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咽
2021-06-18但及
但及
1
亲戚们到了。
他整理了一下额上的白布条,穿着麻服,从侧门走了出来。跟脚步一齐到达的是他声嘶力竭的哭声。
此刻,他就跪着,声音穿透房梁,音调尖厉,入木三分,隔了七八间房照样能听到。“伯母呀,你……你不……能就……就这样走……走了啊!……”他的音量大,声音不清晰,人们只能断断续续听个大概。尽管如此,人们还是被他震住了。来参加葬礼的人,都会被这个声音吸引过来,围观着,议论着。
九牧上前,一把抱住被子,被子下面就是死人,死人紧闭着眼,不吭声。九牧揉动着被面,下面的死人也晃动起来,于是亲戚们就去拉他,硬生生地把他挪开。此刻,他的脸上全是泪水,覆盖整个脸,他边擦泪,边哭,眼泪汹涌,越擦越多。他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哽咽,就像一列火车,哐哐哐地来了,突然钻进了山洞,变得压抑、低沉,过一会又猛地冲出来,声音又嘹亮起来。
当众人把他拉开时,惊魂的一幕发生了。他两眼翻白,气短了,呼吸更急促了。“伯……伯母……啊!”他哭喊了一下,整个人就瘫了下去。他倒在了地上,侧着身,在抽搐。许多人围了上去,不得了,不得了,他昏过去了。
他一动不动,满头是汗。人们围过来,看他到底有没有事。九牧自己称那个时候是呜咽时刻,这太逼真了,让看的人都心惊肉跳,吓出一身冷汗来。人们说,请他来哭丧真是太值了,不仅气氛好,还感染人,身边的人会不知不觉被他带动,都会流下大把的泪来。
九牧在石门一带很有知名度。一般而言,他哭完就走。主人往往客气,让他留下来,一起吃个豆腐饭,九牧都是谢绝的。他觉得这里面有一个形象的问题,他是职业哭丧人,既然演了,就要演得真,演得像,不能再留下来喝上一口酒之类的。他觉得这是扫兴的,扫兴的事他不做。他要对他的职业负责。
太阳西沉,微风从墙角转进来,他到隔壁的房间去换衣服,取下麻服和白布条。然后,他坐下来,抽上一根烟。主人来了,给了他费用和一包中华烟。每次他出来,一个整天,收费一千。他蘸了下口水,点钱,再把钱塞进口袋里。麻服和白布条都是他自己的,他收拾整齐,叠好,放进包里。一天下来,他喉咙已经发毛了,嗓子也干,他把杯里的水都喝了,再在墙角倒掉茶叶。摩托车就停在后门,被夕阳染红了。他用绳子把包固定在摩托后座,发动了车子。和主人握手告别后,他沿小路离开村庄。每次离开,他都小心翼翼,不走大路,尽量避开众人的目光。
秋日的田野金黄,像涂了油漆一样。他把车子开得飞快,耳畔都是风声。干这一行快两年了,附近县市都知道他这个人,遇到死人常会找他。他哭得好,哭得逼真,比事主家里的人哭得还伤心,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生意红火。也有人出来跟他竞争,但那些人哪是他的对手?有一回,一户人家请了他和另一个哭丧人,这等于是两人对垒。那人在哭的时候,他在一旁看。那人完全不投入,像个木偶,眼泪也是干巴巴的。等他一出场,气氛骤变,他一呜咽,就像狼在叫,在哀嚎,屋内阴风惨惨,连蜡烛上的火苗也忽明忽暗。哭声混合着哀乐声,他甚至觉得自己击败了哀乐。他一哭,屋子里的亲戚朋友全哭了,全变成了泪人。他轻而易举地击败了另一个哭丧人。事后,他跟别人说:“那人还嫩,不懂世故,像录音机里放出来的一样,还差着好几个等级呢。”他一战成名,从此再无敌手。有时,他忙不过来,两家同时请,他就只好轮流作战,白场后再赶夜场。
到校门口时,一片冷清,学生都已散了。传达室的门敞开着,一个老头在里面看着报。车熄火后,老头走了出来,老头说:“你儿子刚才还在这里,不过他走了,我还纳闷,怎么走了呢?”他每天都来,与老人也熟了。他有些不信老头的话,进了校门,教室已关门了,真的不见阿南。“你往前赶,或许能碰到他。他是走着去的。”骑上摩托的时候,老头从窗口探出头来。
