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蒂娜的呼唤
2021-06-18严彬
严彬
很多人都认为,阿尔贝蒂娜那回就已经死掉了,她死在乡下,在一辆汽车边上。
很多人也和更多熟悉马塞尔和他的朋友的人一样,他们并不知道阿尔贝蒂娜的具体死期,因为他们关于那位阿尔贝蒂娜小姐的全部信息都来自马塞尔的回忆录。马塞尔那样写了,他没有解释,尽管又过了许多年他才去世,但关于阿尔贝蒂娜他再也没有多写一个字——也许有,他藏了起来。是啊,熟悉马塞尔的人,即便只是熟悉马塞尔回忆录的人,他们也会记得,那个男子对他年轻时投入过感情——至少是想象中的感情——而后又因为厌倦、猜忌而抛弃了的女性,不论女孩、少妇,或是有着自己子嗣的夫人,都是一概从生活中清除掉,不会留下痕迹的。就那些头脑清晰的读者看来,马塞尔有一点值得肯定,那就是当他迷恋某位女性时,看上去总是全心全意地投入着,主要是情感,包括幻想,还有少数的行动。马塞尔不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正如他自己曾经所写:
人的欲望、享乐包含精神和身体两重性,分量、快感的程度都是差不多的,有时候精神上的享受更为强烈。既然来自爱一个人的享受凭借思想就能获得,又何必真的去行动?
他往往只想不说,只说不做,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走动而不走出公寓一层的大门。马塞爾的精神迷恋在他的回忆录中尽管不具备那种情感上的正义性,不是光明磊落的,缺乏道德感,但总还算是令人着迷的。有时候人们不得不佩服那样一个青年,他很少真正去做什么,却拥有丰富的生活经验,他的精神世界如果扩充到人世间,恐怕足足抵得过十个人的毕生经历了。他抛弃女性,那些他为之投入过情感的女性,但他很少抛弃男性,即便是那些他明知品行卑劣、行为龌龊的中老年男子(比如整日无所事事的夏吕斯先生),为了个人名利而不惜出卖自己的人(比如那个小提琴手莫雷尔)——他依然保持着与他们或近或远的友谊,那种友谊看上去牢不可破,有时像是同伴,有时像是师长,有时还像他怜悯的人。而他抛弃了阿尔贝蒂娜,他真正实施的抛弃的行为——尽管看上去是被动的,是阿尔贝蒂娜的出走造成了他们之间关系的断绝——是多么果断而坚决。他后来偶尔还会想起阿尔贝蒂娜,但想到的不过是那个“已经车祸死去的阿尔贝蒂娜”。他用“她从未停止背叛我”作为安慰和说服自己的理由,轻轻地就像吹散手心里一个小小的纸片人那样,不着痕迹,一声不响地,就将刚刚想起的阿尔贝蒂娜再一次抛弃掉了——马塞尔沉浸在新的感情里,那感情又总是不长久,有时甚至没有获得就已经消散。他从来没有享受过事实上的长久和稳定的爱情生活。除了阿尔贝蒂娜,从未出现第二个女性和他的亲密关系保持超过一年,即便他青梅竹马的女孩希尔贝特,以及美丽大方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都不例外。何况后来盖尔芒特夫人也老了,变得和其他老女人一样可怜,甚至比年老的维尔迪兰夫人还要令人怜悯——她不得不乞求一个昔日的妓女光临她的府邸,陪她一起看戏、吃饭。少女希尔贝特也嫁入了豪门,留下花花公子马塞尔回忆自己的生活。马塞尔再次见到这样的女性,只好远远地见着便躲开,或者见到了也只是礼节性地寒暄几句,仿佛从前的日子都不曾有过——也许他只是突然觉得害臊,羞于面对曾经追求过的人。这是他擅长给世人造成的假象,尽管他自己未必那样认为——他的心里实际上可能装着和他有过亲密关系——也许是想象中的亲密关系,比如那位侍女——所有人,他对她们从未放弃,这从他的回忆录中可以得到证明。他爱她们。
马塞尔的读者都相信阿尔贝蒂娜早就死掉了。人们相信,阿尔贝蒂娜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三岁,却已经给一个男人当了四五年情人。有人还根据马塞尔后来透露的他自己的性倒错特征,认为阿尔贝蒂娜也不正常。还有人干脆说,“阿尔贝蒂娜是个男人!”因为他们后来得知,马塞尔真正爱的是男人,便煞有介事地猜测阿尔贝蒂娜其实是个男人,平时打扮成女人的模样,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如果那样推测,则马塞尔的那本回忆录中大部分的篇章都在做着掩人耳目的事情——他将阿尔贝蒂娜描绘成一位少女时期就和他相识的人,后来他还为她订制巴黎最高级制衣店的裙子;他还在回忆录中写到过,游手好闲的夏吕斯男爵就是那样伪装自己的——他将自己在不知情者眼中打扮成一个从年轻时就从未停止过拜倒在一位又一位女性石榴裙底下的贵族男子……马塞尔打扮了别人又似乎在打扮着自己。好在他那部回忆录中从未提到过阿尔贝蒂娜是男人,连一点暗示也没有。因此那些后来人的猜测——简直是对阿尔贝蒂娜的污蔑——是令人极度厌恶的,都是捕风捉影,或者强行附会。但这些对妄加猜测者的厌恶,对于马塞尔和他的回忆录的爱好者们来说是绝不会有的,他们宁愿相信对马塞尔性取向的猜测,相信其他人的所谓“作品与人物研究”,也绝对不会相信他们从未见过的阿尔贝蒂娜是清白的——谁愿意在茶桌前谈论一朵玉兰花的洁白?他人的肮脏才是最佳谈论对象,哪怕那人是自己的朋友。对他们而言,这世间真有或者从来没有存在过阿尔贝蒂娜又有什么关系?他们热衷的是马塞尔的回忆录,以及回忆录里所写的人与事。人们惊异于阿尔贝蒂娜的死,毕竟这个名字——就算不是读者们愿意接受的一个女人——占据了马塞尔回忆录超过五分之二的篇幅,也许是爱,也许不是。
