些痴呆,望着梁喜的时候,总是往他背后看,好像梁喜背后站着什么人。明知道背后没东西,梁喜还是忍不住回头一望,再望。
梁喜对老婆说,我出去走走。老婆说,你去吧,我在这儿呢。梁喜就带上病房的门,屁股朝外退出来,一直退到狭长的过道里,还是不敢回头。
外面开始飘雪了,絮状的雪花一朵一朵飘下来,在风中斜斜地飘,好像地心都是倾斜的。梁喜也斜着身子走在雪里,不一会儿脑袋就白了。接着眉毛白了,胡须白了,整个身子都是白的了。白头的梁喜,和天空一样阴郁,走在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里,胸膛里灌满了冷风。摆在菜市场的档口已经停了,也就是说,他不必每天一早去杀鸡了。夫妻俩最后的一点积蓄,都留在了悲伤里。他没地方可去,忽然想去看看那一窝猫。
那窝猫早不在那儿了。那天他发了一通无名火,踢翻了它们用泡沫板搭起来的家。得不到接济的老猫,也未必能养活那么多小猫。兴许饿死了几只,冻死了几只,剩下的,多半也皮包骨头,奄奄一息。梁喜想,老猫看到小猫一只一只死掉,不知道会不会流眼泪。
走到车棚那儿,已经厚厚地积了一层雪。踩上去,原本雪白干净的一片,印上了两个大脚丫子。梁喜踩在自己的脚印上,心里一动,也许死不了,都说猫有九条命。这阵子没心情喂猫,好像也就见不着老猫了,不像以前,走哪儿都能看到它。这好比是,你手里要是拿个锤子,就觉得哪儿都是钉子。猫到底去哪儿了呢?
反正没地方可去,找找看吧。
梁喜迎着风雪,嘴里“喵呜喵呜”地叫着,四处找老猫和它的孩子。风大,他嘴里灌了冷风,变成了“嗷,嗷”,雪又很快把他的嘴封上。短促的闷叫声一路撒在雪窝子里,使路面坑坑洼洼的,深一脚浅一脚。梁喜一点也搞不清楚,自己找老猫干什么——看看它的孩子们是不是都死了?要是都死了呢?他就替它哭一场。要是没死呢?他想不出他能干出点什么。
兜里的手机触电一般振动起来,梁喜心里一惊,莫非?接电话的手便有些发抖。
哥啊,电话接通后的声音有些陌生,我,老二呀。
梁喜一愣,想了半天才把短路的脑回路接上,哦,老二呀,咋,家里还好吧?
家里都不错,你不用担心。弟弟的回答让梁喜得到了一些安慰。
那……梁喜卡在风雪里,忽然生出一阵悲凉,兄弟俩竟沒啥话可说了。
哥啊,你没事吧?
没,没有。你有啥事不?
哎,这不快过年了吗,我知道,小安的情况不好,你和嫂子也没心情,我和你弟妹问候一声。等开春,我们去看看哪。
哎,哎。梁喜有些哽咽,心里乱糟糟的,想着梁小安不晓得可不可以挨得到开春,这个年,恐怕都难过。
弟弟替他把话说了,哥啊,去年你们没回来,我想,今年怕也难回。我不晓得怎么劝,摊上这样的事,你和嫂子总要想开些……你知道我没什么本事,什么事都听媳妇的,小平小安接连着出事,我这做叔叔的,什么忙也帮不上,羞死先人哩……弟弟说得吭吭哧哧,梁喜几乎能摸到他发紧的声带,因为羞愧和尴尬,不断打着结的声带,最后,弟弟难堪地说,我,我只存下两千块,打在你账上了……
心里一热,扑进眼窝子里的雪化成了水。梁喜隔着电话握住弟弟的手,拼命地摇着,哥晓得了,晓得了。
梁喜始终没能找到那只老猫。
又是风又是雪,路难走,人难做呀。梁喜叹着气,做人那么难,走一步都不容易。
再说他也不知道找那只猫干什么。有时间看老猫的孩子,还不如多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他得回医院了,转身的时候,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就在他手舞足蹈地踏着太空步,极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以免滚进雪地的时候,猛然瞥见雪后嵌着两粒油黄色的泛着幽光的宝石。可是,等他惊魂未定地站直身体,凝神再望向那个方向,却什么也没有。精怪,他揉揉被风雪迷得生疼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穿过姑娘巷菜市场,朝省立儿童医院走去——好几个月了,那里都快成梁喜的家了,唉。
路上还是深一脚浅一脚,不过雪渐渐停了,后来风也温柔了,扑在脸上,像是姑娘妆奁里的粉擦,擦掉梁喜脸上的一朵朵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