车开得慢,他注意着街两旁的人。没有阿南的踪影,直到开出镇子,也没看到。于是,他又折回来,来回地找。阿南会去哪里?他的火气在上升。每天,阿南都会乘他的摩托回家,有时抽不出身,他就给班主任电话,让阿南在教室等他。但今天怪了,阿南竟走了,事先没有打任何招呼。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在镇子里兜来兜去,始终没见阿南。天快黑下来了。
找到阿南的话,要好好地骂一顿,弄不好,还会给他一拳。这小子过分了。他心里这样想着。
在镇上转了数圈后,他出了镇子,往自己村子的路上跑。村路不宽,都是新修的水泥路,小树一排排地往后倒退。天黑下来了,小河闪着微弱的光,稻子也把头低下了。一群晚归的鸟排成队列,从面前掠过。他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把车开得飞快。
在庙头村的岔路口,远远地看到了一个背影。影子越来越近,好像是阿南,应该是阿南,他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路边。他松了一口气,在阿南前面不远处停下。停下后,也不说话,只是等在那里,等阿南靠近。阿南见了他,有些慌张,也有些冷漠。他倒想要看看这小子到底在发什么牛脾气。但阿南走过他,居然不瞟一眼,好像不认识他一样。这让他后背发冷,肯定出事了,或许阿南在学校被人欺侮了。阿南在读初三,青春期,什么事都可能会碰上。
“站住。”他大喝一聲。
阿南站住了。阿南在前面,是个瘦弱高挑的背影。
“以后不要来接我,我走回去就是了。我丢不起这个脸。”儿子的话令他错愕。
“什么丢得起丢不起的?”
“你一身晦气,都是死人味。你同死人在一起好了。”
“你在胡扯什么?”他走上去,想伸拳捶过去,但忍住了。
“你知道班里的人是怎么说你的吗?你丢得起这个脸,我丢不起。”说完,阿南径自走了,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脸来。
“停下,你给我停下。”九牧吼着,但阿南好像没长耳朵。
他跑上去拉阿南,被阿南一把推开。阿南的背影孤独,正在长高的身子像树干。“不要拉我好不好?”
九牧一下子感到了与儿子的距离。暮色里,阿南走上一个斜坡,消失在了树丛后面。
2
回到家,他努力克制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丽娜正在炒菜,对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好在家离学校不远,平时他骑摩托大约只要十五分钟。阿南回家后躲进了房间里,等丽娜把饭菜端上桌,才叫唤儿子出来。阿南还是朝西坐,靠着墙,端起饭碗就吃,丽娜把一块红烧肉夹到了他碗里。
九牧不想吃,他没食欲。儿子的一通话像把钻头,深深地钻到了他骨髓里。他说你们先吃,就用报纸夹着一包东西出门了。报纸里面是烟,都是他哭丧的时候人家送的,东一户,西一户,他积攒着。现在报纸里就有十包烟,每当有十包烟的时候,他就会去村头的小超市。
在小超市柜台上,他把报纸打开,里面散落出中华、利群、南京等烟来。“你算一下吧。”他对王新说。王新这会儿刚吃完饭,正在看电视,是一台综艺节目,表演的是相声。王新目光不舍地离开电视,一根牙签还插在嘴上。计算器按了一通,总共是三百八十元。九牧的烟他都是按市场价八折回收。
“这两年,你真是发财了。”王新说着把四百元钱递过来,九牧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元还回去。