我有充足的理由和证据反驳这些人,甚至我可以反驳马塞尔本人的回忆录。有人以为我会沉默。有人见到我流露出的蛛丝马迹后写信、在我家门外留纸条,威胁我应当保持沉默。但我偏偏不如他们所愿。作为亲人我没有照顾好阿尔贝蒂娜,难道不能说出事实?我的回忆录当然远远不会像马塞尔的回忆录那样流传广泛,文字不如他的优美,想象不如他的丰富,思想不如他的深邃,故事不如他的离奇,论排场则更是远远不如——我从未在有排场的生活中过上哪怕一天——难道我的回忆录就没有资格由我自己用海鸥牌打印机打印出来,塞在我自己的箱子里?也许大火或是海水或是暴风雨会将我留在时间里的遗物清理得一干二净,难道我不能对我的三两个朋友说起这些故事?如果你们不幸看到这些,请睁大眼睛,不要急于揉碎手上的纸张——耐心将它看完吧!我要讲的,当然只是与我的妹妹阿尔贝蒂娜有关的事。这些事不是由我胡编乱造的,它们绝大部分来自我和她的通信,还有一部分来自于一九一二年秋天我去兰斯看望阿尔贝蒂娜时的所见所闻。那时我就在她住的房子里。人们都传言她已经死了,她的尸体也已经找到并且被埋葬了。阿尔贝蒂娜只比她在巴黎生活初期年长了三岁,还算是个年轻人,但样子和从前确实大不一样,精神面貌也完全不同了。在巴黎,我们也悄悄见过两次,地点是在她的一个女性朋友家。阿尔贝蒂娜曾告诉马塞尔她是独生女,父母双亡,在世上最近的血缘关系只是她一位姑妈。她不能带我去她住的公寓,不论以何种身份,都是那个很少出门的马塞尔先生所不能接受、不能容忍的。
阿尔贝蒂娜的信
巴黎 福什大街23号
亲爱的哥哥:
我刚刚从卡布尔的白色海滩回来。就是我上回和你说过的那个海滩。那里不错,有着细细的白沙,海滩上很干净,很少看到垃圾,一方面是因为那片海真的是干干净净的,海滩上是细细的沙子,没有泥石,海水都是蓝色的,越往远处越是深蓝,另外,这里有数名清洁工人随时清理海滩上的垃圾和杂物,据说他们每天工作超过十六个小时,从早上七点直到深夜。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前来度假的有钱人,他们拖家带口,带着仆人和秘书,在附近的酒店一住就是半个月,有的甚至超过两个月。这些有钱的游客们早晨起得晚,我常常在海滩上骑了半天单车回去后才见到有人陆陆续续出来,在海滩上光着身子晒太阳,小孩子在附近嬉戏。而他们又喜欢在海边娱乐到很晚,总是吵吵闹闹,到深夜才会消停。因此那些劳碌的清洁工们只好全力伺候着他们,直到这些人结束一天的消遣娱乐才能回去。听说他们得到的报酬每天也不过一个法郎,还不如大酒店电梯门童一次得到的小费。我和你说这些倒也不是抱怨那些有钱的游客,他们中有人看上去不错,有的则不行,有的性格古怪,大多数男人都喜欢盯著陌生女人,尤其是女孩子们看。那样的人我当然很不喜欢,但是今天白天,哥哥,我遇到一个看上去挺特别的人,一个脸很白净、带着高高帽子的男孩,看上去有十七八岁,我们今天就碰到过两次。第一次,我们迎面经过,那时我和我的女朋友们正在海滩上骑单车,离海水很近,海风不大,我见到那个男孩一个人从远远的地方走来,在离海岸约二十米的地方慢慢走着,手里还拿着一根手杖。他好像很害怕海水。等我们离得几乎只有二十来米远,他摘下了帽子向我们所有人点头示意,看上去就像一个绅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我们所有人都骑车走远了他才重新戴上帽子走开——我回头看到了他,他也在看着我。那天傍晚,又一次相隔不远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我们,因为我们并没有碰面,我看到他远远站在一块礁石后面,隔着很远朝我们这边站着。那时我在走路,而他没有走近我们,没有对我们打招呼,早上他已经见过我,还有我的同伴们一次,那次他举止自然又有教养,这一次却像个犯了错的小男孩,偷偷摸摸的。我觉得他是一个奇怪的年轻人,行为有点古怪。但他如果对我说点什么,也许我还会和他说说话,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对他印象不坏,而且和我的女朋友们成天待在一起也显得单调,我们玩简单的游戏,猜测海鸟的性别,或者一直骑车,吹着海风,如果有个诚恳幽默的男孩子相伴也很不错。
这次旅行我和三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合住在一家宾馆的房间里,有个大通铺,我们四个人就睡在那上面。宾馆离海滩有一段距离,我们骑单车也需要二十分钟。每日花销也不大,因为四个人分摊房钱。一家普普通通的旅馆,没有餐,我们需要去外面吃,吃得也很节俭,我们有很多时间在外面玩。七月很快就要过去了,到时候我又要回到姑妈那边继续上学了,想想还有些不情愿呢。你呢?你怎么样?请按时给我写信吧!就算我没有给你写信,你也要想起来给我写啊。我在这里虽然白天总是很充实,到了晚上,有时却还会隐隐觉得不大高兴。
你可爱的妹妹 西莫内·阿尔贝蒂娜
1907年8月2日
