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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史学求真理念的演变

2021-06-17汪高鑫汪增相

求是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演变

汪高鑫 汪增相

摘要:求真是历史学的本质属性。在中国古代史学发展过程中,求真理念呈现出不断发展与变化的态势。先秦是中国古代史学求真理念的产生时期,直书成为当时史官记事和史家修史所普遍尊奉的原则。两汉史学普遍推崇实录精神,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和荀悦《汉纪》皆是实录的典范之作,《汉书》首次明确提出了“实录”的思想。魏晋南北朝隋唐史学的求真理念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在史料搜集与考辨、史文表述、史书笔法等方面形成了一套较为成熟的求真理论和方法。宋元明清史学在继承和发展传统史学求真理念的同时,重视史实考证的学术风气蔚然成风。一部中国古代史学发展史,即是史家不断追求史实之真的历史。

关键词:中国古代史学;求真理念;演变

作者简介:汪高鑫,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875);汪增相,阜阳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副教授(阜阳   236041)

基金项目:贵州省2020年度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国学单列项目(20GZGX14);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古代历史教育与文化传承”(16JJD770007)

DOI编码:10.19667/j.cnki.cn23-1070/c.2021.03.016

求真是历史学的本质属性。在中国古代史学的发展过程中,历代史家普遍重视追求史学的求真,以书法不隐为良史。从一定意义上说,古代史学的求真,是出于史学致用的需要。因为通过还原历史本来面目,从中获取历史的经验教训,是史学的致用功能属性所决定的。正是出于史学致用的需要,才有了史家的求真意识的产生与发展。学术界关于史学求真问题多有讨论,然主要是集中于史家求真的个案研究,综合性的研究成果较少。1本文旨在通过对中国古代史学发展史做出历时性的系统考察,以对中国古代史学求真理念的演变过程做出深入研究。

一、先秦史学求真理念的产生

中国有文字记录的历史开始于殷商时代。《尚书·多士》说,“惟殷先人,有册有典”,这种册、典文字今天所见的也就是甲骨文1,它是我国已知的最早的成熟文字,也是我国历史记载的真正开始。甲骨卜辞旨在卜问,是人神之间的一种通信,虽然与通常意义上的历史书写还有一定的距离,却是我们了解商朝史实的重要凭借。一则甲骨文包含的明确的时间与世袭观念,是我们了解殷商王朝历史的基础。侯外庐说:“殷代世系称号可以说是意识生产的最有特征的符号。”“时间观念的发现是人类最初的意识生产。”2这里的意识当然是指历史意识。二则甲骨问事,立足的是现实,关心的是未来,因此,它要对真实世界中的生产、生活以及与各部落之间的交往和战争做出记载。三则甲骨问事是人神交流,自然赋予了其文字记录以高度的严肃性乃至神圣性,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其具有真实性。正是甲骨文关于商周历史的“真实”记录,使其成为我们今天了解殷商历史的重要史料。

周代已经建立起了较为完备的史官记事制度。据《周礼·春官》记载,周王室的史官主要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之分,其中,大史“掌建邦之六典”;小史“掌邦国之志”;内史除了“掌王之八柄之法,以诏王治”外,还“掌书王命”;外史“掌书外令,掌四方之志”,“若以书使于四方,则书其令”;御史“掌邦国都鄙及万民之治令”,“掌赞书”。另,《礼记·玉藻》有“動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汉书·艺文志》也有“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等说法,说明周王室史官建置较为齐全且记事分工明确应是不争的事实。诸侯之国也各有史官负责记事,如晋国的董狐、史墨,齐国的太史氏、南史氏,楚国的左史倚相等。这种各有所司的史官建置,体现了周人对历史记载的全面性和真实可靠性的重视,是史学求真意识的体现。

更为重要的是,直书成为当时史官记事普遍尊奉的原则,或者说是“当时史官所应当共同遵守的法度”3。据史料记载,春秋史官对于与国君有关的历史事件,无论善恶都要如实记载,做到“君举必书”4“君作而顺则故之,逆则亦书其逆也”5。《左传》所记载的“太史简”的故事,就是春秋史官崇尚并践行这种秉笔直书原则的典型。齐太史四兄弟和南史氏宁可被杀头,也要将“崔杼弑其君”的史实记录下来,明确反映了春秋史官对历史记载真实性的高度重视。

西周以来史官对于直书的高度崇尚,首先是与史官起源的神圣性有关。史官起源于巫,原为神职,学界对此多有论述。如李泽厚说:“‘史即是‘巫,是‘巫的承续”,是巫的“理性化的新阶段”。6戴君仁认为“巫和史本是一类人,可能最早只是一种人,巫之能书者,则别谓之史”7。许兆昌则认为“后代史官所由发展而来的第一个源头,就是巫”8。因此,作为“史”,其最初记事的目的,当也与神职有关——巫是要沟通天人的,自然要将人间的一些重大事情,如祭祀、狩猎、战争之类,专门记下来以向“天”汇报(这种“汇报”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就是“将记载酋长和他治下的大事的册子,烧给上帝看”9)。自然,这种带有神学目的性的记事必须要求最大的忠实。在后世的史官记事中,神学的目的虽渐渐淡去,但记事须“直书”的求真思想却因为现实的原因保留下来并得到了强化,成为一种史学传统。