他苦笑了一下。王新是羡慕他呢,他都记着账,卖给王新的烟,也有三千多元了。
到家后,桌边没人,只剩残存的饭菜。丽娜估计是上楼给他爸送饭了。他爸卧病在床,已有两个月了。他打开橱门,取出土烧,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这酒平时喝起来爽,今天却有点涩,不是滋味。他把芹菜送进嘴里,嚼着,又吐了出来。芹菜都成了渣。
丽娜下楼了。“又拉了,弄得一塌糊涂。”她的话里充满抱怨,他没接话,知道丽娜不易。
“他还没吃吧,我等一下送去。”他说。
“问过他了,说不要吃。”丽娜洗了手,在桌旁坐了下来。两只眼睛盯着九牧,看得九牧不自然。
“儿子跟我说了,他说他自己走回来的。”丽娜说。
他嗯了一声,丽娜说:“你再跟他说说,小孩子,现在好像说话都长了刺。”他又嗯了一声。
他把口袋里的钱掏了出来,加起来是一千三百八十元。“你把钱放好。”丽娜瞄了一眼,“寿良家在造房,明天是上梁,又要送钱了。”
九牧喝了一大口酒,皱了下眉。“那怎么办呢?只好送的。这乡里乡亲的,都是规矩。”他又问儿子怎么样了,丽娜说:“在房间里做作业,也有可能在玩游戏,门关着,谁知道呢?”于是,两人就沉默了。丽娜开始数钱,每回她数钱的时候,他就开心。当她把钱锁进抽屉,一种幸福感就会从他心里荡漾开来。
饭后,九牧上楼。他爸缩在床里,很小的一团。一靠近,一股尿臊味逼来。他把饭菜搅拌到了一起,拉过一块毛巾塞到老人脖子里。“吃吧,多少总要吃点的。”九牧说。
老人望着他,苍老的眼睛没有光泽。九牧记起他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他腰板笔挺,十分神气。举起勺子递过去的时候他就在想,自己老了会不会也是这样。时间真是无情,把一个好端端的人萎缩成这样,变成一个废人,还要让人服侍。不过,也让自己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大人。现在,这个大人开始对他发话,对他不满了。看到阿南不理他,独自一人离开时,他突然也觉得自己老了。这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老人的嘴缓慢地张开了,缝不大,勉强能塞进勺子去。他一用力,把饭菜往里面灌了进去。老人艰难地嚼动着,眼睛不时睁开,又不时闭上。
不久,嘴里的东西又吐了出来,弄得毛巾上都是粘粘的饭菜。
“你啊你,怎么像个小孩。”他的火气又上来了。
3
阿南见了他,只当不见,呼呼地走到了前面。他喊了一声,阿南也没回头。
放学后的校门口,都是人头,学生们说笑着,摇晃着,甚至打闹着从里面出来,然后像水汇入海洋一般,稀释了,各奔东西了。九牧紧盯着阿南——今天他的眼紧紧地盯着,看这小子的身影在街上像条船一样晃荡。
摩托开上去,开到了阿南边上,轮子缓慢地滚动着。“上来,听见吗?上来。”他命令道。
“不上。”阿南头也没回,目光向前,脚步坚定。
“发什么脾气呢?我来带你是看得起你。”
终于,儿子停了,转过身。九牧看到的是一双异样的目光。
“你知道我同学是怎么说你的吗?他说你在地上打滚,像个臭虫一样。你真的像个臭虫一样。全班的同学都这样说。”
他愣住了,把车停下。刚停好车,儿子又走了。“离我远点。”阿南扔下这么一句重重的话来。
九牧真是气昏了。儿子变成了这样,嘲笑他,挖苦他的谋生手段。他想,肯定是他的同学见到过他的哭丧。但这只是表演啊,表演又怎么样呢?演员还不是要死要活的?演员还要男女拥抱接吻呢?他想跟儿子解释,但儿子不屑于听。一转身,跑进一条弄堂,消失了。九牧转动着摩托车的手柄,轰鸣声一阵又一阵,浓烈的尾气充斥街头。