青春期的女孩们成群结队在外面游荡,大人们知道了内心不安。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朋友们本来默默无闻,都是来自同一所中学,暑假过完一半她们就要回到各自家中。阿尔贝蒂娜写信给我,告诉我莉娜是那时她最好的朋友,安德烈是她在卡布尔才认识的,是巴黎人。后来我在巴黎见过安德烈一次,那时她已经十七八岁了,高高的个儿,瘦瘦的鹅蛋型的脸,鼻子尖尖的比一般人高。她喜欢微微抬起头,我猜那就是人们常说的“巴黎人的气质”。她看样子喜欢说话,对陌生人也热情。我们初次见面,阿尔贝蒂娜还没有来得及介绍我——因为那时我推门进去,有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正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客厅的墙是墨绿色的,挂着几幅我从来没有看过的肖像画和风景画,高个儿的安德烈就坐在离门最近的单人沙发上——她见我进来,首先向我打了招呼。而我叫了一声阿尔贝蒂娜,阿尔贝蒂娜应了,朝我点点头示意我找个地方先坐下来,她又继续和那个男青年聊着什么。安德烈就和我说起话来,并告诉我她叫安德烈,我也告诉了她我的名字,我是谁。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安德烈的家,而阿尔贝蒂娜只是提前告诉我那天下午到写在纸上的地址去找她。没到傍晚阿尔贝蒂娜就提醒我她要走了,该回去了。那时她已经住在马塞尔家,但我并不知情。我至今不知道她在巴黎的几年到底是怎样度过的,在哪些地方住过。对于那个莫名其妙的决定我始终是反对的,一开始我也无法认同阿尔贝蒂娜告诉我的原因,也就是她说的,她喜欢上那个男青年,便接受邀请随他来到了巴黎。
那是她第一次去卡布尔之后两年的事了。正好也是夏天,八月末,阿尔贝蒂娜中学毕业以后,征得姑妈同意,又一次去了卡布尔海岸。回来后的某次通信中她对我提到对一个男青年念念不忘,总是忍不住会想起他来。而他正是那个她在卡布尔海滩第一次就认识的爱穿白衬衣、头戴黑色礼帽的年轻人。他也又一次去了卡布尔。她和他又一次在卡布尔相遇。她说她收到了青年的邀请,说是不论什么时候,请她去一趟巴黎,去他家做客。阿尔贝蒂娜九月去了巴黎,离她从卡布尔回来也就一个多月。那时我在阿尔及利亚。我写信给姑妈,请她务必问清楚原因,如果阿尔贝蒂娜非去不可,最好叫上一个女同学。阿尔贝蒂娜很快去了巴黎,她在给我的信中表现得很兴奋,她说巴黎的大街宽阔又漂亮,旁边都是精致的房子,有一半是新式建筑,另一半像是宫殿,街上的汽车和马车一样多。但她是一个人独自去的巴黎,不是马塞尔回忆录中写的那样,是从卡布尔直接随他“回到了巴黎”。她也没有遵从我对姑妈的嘱托,找个女伴一同前往,以及,别待太久。
她在从巴黎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中主要说的是对巴黎的印象,以及对马塞尔家庭的印象。她说她去过他家两次了,第一次受到了丰盛的招待。马塞尔的妈妈是个知书达理、疼爱独子的母亲。厨师做了一桌子菜,吃饭是在一个大客厅,就她、马塞尔的妈妈还有马塞尔三个人,一个女管家在不远处的壁炉边坐着看报纸,也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是站在一旁守着。她还说她住的旅馆一天两法郎,虽然比家里贵,但装饰漂亮,服务也比卡布尔的旅馆周到得多,她身上带的钱够她住上半个月。
第三封信,她就提到已经在巴黎找到一份面粉商店店员的工作,打算在巴黎待一段时间了。我想,好吧,她已经是个大姑娘,大概可以自食其力了,再说我自己那两年工作也不顺利,手头紧张,供她念大学恐怕很困难。阿尔贝蒂娜就那样留在了巴黎,我们还是保持书信联系,因为我是她哥哥,是她婚前最亲的人,我不关心她还有谁更应该关心她?我去过巴黎几次,但对巴黎的印象主要来自阿尔贝蒂娜,对巴黎的情感则完全来自阿尔贝蒂娜。那时我在阿尔及利亚已经待了四五年,住的地方则搬过无数次,有时候自己租房子,有时住在老板提供的宿舍中,我还住过三个女人的房子,都是喜欢我的女人,知道我手头拮据,愿意接待我住在她们那里。说起来很惭愧,其中一位是有夫之妇,为了和我约会,她还专门租了房子,我就住在她租的房子里,一边工作,一边和她约会。我对阿尔及利亚有一些美好的印象,对巴黎更多的是牵挂和想象,只要阿尔贝蒂娜不出嫁,我就要像父亲一样关心着她。不过话说回来,我做得实在太差劲了,不然阿尔贝蒂娜也不会过上传说那样中的生活。只是回过头来想,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我选择了阿尔及利亚,阿尔贝蒂娜选择了巴黎。关于在巴黎的阿尔贝蒂娜,我所知的虽然和传说中的有所不同,但又能好到哪里去?就算阿尔贝蒂娜在信中对我所说的都是真的,我在巴黎见到的她和她的一切也是真相,她也不过是一个一面靠着自己双手劳动,租房子住,一面和一个有钱青年谈恋爱的年轻乡下姑娘。
阿尔贝蒂娜的信
巴黎 麦那大街57号
最亲爱的哥哥:
面粉店老板关门停业了,他们全家搬到了一个新地方,不在巴黎。他是一个好人,有两个儿子,都还没有成家,一个在巴黎上大学,一个刚刚念完高中。老板说要去洛林,那是他妻子的家乡,因为妻子的父亲病重,岳母已经过世,没有人照顾,他们便要去那里照料老人,也打算开店,由他刚刚高中毕业的小儿子逐步继承自己的生意。我只好离开,另作打算。好在老板给我推荐了一份新工作,是在一家服装店。这回我不仅做店员,还可以学些做衣服的手艺,因为服装店的老板自己有一家服装工厂,自己做的服装自己销售。我白天在店里做店员卖衣服,晚上在老板的服装工厂做事,有一位师傅带着我。现在我学习给人量体裁衣,先从熟悉尺寸做起。这样一来,不到一个月时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来这里做衣服的女人大多腰肢超过两尺五,但她们中的大多数人希望我们给她定制一件腰身两尺二的裙子!没有办法,我们只好照办,试衣服的时候,她们用力收起自己的肚子。而我的师傅是一个中年女人,看样子凶巴巴的,最近我就挨了好几次骂。不过你不要担心,我没有偷懒,只是学得有点慢,挨几句骂算不了什么。说不定再过半年,你就可以穿上我做的衣服了呢!我首先就要给自己做条裙子。你等着吧哥哥,我猜要不了多久的。
在服装店上班比在面粉店要有意思些,因为经常会接触到各式各样的女人,她们大多数并不那么时髦,很少有人穿着华丽的衣服进来,因为我们这里是家平民服装店,我们服装厂生产的也是一些给普通市民穿的衣服、裤子和裙子,做工不算精细,用料也没那么讲究。和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来往的人们相比,你会发现来我们店里的人像是来自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城市,他们穿着灰色、白色、黑色、棕色等等单色调的衣服,一看就差不多能猜出他们的职业,不是工厂工人,便是普通家庭妇女、菜市场的摊主、做小生意的人。我在这样的地方工作没有什么压力,因为我觉得我和她们差不多,有时候甚至比很多人穿得更好看一些,因为我有几件漂亮的衣服,是马塞尔送我的。但我也希望见到时髦的少女和太太,見到英俊的男子推门进来,那样的机会何其寥寥——唉!大概因为来我们店里的都是普通市民吧。
你问我和马塞尔的关系怎样,那我现在来谈谈我的感情生活。我们现在见面的日子不如以前多了,原因是我一出现在他面前,他便喜欢问东问西,恨不得将我不在他眼前的日子掀个底朝天才好。虽然他几乎从不吝啬,带我出去吃饭总是在那些巴黎最豪华的餐厅,丽兹饭店我都快吃腻了。他也常常送我一些精致的小礼物,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很快乐,却也感到压抑。一面压抑,一面快乐,真叫人难受。我时常随他去参加一些宴会,有时是在酒店,有时在别人家里。他们谈论各种各样的话题,什么伦勃朗和埃尔斯蒂尔的画啊,瓦格纳和凡德伊的音乐啊,还玩一些语言游戏……总之,这些我都不太喜欢,虽然有时候还能和他们说上几句。谈文学我懂一些,因为我也读过流行小说,就连最新的俄国小说,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啊,契诃夫啊,我都看过。因为马塞尔,我还去学过画画,跟着一位叫做埃尔斯蒂尔的当代画家——他们聚会时候的朋友。我画画据他们说还很有天赋,我看也不错,我能画街道写生,也能画人物画。下回你寄我一张照片,我来给你画一幅画吧。总之我置身在一个从前完全不熟悉的社会里,似乎获得了些什么,又时常觉得空落落。我参加一些时髦聚会,听他们谈这个谈那个,有时候还坐火车去乡下的城堡和别墅,陪着那些定期进城的主人们聊文学艺术。但马塞尔家里从未有过聚会,因为马塞尔身体不好,我和你说过,他怕光,怕风;并且他家比起那些有钱人、那些贵族夫人家里,就显得小多了,在巴黎只有一层楼,是租来的。房东是一个很讲究的贵族,没有工作,却也喜欢各种聚会,他的生活据说靠收地租和出租房子来维持,也不用做什么生意。马塞尔家在乡下有农场,有幢大房子,他没有带我去过。他并不喜欢太多人来家里做客。我只见过少数几个人来过,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有时候安德烈也来,你见过她。经常有人给他送来请柬,邀请他出门参加什么舞会、晚餐会,请柬和名片都放在楼下,有人代收,再由他家的女管家弗朗索瓦丝不定时去取回来。据说他每个星期都有聚会,当他要请人聚会,就去大酒店!
有钱人的生活真是不同凡响,他们甚至需要抑制自己的快乐,因为享乐的机会实在是太多了。
看上去我的生活还挺丰富多彩的对吧。实际上也差不多。如果我去见他,总能见到什么新鲜玩意儿,美味佳肴当然是够我品尝的了。而如果不和他出门,待在他家里,反而我会觉得更难受一点。相比之下,我还是愿意和他去参加聚会吧。他给我发来快信,大多数时候我总得应约前往,我自己主动去的日子很少。奇怪了,哥哥,这是不是说明我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他了?我并不依赖于他,反倒是他常常表现出对我的迫切需要——有时候我就像他的强心针一般——有很多次,我收到了信坐马车去他家,什么事情也没有,他躺在床上,说是想再看看我,听我讲讲白天没有讲完的故事。他就像一个虚弱的病人,总是渴求着人的疼爱。
今天写了好多了,可能是因为突然有点伤感了。新工作也不轻松,我不能老请假跑出去,老板会给我脸色看的。你还好吗?哥哥。和我说说你的情况吧。什么时候再来巴黎看我。
反正我现在很难出远门的。
祝你一切都好啊!
