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讨厌“黑话”,其实是讨厌无意义的堆砌
2021-06-17梁文道
梁文道
最近,张一鸣在字节跳动九周年年会上的一段内部讲话流传了出来,被许多人讨论,并称之为“互联网八股文”。
在年会上,张一鸣念了一段真实的工作汇报中的文字,用以讽刺,这段话是这样的:
“底层逻辑是打通信息屏障,创建行业新生态。顶层设计是聚焦用户感知赛道,通过差异化和颗粒度达到引爆点。交付价值是在垂直领域采用复用打法达成持久收益。抽离透传归因分析作为抓手为产品赋能,体验度量作为闭环的评判标准。亮点是载体,优势是链路。思考整个生命周期,完善逻辑考虑资源倾斜。方法论是组合拳达到平台化标准。”
张一鸣的这段话会引发大家如此的讨论,其实是因为,这种语言不只是互联网领域外的人觉得挺难懂,连许多互联网行业内的人也都觉得这些话其实是鬼话、黑话。
这个行业的人为什么不能够说“人话”?其实他们是能的。最近,《人物》发表了一篇名为《互联网大厂的黑话困局》的文章,采访了一些“大厂”员工,有人说,这些话他们入行的时候就要学,一开始也想过能不能别这么说话,用大白话来直接写东西不行吗。
但是问题是领导也好,同事们也好,看了都觉得(用大白话写的)工作报告不过关;但一旦换回这些互联网“黑话”来讲,大家立刻就觉得你很有道理,说得头头是道,或者至少汇报报告能蒙混过关了。
这当然就成了—个笑话,那么笑话之余,应该回头想想为什么有“人话”不说,偏要这么来讲“黑话”。
“黑话”是一种身份标签
举个例子,比如“颗粒度”,“你这个案子的颗粒度还应该再细一点。”意思其实是你做的这个案子细节不够丰满,要回去做得再仔细一点。颗粒度看起来像是用来评价荧幕、显示屏等物品的,为什么要用来讲一个思考中的方案呢?
这种话语之所以称为“互联网黑话”,就像一些黑道“切口”(江湖上的黑话)一样,说这话就等于你是这行的人。
也就是说这种“黑话”其实是一种身份标签,某个行业的人有着某个行业的专门语言。比如说像警察、开出租车的师傅,会说这些行业语言,你就是自己人。
“黑话”通常的作用,是对外建立屏障,比如说我是跑江湖的,来段切口,别人就听不懂我在做什么不法的、歹毒的交易了。
可是整个互联网行业说“黑话”,是必须要瞒着所有外行人、不让我们知道是他们在干什么坏事吗?其实没有,但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讲?这就说到“黑话”的另外一面,让“自己人”产生一种认同感——我们是同一个圈层的人。
进入一个行业工作,当然要学懂里面的各种技能,了解其中最关心的方向与重点,学习其中的文化。而专业的语言,也就是这些内容的外在表现及存在。
但我这么说,还只是把“黑话”当成一种不同群体之间边界的防火墙、一道隐形的间隔线。但还可以再深入谈一谈,为什么需要有这样的语言?
坦白说,很多行业内的专门语言,一开始并不是为了要制造沟通障碍,其实反过来,是为了方便沟通。
大部分“黑话”让人觉得黑,有两个原因。其中一个原因,这些黑话是由一些专业的术语,或者看起来很专业的一些词所构成的。另外,则是这些名词组合的方法,也就是文法或者说话的逻辑了。
“黑话”之黑,就在于这段话里有大量的专业名词,是外行人、圈外人没法一下就能看得懂的。另一方面,则在于这些名词连接起来的方法也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比如说张一鸣举的那段文字里所说的话,其中好像很多专业的词,比如垂直领域,或者抓手、赋能,每个词单看都能理解,但当它们组合起来就让人看不懂了,问题就在于它的组合方法。
原意是为了方便沟通
从词语来看,这些词语本身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能够简化我们的沟通成本,能用最简单的方法,一两个字或是几个名词,把本来要用一长串的语言才说明白的东西很精炼地表达出来。而这个术语在某个圈层、某个行业内,大家一听就能懂,它节省了我们的沟通。
而且,别看这么简单两三个字,但是背后还牵涉到很多理论依据、许多的思考,特别是在学术界里,这种情况很常见。
大家都读过相关的书,受过专业的训练,拥有相关的知识涵养,所以一听就知道,这个词背后牵涉到的背景、脉络、环境,相关的理论知识是怎么回事。
还有一些名词,其实是翻译过来的。这就牵涉到不同的语言在翻译的时候,一些陌生语言中的表述内容,如果离开了原本的环境,进入到另一种语言中时,需要更多說明才能够让原来的意思表达得完整。譬如2017年被收入牛津词典的丹麦语词汇“Hygge”,它的意思是指“能在细微之中体会到幸福”。
因为每种语言里都有一些词语和字眼,它对使用这个语言的人来说是很简单的,但是对于非母语的人来讲可能是很困难的,它的意思不那么好理解,需要多几个自己所熟悉的母语文字,才能够把它解释清楚。
比如互联网行业中经常出现的“赋能”。赋能源自英文单词empowerment,曾经是一个挺流行的词汇,大概是在上世纪80年代左右开始在政治科学、社会科学领域里常常被用到。
empowerment(名词)或empower(动词),要用中文直接表述的话,就得说“要让我们的公民更有自主性、更有能力”,这就多用了8到10个字,但是后来翻译成“赋能”,两个字就解决了。
这是很多行业“黑话”、术语的其中一个由来,这些词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不光是为黑而黑,而是真的原来是用来指代很精确的一种概念,或者是牵涉到一些相关说法的。