回程的路上他开得恍惚。他被儿子的话气昏了头,这真是一只白眼狼,自己拼死拼活,养活他,养活全家,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下场。但仔细想想,他又觉得儿子也有理,毕竟自己这个活是让人瞧不起的,难免被人家说三道四。儿子大了,要面子了。他把摩托停在一个岔路口,那里有個水塘,草木茂盛。他要等儿子过来,过来后,两个人好好谈谈。他决定不训斥儿子,儿子大了,不能蛮干,要跟他谈心,讲道理。
他在路上等啊等,直到天黑,也没见到阿南的身影。回到家,也不见儿子,他问丽娜,丽娜说没有回。他又着急了,在门口朝大路张望,希望儿子瘦高的身影能出现在暮色里。但没有,夜色完全覆盖村庄时,也不见儿子。丽娜也急了,甚至比他还着急,她催他原路返回,去寻找儿子。
摩托靠在墙角边,一发动,边上的一群鸡就散开了,纷纷逃到了路上。他冲进了夜色里。
镇上灯火璀璨,小饭店里杯影交错,夜店里也有音箱在轰鸣。他在大街上开了一圈又一圈,又走进一个网吧,想在这一个个陌生的人头里找出阿南来。最后,他跑到运河边,夜色里的河道不肯安宁,大型运输船一只接一只,激起阵阵水花。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看,是丽娜打的。
“不好,你爸吐白沫了。”语气焦急,慌乱中又有点不知所措。他一阵慌乱,忙调头,开着摩托朝家直奔而去。
他推开门,蹬蹬蹬直往楼上奔去。老人躺着,不动,他去摸脉膊,似有,似无。头上直冒汗,慌乱中他拨打了120。他语无伦次,表达不清,连自己村庄的名称也叫不出来了。他只是一个劲地叫着,快,快,快。
救护车还没到,他爸就撒手了。那过程很快,眼睛不转了,直瞪瞪地盯着上梁,一动不动了。
他跪在床边,抱着逐渐变硬的身体颤抖不已。半小时后,救护车停在家门口不远的鱼塘处,医生只看了一眼,就走了。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宁静又凄戚,这样的氛围是从前没有过的。
阿南回来时,已近半夜。丽娜拉着他的手,走到爷爷的遗体边。阿南僵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4
屋外搭起了帐篷,还借来了桌椅。厨师们也来了,在后面的空场地上忙碌。
老人被安放在屋子中心的位置。他安详地躺在一大堆被子的中间,只露出一个苍白的、与平时不一样的头颅。他的眼凹下去,两颊也像被割去了两块肉。一盏长明灯点在脚旁,火苗一闪一闪。
亲戚朋友一个个来了,提着丧礼。屋子里挤满了人。九牧感觉怪怪的,好像瞬間与平时不一样了。在别的家庭,他可以大呼大叫,可以瘫在地上,打滚,叫喊,现在他却一点也做不出来。他也想跟往常一样,尽情发挥,但就是做不出来。一做,就像假的了。他不能对着亲生父亲做假。他也哭,只是偷偷地哭,一个人背过身去哭,他不能面对众人夸张地掉眼泪。九牧让自己忙着,一会儿是接待亲戚,一会儿是安排豆腐饭,一会儿又要安排火葬场的车辆,什么事都要找他。他忙进忙出,故意让自己没有一丁点的空闲。
葬礼变得异常宁静。没有一丁点的声音,村庄里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后院里,新搭起来的土灶柴火正旺,帮忙的邻居在洗菜,切菜,还有人在杀鸡,地上沾满了鸡血。
九牧被人唤,问茶叶在哪里,他就跑上楼去找茶叶。推开房门,却见阿南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九牧一愣,没吱声,只顾打开柜门取茶叶罐。当他把一听茶叶取出时,阿南说话了。
“你哭啊,你怎么不哭了呢?阿爷死了,你怎么反倒不哭了呢?”