你的 西莫内
1912年10月4日
一个人常常不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一个人最热切的期待也常常会变化。
我想说追寻过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人都会习惯阿尔贝蒂娜的出现和最后的消失,尽管他们中有不少人会像我听到过的几位读者对我说的那样,当他们从回忆录中得到阿尔贝蒂娜意外去世的消息,便惊呼出来:没想到这个百依百顺的女孩就那样突然死掉了!像是一种报应,看上去更令人欣赏,符合浪漫派小说的特征,却不是马塞尔回忆录的风格。但阿尔贝蒂娜在马塞尔的回忆录中死掉了,这至少是文学事实。马塞尔从未在其中制造哪怕半点外在的浪漫气息。对女孩子,他肯定有他取悦人的方式,我不得而知。也许就像他所写的,他会扑上去,在森林中扑向一位路过的农夫的女儿,像那些中世纪的青年——也许他不会,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曾为爱情付出过任何一束玫瑰花。他心里所想的正如他自己写到的:
我希望在一朵玫瑰花前独自待上整整一夜。
那是他追寻的感觉。我很清楚,他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因为我曾被迫成为他的读者,深有体会。他的心里装着所有人,但他不会牺牲自己的乐趣。在他的回忆录中,我看到的是连篇谎言,包括我从阿尔贝蒂娜给我的信中读到的,我在巴黎亲眼所见的,以及我猜测而来的。但我后来原谅了他,因为那是他的方式,正如他笔下所写的那些人物,他和其中很多人的特质并没有什么两样,除了没有贵族的封号,他什么也不缺,同样也是依赖谎言过活。很难想象如果不撒谎,他们阶层和相近阶层中的人能怎样生活——也许人们很快将无法出门,因为他们内心的虚荣和荒淫不再被遮蔽,他们的自大都会从心里跳出来给别人看,谁还能受得了谁?包括接近他们的那些来自平民阶层的艺术家,还有像阿尔贝蒂娜这样被带到他们社交界的年轻女孩,我想他们也都活在谎言里了——唯有谎言才能对抗谎言,他们必须依赖谎言在充满谎言的人群中长期生活下去。后来我觉得我并不了解阿尔贝蒂娜,尽管她给我的信写得言辞凿凿,每走一步看上去都不可思议,但细细想来又觉得说得过去。我甚至从未怀疑过她在巴黎所过的生活和她在给我的信中描述的生活会不一样。我也去过巴黎,在巴黎看望过她两次。我还见过她的几个朋友。关于阿尔贝蒂娜中学之后的一切,我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在1913年并没有死去。我在另一个地方找到了她,不是在巴黎,而是在外省,离巴黎不算太远。我不愿怀疑除此之外我所知的关于她的一切,因为一旦怀疑,我们数年通信建立起来的情感将毁于一旦,并且那被摧毁的情感关系和回忆的碎片只能由我去弥补——而我永远难以重新描绘一个不一样的阿尔贝蒂娜。我们有过约定,互不再见。我不会再去向她求证什么。我唯一的妹妹最后走向了森林深处。
刚刚抄录的那封信是我从她那里收到的最后三封信中的第一封。也许那时她真的还在巴黎。不久后我给她寄了一张新拍的半身照,是我当时的情人带我去照相馆拍的,背景是一片画得不真实的雾和海。三个月以后,我果真收到了署名西莫内的一张水粉画,轮廓和气质都很像我,只是细节有些不同。马塞尔在回忆录中将她描绘成一个随叫随到应召女郎般的女孩,阿尔贝蒂娜却在我这里给自己披上店员、学徒和绘画天赋的外衣。这二者多么不同!如果我们的父母亲还在世,他们又会怎样面对两张纸上的自己的女儿?我现在申诉,也只是凭借一种表象和我对阿尔贝蒂娜过去产生的信任。看来人人都是画家,也是作家,不是在涂抹自己的脸,就是在帮别人涂抹一张脸、一副表情、一个身份。但我依然不愿怀疑阿尔贝蒂娜。我之所以想到这些,也是由于两位画家兼作家——我的妹妹阿尔贝蒂娜,她曾经的恋人马塞尔——缺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都不会认识到这些,也不会有这般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怀疑精神。姑妈邦当夫人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到过一个熟悉的地方。这些年我回到阿尔及利亚,四处飘荡,到哪里都能找到一份工作,做上一年半载又换一个地方。我遇到的女人和我遇到的老板一样多。我不做长工,免得对同一个人、同一个地方产生依赖。有依赖就会有伤害。有依赖就难免言不由衷,连自己都忍不住违背自己。我成了一个靠苦力和小聪明过活的流浪哲学家,到哪里都附带着这样介绍自己,并且用我的双手证明给他们看——我首先是把干活的好手。
阿尔贝蒂娜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照顾了阿尔贝蒂娜最后三年。
阿尔贝蒂娜的信
最亲爱的哥哥:
好久没有给你写信。现在我怀着对自己的恨和对你的愧疚写这封信给你。我已经离开巴黎,离开了马塞尔,我和他彻底分开了。我到了兰斯。这个地方叫做小叶,是一个村子,在当松维尔森林的反方向,巴黎的北方,离巴黎也不太远,但也有差不多半天路程,坐上两个钟头火车,下车再叫一辆马车走上三两个钟头就到了。这个村子不大,只有二十来户人家,却有成片的土地。大部分村民都种地,种麦子和蔬菜。麦子拿到村中的磨坊磨成面粉,自己在家里做成面包,蔬菜则主要是甘蓝、马铃薯和甜菜,马铃薯煮了吃,甜菜做汤,味道都不错。我是两个多月前搬来的,一个朋友送我来这里,为我找了当地的房子租下来,她又回巴黎去了。因此现在我住在一户农户家里,他家和邻居家没有多少不同,也有自己的土地,种了地,还养了十几头山羊,两头牛,一匹马。他家的房子也是自己祖传的房子,第一層用整齐的石块砌成,第二层是木质结构的框架,刷了白色的墙面,看不出里面是什么材质,可能是某种砖,顶上盖着红色的瓦片,远远看去,已经变成微微发暗的红色。
现在我的头有点痛。