所以念社会科学的人都知道赋能是怎么回事,只不过这个词后来“出圈”了,从社会科学界进入到了现在的互联网行业。其实在上世纪90年代时,这个词就广泛地进入了工商管理领域,学管理学时,也经常会看到“赋能”这个词汇。
我们讨厌“黑话”,其实是讨厌无意义的堆砌
许多词汇其实都有一个学术背景,比如近来被人们热议的“内卷”,大家可能也看过许多对这个词的定义分析,知道它原来也是个社会科学领域的名词。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词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一位历史学家、汉学家杜赞奇的书里,他在谈论中国政治社会时提到了“内卷”,我才知道这个概念,这是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在讨论农耕社会里生产力问题时所使用的一个术语。
但是慢慢这个词出圈了,就变成今天大家觉得什么都“内卷”了,有人认为这是滥用,也有人认为这种使用很寻常。
但要说学术术语滥用,一般而言,指的并不是一般人很不精确的、不顾这个词语的专业的原本指向与它的意涵。滥用通常是指在人文科学领域,比如现在许多学生写的论文里充满了新创造出来的一大堆行话和术语。
当然这种做法也是有由头的,在社会科学界,有几个人用术语用得是“恶名昭彰”,其中一位就是朱迪斯·巴特勒,这是位非常了不起的文化研究哲学家,她就常常被同行批评,说她不懂得说“人话”,总是把大量的术语和概念高度浓缩在短短的一段文字之内。
当然,我觉得巴特勒的作品没有那么难懂,因为在读这种书的时候,需要用一种功夫,就是把这些“黑话”翻译成你能懂得的大白话,当然还需要一些相关的知识跟背景,因为常常一段浓缩的话里牵涉了许多的理论概念。
这些书都假设你对那些理论的背景、对那些概念的来龙去脉已经相当熟悉了,所以他们的书是写给极端内行的人看的。于是很多人喜欢读巴特勒,或者喜欢用这种语言表述,某种程度上也在表示“我很在行”的意思。
我觉得巴特勒本人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写,当然她这么写,我也是觉得可以理解的,这也是一种引用,只是这种引用高度浓缩。
但是不是困难的理论、人文社科理论著作或者哲学著作都要这样子写呢?绝对不是。比如我举个例子,黑格尔、康德、海德格尔难不难,念哲学的人都知道很难。但是他们难得不一样,这种难不是术语或者说“黑词”使用得多,而是语句构成的方法让人觉得困难。
而这种语句构成的方法,跟最开始我们所提到的张一鸣讲到的在公司内部所使用的“黑话”不一样,黑格尔、康德的这些语句构成,是能够去理解的,是有道理的,是有意思的,它不是无意义的组织。
只是它需要邀请你,希望你能跟着它,慢慢地把那句话反复读几遍,试着去思考其中的思考模式,用这种方式来推进思考,这种困难不是因为行话多。
而刚才我说到的巴特勒,她的难却是因为术语的堆砌简直是太过度了。但是撇开这种术语的堆砌,你如果真的能够摸清楚些,你大概还是能够觉得其内容其实是有意思,甚至相当精彩的。
今天很多的“文科文章”是在堆砌了大量的行话之后其实还没有内容,就像张一鸣读的那段互联网行业“黑话”一样,就只是堆砌而已。
這种话当然很讨厌,于是渐渐也有人反对这种术语的泛滥和流行。
语言影响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法
我们所使用的最平凡的语言中,其实许多本来也都来自于术语,只不过用久了之后,我们就忘记了它的术语根源。我们也开始丧失了对语言本身的敏感度。
可是我想说,术语还是有道理的,就像我之前讲的,它很精简地表达某些概念,它是为了促进沟通。不要因为看了这么多“黑话”写的东西觉得不满,于是就反对所有的“黑话”、术语,那就太极端了。
我想指出术语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术语有一种陌生感——故意让我们觉得奇怪,让我们觉得有些东西我们本来懂的,现在好像不懂了。
为什么要有这种陌生感呢?因为有这种陌生感,我们对于身处的世界、每天所过的生活才会多一重反思,多一重新鲜的感触和想法。
这么讲好像很抽象,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比如说环保,今天大家都说环保很重要,绿色运动很重要,环境保护如何,你有没有想过当最早环境运动开始的时候,其实也是要先传播黑话,比如说提到整个地球就是一个“生态系统”。
但在这种表达下,世界观一下子被放大了。我们都住在地球上,实际是看不到整个地球的影像的,但是因为有了“生态系统”这个概念,忽然间脑海中就出现了整个地球的全景。地球里面每一个环节都变得息息相关。
“黑话”语言影响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法,进而改变了世界。
所以这就是术语的妙处,术语能够让你觉得陌生,觉得陌生才会觉得新鲜,觉得新鲜之后去了解它,你就会发现它带给你一套看世界的新方法。术语之所以有这个作用,当然是因为它来自于一套思想、理论或说法,术语就代表了那其中一些精华所在,或者一些特别重要的关键。
但如果只是“为黑而黑”,那么术语就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和价值。
摘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