手里的茶叶罐掉到了地上,散了。茶叶散了一地。
“你不是很会哭吗?你不是到人家家里都是哭得死去活来的吗?怎么现在不哭了呢?你应该放开喉咙啊。”
他蹲下身去捡茶叶,把一片片茶叶重新装回罐子里。“胡扯什么?不要你管这样的事。”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胡扯?你为什么不哭了呢?你哭啊,大声地哭。”阿南的声音响了,好像柴火被点燃了一样。
“你少管家里的事,家里的事轮不到你管。”九牧的话里带着怒气。
“我不是这个家的人吗?为什么我不能管?我就是要管。我要你哭,这会儿就去哭,大声哭,朝着亲戚们哭。”
“闭嘴。我让你闭嘴。”他急匆匆地走,不想与儿子争论。
走到楼梯口,他还是听到了阿南的话。“你有本事,现在就去显露一下。你去哭,哭得村庄都动起来,哭得阿爷醒来。”
这下九牧是彻底怒了。他扔下茶叶罐朝阿南冲去,阿南也不躲,迎面注视着他。手一扬,一记清脆的耳光就打在阿南的脸上。阿南也不示弱,反手回击,两人在楼梯口扭打起来。楼下的人听到响声,跑了上来,一看,都慌了,忙去拉开。九牧被儿子揍了一拳,鼻血在滴滴答答地流。
“你个混账,不孝之子。”
“你才是不孝之子。”阿南冷冷地回击。
当众人把阿南拉下楼梯后,他还昂着头,一脸不屑的神情。众人忙问怎么回事,阿南也不答,整整被拉皱的衣服,走了。他先是走到门外,转了一下,又往外,然后就朝村外走去。众人一看不对,去拉他,被他推开。后来,他蹲下了,在水塘边,众人就围过来。他也不吭声,用脚踢着地上的草,他的鞋刚才踩到了烂地里,鞋面上都沾上了泥巴。“走开,你们统统走开。”突然他吼了起来,这一吼,众人一个个都撤了。
蹲了一会,抬头看了看天,最后他站了起来,朝村外走去。有人要追出去,被九牧叫住,他鼻孔里塞了纸,声音沉闷:“不要管他,随他去。他想怎样就怎样。”于是,大家就看着这个小年青一点点走出视野,走到了村庄的外面。
阿南这一走,还真的不回来了。第二天,火葬场的车来了,停在水塘边,还是不见阿南。丽娜急得团团转,也不知怎么办,只是一个劲地抹泪。于是,大伙分头找,开车出去,到路上找。打电话问亲戚问朋友,问阿南的同学。一个多小时后,火葬场的人也不耐烦了,说你们到底好了没有,我们要工作,不能这样无休止地等。于是,大伙只好收工,把老人用担架抬进车子。担架塞进车后面暗屉里,后门一关,被包裹得严实的老人就看不到了。
一帮人挤上了火葬场的车。上去那会儿,大家还在抬头看村口,希望这个时候能有奇迹发生。
奇迹没有发生,阿南消失了,连最后的送别也没有参加。大伙坐在车上,心里不是滋味,九牧更不是滋味。他参加葬礼无数,但没想到自己家弄成这样,办得如此狼狈、草率,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殡仪车在小路上开着,九牧捂住了自己的头。他披麻戴孝,神情落寞,坐在后排,后背顶着靠椅,呆若木鸡。
5
这一天真是烦透了。火化也不顺利,等了很久,才轮到。
当九牧捧着骨灰盒从殡仪馆出来时,天已擦黑。殡仪馆工作人员还抱怨,说是九牧耽误了他们的工作。天一黑,就没办法到公墓下葬了,九牧只好捧着骨灰盒回家里。现在怎么办呢?除了放在家里,没有别的地方可放。九牧把骨灰捧到楼上,放在一间平时不怎么使用的房间里。他还找了块红布,把骨灰盒给包了起来。
亲戚走了一部分,还留下一部分。后院里灯火通亮,厨师正埋头炒菜,帮工们举着托盘从这一桌送到那一桌。丽娜没心情吃饭,她担心着阿南。屋子里气氛很糟,谁也不知道阿南去了哪里,他一点消息也没有。有几批人都出去找了,没有一点影踪,大家都心事重重。
“报警吧!”有人跟丽娜提议。