总的说来,他家还不错,尽管家里没有巴黎那么多的家具,也没有那么干净,但生活不成问题,我看他们全家过得挺快乐的,一家三代,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三个儿女。他们家的大女儿只比我小几岁,我们能聊到一起,我还能教她一些东西,她喜欢问我一些巴黎城里的新鲜事。
我来到兰斯,也是因为我听说这里有著名的兰斯大教堂,很多人来这里朝圣,当地的居民虔诚又淳朴。我觉得来到这里我会变得清净。事实上我真的喜欢上了这里,这个安静的小村庄,没有高山,平静,祥和,人也很好。
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离开巴黎。说来话长。我在巴黎待了快四年,这四年我们一直都在写信,有时候让人觉得仿佛时间一晃而过,但是对我来说,哥哥,也真不容易啊!马塞尔给我出了太多的难题。可以说我们之间的痛苦远甚于欢乐。是他让我从一个十五六岁天真烂漫的女孩成长为一个心事重重的女人。以前我在生活上是一张白纸,如今我懂得了很多,可以一个人照顾自己了,做饭,做衣服,我都可以。而相比这些生活的能力,我理解更深的是人的关系和情感。人们常说人和人的关系是微妙的,是复杂的,但我要说,没有什么比人的情感更难以捉摸,甚至难以忍受的了。面对一个语言能力大过行为能力、思想能力大过语言能力的人,要理解他,和他沟通,是多么难啊。马塞尔就是那样一个人。他总是说得多做得少,要说的话只说半句。比如他有时会问我在他家是不是觉得闷。他的意思可能是他家里总是关着窗户和门,每个房间的门都是关闭的,窗户则几乎常年关闭。有一回我打开了那个小房间的半扇窗户,也仅仅一小会儿,那天下午我去他的房间看望他时,他就半躺在床上闷闷不乐,我问了半天,他才说他闻到了不一样的空气的味道。他不停咳嗽。我知道他对新鲜空气敏感,因此几乎从不在他家里随意走动,更不敢开门、开窗户。但那天他问我是不是觉得很闷,我以为他示意我可以去通通风……还有一回他和我在家里吃过晚饭,又坐在一起看了一会儿书,他显出疲倦的样子,我就说那你好好休息吧,我改天再来看你。他也说好。我就离开了。我回去没过一个钟头,他就遣人给我送来一封短信,说他为我的突然离开感到难过,他希望我多陪他一会儿,希望我陪他过夜……
我现在又有些难过。
我后来就只好叫了马车再过去陪他,而他还是少言寡语,让我和他一起在那里看书。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有时候我走了,他安静度过了一晚,有时候他又叫我再去陪他。他也不发脾气,语气恍恍惚惚,按理说这么长时间了我应该很理解他的脾性,并能适应他的相处方式了,但我还是很难博得他的高兴。有时候他让我深夜回去,世界上的情侣千千万,我想我是其中最卑微、最丧失自我的一个了。在他的那些达官贵人的聚会朋友那里我是什么形象呢?表面上看他没有当着我的面对他们说过我们之间不愉快的事,但我不知道背地里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更猜测不到他是怎样以他的情绪驱动他的思想来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的。
这样的相处已经够难为我了。去年,有一次他竟暗示我是不是背着他还有别的情人。他的意思是,我是不是喜欢女人!一年来我深受这种猜忌折磨,我的精神越来越坏了,最后不得不下了决心,突然就离开了。我离开的时候只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我来巴黎时身上没有什么行李,我走的时候也只有几件衣服,他送给我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带走,全留在他家了。
如今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哥哥,我好像生病了。最近两个星期我几乎天天躺在床上,好心的房东太太将饭菜送到我房间里来。现在我吃得也很少,一天只吃两顿,一点胃口也没有。发低烧,浑身疼痛,头总是痛。因为我生病了,房东可能对他家的孩子交代过,尽量不要和我接触,免得打扰我。我是得了传染病吗?但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没有吃药,只自己出去看过一次医生,医生给我诊断,说我没有什么严重的疾病,主要是精神不好影响了身体。我想应该也没有什么大病,精神突然不大好了,也许是天气的缘故。现在春天快要来了,天气还是冷,偶尔有风,风也不小。总之我很少与人来往,但可以开着窗户看看外面的田野和树,房子稀稀拉拉,空气比巴黎好多了,雪也没有融化。
我很想念你,哥哥。希望你什么时候能来看看我,这里风景也很不错,虽然不像巴黎那样繁华,而是一种令人沉醉的乡村风景,没有高楼大厦,却有高大的树和美丽的野花。见到你,也许我就完全好起来了,我要带你去吃美味的食物,地里长出来的野果。
我现在的地址:兰斯市 拉昂 小叶村21号
如果你来,什么也不用给我带,能来看看我就很好了,哥哥。
你唯一的妹妹 阿尔贝蒂娜
1913年3月12日
房东的信
尊敬的艾米里·加莱先生:
我昨天从您的妹妹西莫内小姐那里得知您的地址,便给您写这封短信。
令妹去年冬天經熟人介绍来到我们这里,在我家租房住下。我见她孤单一人,一个年轻姑娘,便收留了她,因为我妻子和两个女儿也在家里,她在这里有个伴也好。
她来的时候还算开朗,我们吃住都在一起,房租是一个月二十五法郎。她可能有一些积蓄,因此也没有急着找活儿做。
我想和您说的是,她近来身体状况不大好,人没有精神,厌食,反应变得迟钝,最主要的是她容易精神恍惚,有时候很难控制自己的行为。不瞒您说,据医生诊断,您妹妹目前已经患有严重的忧郁症。但我们都向她保密,只是遵医嘱默默照顾好她,多劝她出门走走,但不能走太远。我得知您是她唯一的哥哥,因此冒昧给您写这封信,希望您能抽时间来一趟。我们的地址:
兰斯市 拉昂 小叶村21号
相信您妹妹见到您会很高兴。
阿尔贝蒂娜的房东 孟巴莱
向您致意
1913年3月9日
当然我也记得很清楚,就在1913年3月,那时我还在阿尔及利亚的阿尔及尔经商,做珊瑚石生意,同时收到了阿尔贝蒂娜的房东还有她给我的信。两封信来自同一个地方,我先拆开了阿尔贝蒂娜的信。那时我们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写信了,我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巴黎。她的信使我感到诧异,而我拆开第二封信,便立刻作出了回去探望阿尔贝蒂娜的决定。我停了手上的工作,第二天便买了船票,动身去巴黎,又从巴黎出发,半天就到了兰斯,从兰斯站坐马车到小叶村,见到了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的妹妹阿尔贝蒂娜。
她变得消瘦,头发绑成一束,扎了一个辫子垂在胸前,眼睑有些下垂了,面色也是灰白的,不是那个我印象中红苹果一般的阿尔贝蒂娜了。我风尘仆仆赶到孟巴莱家中,时间是下午三四点,那位农夫手里牵着一匹马恰好从外面进来,见到背着背包的我,一个陌生人——我介绍了自己,他便拴好马,洗手后领我进屋,推开一扇房门,阿尔贝蒂娜坐在窗前,正是我刚刚回忆和描述的那样。我一身劳顿,可能也变了模样,总之她竟一时没有认出来,是我先叫了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下,又突然回忆起什么,才朝我缓缓走过来,用两只手握住我的一只手。我能记起当时她那双冰凉的手,握著我就像给了我冬天。我拥抱了她。可怜的阿尔贝蒂娜!房东没有骗我,在我眼前的已经不是熟悉的阿尔贝蒂娜,尽管那面容依然是阿尔贝蒂娜的——阿尔贝蒂娜面无血色,她说话的语调变得很慢。那天晚上我吃到了熟悉的法国晚餐。接着我在孟巴莱家陪阿尔贝蒂娜待了几天。和她几日的朝夕相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我感觉她的精神状态十分不好,一定是在巴黎受到过长期的创伤。从前她在我面前,在书信和见面中,从未表现出任何令人不适的细节,在兰斯的阿尔贝蒂娜就像我在阿尔及尔富人区深夜的大街上见过的几个被抛弃的流浪女人,已经失掉了自己的心。
一周后我回到阿尔及利亚,简单处理了生意,告别了当时的情人,和老朋友喝完了酒,很快就带着行李也搬到了兰斯。我们先在孟巴莱家又住了近一个月,为了方便,作久居的打算,我在附近找了个独立的小房子,够我们两个人住和生活,房子的主人也是村里人,他有三处房产,便租了一处小的给我。
因为阿尔贝蒂娜,我开始了在兰斯的乡村生活。没过多久,我就像个农民那样生活了,不仅租了房子,还租了块地,种了点蔬菜。我买了几只山羊,这样阿尔贝蒂娜可以时常随我出门走走,我们赶着山羊在村中草甸上吃草放牧。每周我定时陪着她去镇上逛逛,有时买点小东西,有时候什么也不买。我找了几位镇上的医生,后来选定一位从兰斯大学医学院毕业的中年神经科大夫,请他为阿尔贝蒂娜长期诊疗。我带着多年来在外面很不容易攒下来的钱,不多,但还能够维持我们兄妹两个人几年的生活。除了房租,我们一周的生活费大约十五到二十法郎,我时常打短工,后来在一家农场做了份相对稳定的工作。从前我漂泊不定,但总算独立生活能力还不错,有时候有女人要照顾,有时候被女人照顾,这倒成了我照顾阿尔贝蒂娜的经验。我发现阿尔贝蒂娜喜欢吃甜菜汤,就自己种了一些甜菜,又种了一些土豆。我们房子门前有一株高高的松树,十月松果沉沉挂在树上,我用竹竿将当年绿色的松果打下来几个,给她当摆设,当球玩。冬天下了雪,松果落下,我们用石头敲落在雪地上的松果,可以吃到松子。当然这些只是为了让阿尔贝蒂娜能够活跃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给她一些乐趣。有时候她独自在外面,朝着落日的方向久久站着发呆,我远远地望着她,不让她跑太远,到了吃饭时间,我就喊她的名字:
阿尔贝蒂娜——吃饭啦——甜菜汤——新烤的面包——还有油炸土豆片——
有时候她走到村子里的谁家串门,那家人会留她吃饭。
……
那样一来,阿尔贝蒂娜好像真的成为了一个病人,她需要人照顾,像个孩子,有时候她很平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多数时候我们能聊聊天。
村里有个小教堂,很古老,看上去有数百年历史了。阿尔贝蒂娜时常一个人去那里。教堂里有几排长椅,有时候我陪她一同坐在长椅上,面对着前面的耶稣像。据说离小叶村不远,在从村中去兰斯城里的中途,在一片森林中,也有一个教堂,是为了纪念一位幼年的圣女。教堂由圣女的父亲所造,耗费了他和他妻子丧女后的全部人生。那教堂虽然远离马路,却常有慕名而来的信徒朝圣和礼拜。有一次,就在小叶村的教堂里,我从侧面看到阿尔贝蒂娜仿佛一位平静的修女。那时我对面窗外傍晚的阳光正穿过教堂的彩色玻璃照在阿尔贝蒂娜的脸上,沿着她的面容轮廓线泛出柔和的光芒。
正如阿纳托尔·法朗士后来在小说中写下的故事:三年后,阿尔贝蒂娜几乎恢复为一个正常的女孩。那时她二十六岁。二十六岁的阿尔贝蒂娜从忧郁中走出来了,她穿上黑色素衣,成为森林中那座为纪念幼年圣女而建造的教堂的修女。她将那座灰褐色小教堂当作自己最后和最终的家。临走时她对我说:
再见吧——亲爱的哥哥,不要再送我,也不要为我难过。这是我的选择,我的归宿。如今我健康又平静。据说我曾无比堕落,玷污着自己和他人的清白。回想从前的生活,那过去的日子我几乎全都想不起来了。谢谢你照顾了我,以后我不再需要人的关心和照料。我很期待全新的、属于我的生活。为我最后一次祝福吧!我也把祝福送给你,我亲爱的哥哥。从此你不用再来看我了。
我回到了阿尔及利亚。
在阿尔及利亚,我说法语,也懂阿拉伯语。我重新做起了红珊瑚的生意。经历了战争,经历了生活,经历了无数人的死亡。对我来说,是时候也回望一下自己,回望我这么多年来如她所愿再也没有见过的妹妹阿尔贝蒂娜了。我有了自己的房子,在郊区,是我自己买了木材自己建造的。在那里我有一间书房,书房里有一些两百年来的法语小说,一些法国历史故事书。我有一张书桌,一把带半个顶棚的类似《坎特伯雷故事集》描述的那个会写故事的法官的大椅子——我的妻子正是我从前的一个情人。有时候她推门进来,看见我坐在书房中的大椅子上,就高声说:
喔!你看,连你都快成为作家了!