丽娜正有此意,就提着手机打了110。110说,他们要自己到派出所去报案。于是,丽娜带着九牧,扔下家里的许多的亲戚,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登记了有关的情况,问了阿南的姓名、性别、年龄以及就读的学校。警察说,他们会协助寻找,但是否找得到就不一定了。
警察这么说,丽娜的腿就软了。她想象着儿子失踪的情形,儿子永远离开的情景,一时,竟失控,在派出所里嚎啕大哭起来。
“你不要再干这鬼命的活了,这个活让这个家倒霉透了。”她对着九牧发起火来。
九牧一脸的无辜,睁着眼看墙壁,所里的警察也齐刷刷地看着九牧。
“不干,吃什么?”想到丽娜每次点钱时的模样,他的话里带着讽刺。
“你不能找个其他的工作吗?世界上的工作遍地都是。”丽娜说。
“去镇上扫地?一个月两千也不到。你去喝西北风去啊。”
“那你去找儿子。儿子回不来,我找你算账。”说完,她捶打起九牧来。这么一来,九牧只好沉默了,也随她打。打够了,就停了。
两人从派出所里出来,站在院子里。天上有半轮月亮,灰灰的,面前的旗杆在树影里显得高大。地上像是铺了层银灰,踩在上面有落叶的吱嘎声。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突然,她拉了他一把。“我刚才激动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的,这个我知道。”
他叹了口气,朝摩托的方向走去。
“可你真要想想了,你看,你那些朋友,孩子结婚时都怕叫你。怕你去,毀了场子。他们像怕瘟疫一样怕你。”
丽娜说的是真话,的确存在这种情况,人家结婚的时候怕他出现。有亲戚朋友家结婚,都是丽娜出场,她去参加婚礼,送彩礼。他这个身份无形之中带着一种晦气,一种不吉。
丽娜停了下来,望着天上钩子一般的月亮。“老天啊,你让阿南快回来吧,求求你,让他快回来吧。”
晚上,人群散去,九牧躺在床上,想到年轻时的情形,他生龙活虎,对未来充满了向往。然而,怎料到自己竟混到这个地步。他现在已经不敢再与当年的朋友们联络了,他们有的当了大老板,财产千万;有的做了副厅级的大官;还有好些人做了公务员,有房有车,生活滋润。与他们比比,他真是失败透了,他还在鬼哭狼嚎,过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活。此刻,他的朋友们似乎排成一排,用鄙视的目光审视着他。儿子的反抗是有理的,他为自己感到羞耻,更为自己如此没有出息感到难受。
只要阿南回来,他就重新开始。不能再这样了,他要有一个新面貌。“好好做人,重新出发。”他暗中勉励自己。
第二天一早,他似睡非睡,电话就在床头吵开了。他还以为是在梦中。屋子里一片狼藉,桌子椅子到处都是。他累得直不起腰来,但还是呼一下从床上起来,穿着短裤去接了电话。电话是班主任打来的。一位姓李的男老师,李老师说阿南在学校了,这会儿正在课堂上。九牧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儿子不会有事,这是他的直觉,儿子只是赌气,只是离家出走而已。
李老师说,“你来一趟吧,有些事我们交流一下。”他忙说好的好的。
下楼时,见到丽娜在洗东西,杯子和碗塞了一池子。他边穿衣服边说刚才那个电话。丽娜长叹一声,“总算一块石头落地了。”说完,她把抹布扔到了一边。
“我想过,我不做这个工作了。”他对丽娜说。
“你确定了?”她问。
“确定了,昨天我想了一夜,还是换个工作吧。”
“你能做什么呢?做泥工?跟人去做装修?”