这几年她常用那样的口吻笑话我,仿佛我在做一件十分不相称又好像正在做成的事情。其实我并不是作家。我甚至讨厌作家。我不喜欢那些惺惺作态的文字,不愿猜测也不愿了解那些作家——尤其是出入于从前那最后的虚荣下所谓上流社会的作家、音乐家和画家们,那些最后的贵族和假贵族。时代正在变化,连我都有了自己的书桌,只要我想写点什么,我就可以拿出钢笔,蘸上墨水煞有介事地坐在这里,随意写点什么。我招呼儿子:
来看看爸爸又写了什么?
儿子说:
鬼画符!
因为我喜欢在儿子凑到我书桌跟前的时候,用钢笔多醮墨水,在纸上画几个大大的黑圈圈。我对他说,那就是爸爸在创作的作品。
我的红珊瑚生意做得不错。我建造的房子是我在做红珊瑚生意的间隙,用做红珊瑚生意挣到的钱买的木材,自己一点一点建造起来的。我用自己的手创造着自己的生活,那生活就在我们周围,就在我和我的妻子、儿子们手上。我们的房子在一片稀疏的树林中,周围是一片棕榈树……那景象与多年前的法国完全不同。但我已经习惯了这里。仿佛到了熟悉的安定和告別的时候,我能说些什么呢?就像很多年前阿尔贝蒂娜曾经对我说过的:
再见吧——亲爱的哥哥,不用再送我,也不要为我难过。
我的生活过得还不错,全家人生活在一起。这是一个全新的家庭,又是从两个旧家庭中出走的人结合并新生的新家。我们的关系并不复杂,也没有多少戏剧性。生活对于普通人而言常常并不是精彩的,这就像大多数人可能有时会意识到自己一无是处,没有值得书写一笔的故事。如果不是有一天回忆起我的妹妹阿尔贝蒂娜,想起那个森林中幽静的教堂,想象着后来她在那里的生活……也许她已经老了,也许她早已经离世。对我而言,我努力理解并做到像我们二十多年前当面约定的那样——在二十多年前,在兰斯,那个阿尔贝蒂娜离开了人世——而在那之前,在那之前的至少三年前,巴黎的阿尔贝蒂娜也离开了人世——卡布尔和巴尔贝克海滩的少女西莫内小姐早已一去不复——而马塞尔书写的阿尔贝蒂娜活在了他的伟大回忆录作品中,让世人看到。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三十多岁的马塞尔也在不到十年后因病去世,这是他的读者和文学界都知道的事。随后的这十多年,作为作家的马塞尔·普鲁斯特获得了多少名声!这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具体。他早已超越了他曾经的导师和沙龙中的朋友阿纳托尔·法朗士,成为独一无二的普鲁斯特。对他而言,阿尔贝蒂娜既是过去的,也是永恒的。从前的一切都成过去,海滩上的那些少女们全都老去了……
一切像是现实的,又像是虚构的。
我原本想留下些什么,为了修复阿尔贝蒂娜被毁坏的名声。但阿尔贝蒂娜实际上早就不需要那些声名了。一个不必再维护的事物,又何须去重塑它?
有人去求证——他不一定能得到更多;
有人顺着事情的方向——如同顺着风的方向——走,她也找到了归宿。
我至今没有弄清楚一些事。
——备注——
以上材料,作为一份完整的与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相关的文字材料,先是保存在法兰西学院,后来又由法兰西学院移交,捐赠给普鲁斯特博物馆。
普鲁斯特的博物馆所在地Illiers-Combray镇位于巴黎西南部,它还有一个新的名字叫做贡布雷。贡布雷正是普鲁斯特那部回忆录小说中最为重要的地名之一。同时,它又是虚构的。
也就是说,贡布雷如今存在于巴黎,你能够沿着某份地图或者经人指引去到那里。那个地方就叫做贡布雷——但它同时又来自虚构——贡布雷原本不存在,如今却被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这份有关马塞尔·普鲁斯特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最重要的一个名字——也是一个人物——阿尔贝蒂娜的材料,我们未能验证它的全部真实性:
我们未能找到艾米里·加莱先生,也没有关于这份署名艾米里·加莱的他的妻子和儿子的任何材料。我们有可能将它当作另外一篇小说,而不是一份真实记录。这可能违背了作者的原意。然而不管怎样,通过对它的年代的认定,我们知道这是一份来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材料,我们存有一份原件,就在贡布雷的普鲁斯特博物馆。有心的读者他日可以在博物馆中见到——如果那时它并未经人转赠或被窃取。
——来自贡布雷的普鲁斯特博物馆(印章)
1993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