“现在不知道,反正不做了。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我想好了,百分之一万不做了。”
“你再想想,不要冲动。”丽娜冷冰冰地说。
“不是你要我不做吗?”他气乎乎地反问,心里想女人啊女人!
赶到学校,推开办公室的门,九牧看到了班主任,他正在批作业。他很文气,戴一副金属框眼镜,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九牧叫了声李老师,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他拉了条凳子,在对面坐了下来。班主任说派出所联络过他,九牧也把昨天发生的情况说了一遍。他没有回避,说到了他的职业,说到了儿子对他这个职业的反感,还有同学们的嘲笑。
班主任喝了一口水。“这个我会做工作的,班里的同学发生这种情况是不应该的。”
班主任这样说,令他感到宽慰。他想,到底是知识分子,认识与一般人不一样。
“世界上的工作有千万种,不存在贵贱之分。我会在班里说这个道理的,也会让同学消除这个影响。”班主任的话令九牧感到亲切。屋子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他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
“他昨天不参加葬礼,是严重的错误,我会进行严厉的批评。”
李老师态度和蔼,亲切,讲话也落落大方,恰到好处,还把他送到办公室大门口。临别时,九牧有些激动,伸出手来,想与他握个手。班主任瞄了一眼伸在面前的手,没作出反应,于是他又怯怯地退了回去。
九牧心里梗梗的,有些不舒服。
6
“外公啊,你不能就这样走了啊。外公啊,你知道吗?这里的人都在想你啊……”
九牧继续着他的工作,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回。本来,他是不想来的,但李平找上门来了。李平是他的中学同学,李平说我外公走了,你无论如何要来。李平说了许多好话,他的心又软了。他告诉自己,做完这一次丧葬,再也不做了。这是他的告别之作。
死者是位九十多岁的老人,面目慈祥,走得也宁静。一觉睡下去,再也没有醒来。九牧羡慕这样的死法。
他继续哭喊着,声音响亮,穿透空气和屋檐。肃穆的屋子里,死者静静地躺着,家人亲戚们在一旁木然地看着。他又表演起了他的拿手好戏,抱着死者一通呼唤,又是惊心动魄的呜咽一声,一阵晕眩排山倒海般袭来。他两眼翻白,瘫倒在了地上。
水泥地凉凉的,他感到气短。
透过模糊的双眼,能看到边上那些脚,还有花圈飘动的纸带。他就这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内心却是浮想联翩。原本他已死心,不再留恋这个工作,但今天似乎复活了。他又回到了往日的情景。他在斗争,在挣扎,两种想法在无形的空中交锋、搏斗。
他想起李平说的那些话,李平说:“九牧啊,你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啊,好好地送走一个老人,就是积一次德啊。”李平的话让他觉得新鲜。李平又说:“你想,多少家庭因为你而受益啊,你让一个人能完整地走完人生之路。”
班主任不是也说了吗,世上的职业无贵贱之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李平和班主任的话。还是继续做吧,至少做起来驾轻就熟,他开始更改自己原先的想法。
有人来扶他,翻白的眼一点点恢复正常。他开始飘游着走,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人们用一种神奇的目光看着他。
或许还有人看不起他,蔑视他,但他不畏惧了。
“过几年,儿子长大了,也会理解的。”这样想以后,更夸张的表演开始了。他收放自如,浑然天成,仿佛浑身通达了一般。
回程的时候,他把摩托车开得飞快,他觉得自己像腾起来了一般。
转过华阳路,学校就在前面了,这时,他看到了儿子。儿子一个人背着书包,孤独地走在路上,低着头,脚步拖拉。当儿子看到他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慌乱地刹住车,车子打着滑,还好他稳住了。他停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马路上,对峙着。他看了一眼儿子,又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