其次,与对历史知识的鉴戒作用的重视有关。对于历史的鉴戒作用,西周初年的人就已经有较明确的认识。如,《易·大畜·象传》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认为历史知识对于人们道德、品行和见解、器识的提高都有启迪的作用。又如,《诗经·大雅·文王》曰:“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认为应当以殷商的历史为借鉴,知道天命的难保。再如,《尚书·召诰》亦曰:“我不可不鉴于有夏,亦不可不鉴于有殷”,强调了以夏商历史为借鉴的重要性,等等。然而,要做到以史为鉴,就必须保证历史记载的真实性——虚假的历史知识是没有任何借鉴价值的。而周代史官多与现实的军政事务保持着天然的联系,有的甚至还直接担任君主的老师或军政顾问,因此在重视以史为鉴的思想前提下,必然会对历史记载的真实性予以高度的重视。

最后,也与史官职守的专门化、世袭化有关。早期史官的职务较为复杂,但大约从商代晚期开始,随着国家事务的日益复杂,国家形态也不断进化,职官体制的内部分工日益专门化,一些史官亦开始专门司掌“作册”(记事)的职责了。而迟至西周初年,记事成为当时史官的专门或者主要的职守。“史”字在商周的变迁,似乎能够反映出这种史官职守变化的轨迹——在殷商甲骨文中,“史”“事”“吏”“使”本是一字,都可以写作“”或“”,意义相同、相通。而在周代的记载中,“事”“吏”“使”等字都有了固定的写法,与“史”基本区分开来。1另外,在先秦时期,史官职务与其他各类官职一样,是“世守其职”的,实行世袭性的职业传承。司马迁所谓“司马氏世典周史”,就是这种情况。因此,先秦史官职守的这种专门化、世袭化的特征,在求真无论是就神学目的还是现实目的而言都成为对史官记事的要求的情况下,必然会强化史官记事时的求真意识,从而形成以直书为尚的优良传统。

西周以来史官崇尚直书的传统,对孔子修《春秋》有很大影响。孔子据鲁史旧文所删定的《春秋》在记载齐弑君之事时,便是采用了太史简的书法:“夏五月乙亥,齐崔杼弑其君光。”(襄公二十五年)《春秋》叙事时也基本能够做到“尽而不污,直书其事”2。《春秋》叙事虽然讲究“据鲁亲周”和“为尊亲贤者讳”等书法,但即使是对于周天子、鲁公以及为孔子所称许的齐桓公等人,《春秋》往往也能如实记录他们的违礼行径,并不加以回护,如“天王使家父来求车”(桓公十五年)、“丹桓宫楹”(庄公二十三年)、“刻桓宫桷”(庄公二十四年)、“齐侯来献戎捷”(庄公三十一年)之类皆是如此。总之,“《春秋》基本上是一部记实事的史书”,它记载了大量统治阶级争权夺利、荒淫无耻的行径,“把二百余年的臣弑君、子弑父的场景淋漓尽致地展现给后世的人们”。3当然,《春秋》的求真,还表现在对文献的实证上。孔子治学非常注意文献考实,他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4因此,在修《春秋》时,孔子也能够重视文献征实:“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5《春秋》正是在鲁国国史的基础上,参考了列国国史而修成的。也正因为如此,《春秋》所记,大多能得到《左传》从史事方面的解说和印证。此外,孔子修《春秋》还注意“存疑”。孔子认为,“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6。对于有疑问的地方,则“阙疑”7。与这种思想相一致,《春秋》记事也注重“存疑”。如桓公五年记“五年春,正月甲戌、己丑,陈侯鲍卒”。《榖梁传》对此解释说:“鲍卒,何为以二日卒之?《春秋》之义,信以传信,疑以传疑。”1又如,桓公十四年记载,“夏五,郑伯使其弟语来盟”。这里的“夏五”两字,按《榖梁传》的说法也是“传疑”。顾炎武也指出,孔子修《春秋》,当“国史”“策书”的记载“或有不备”时,“得据其所见以补之”,而对于“传闻”“所传闻”,则能够“参互以求其信,信则书之,疑则阙之,此其所以为异辞也”2。

不过,与《春秋》相比,先秦时期另一部重要史籍——《左传》,应该说具有更鲜明的直书特点。《春秋》记事过于简略,且讲究用讳,以致其义难明。而《左传》则不同,它记事不仅首尾完具、经过清楚,而且直书不讳,“尽而不污”。如《春秋》隐公元年记载,“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叙事过简,使人读之了无头绪。而《左传》则从“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开始叙述,直到“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结尾,用了相当长的篇幅,将事情的起因、过程、结果和影响交代清楚。又如,《春秋》僖公二十八年记载,“冬,公会晋侯、齐侯、宋公、蔡侯、郑伯、陈子、莒子、邾人、秦人于温。天王狩于河阳”。是为周天子受晋侯之召避讳,而《左传》则毫不隐讳地直书其事:“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从而很好地反映了春秋初期周天子权威坠地而“政由方伯”的历史实际。因此,若离开了《左传》而单凭《春秋》的记载,人们很难了解历史的真相。刘知幾称《左传》為“实录”,说它使“善恶毕彰,真伪尽露”,并有“向使孔经独用,《左传》不作,则当代行事,安得而详者哉”3的感叹,实在是评价《左传》记事求真的至当之论。

二、汉代史学对实录精神的推崇

两汉时期,以司马迁、班固和荀悦为代表的汉代史学,对先秦史官和《春秋》经传的直书传统做了很好的继承,他们分别所作的《史记》《汉书》和《汉纪》成为传统史学崇尚实录的典范之作,班固《汉书》还首次明确提出了“实录”的思想。

西汉司马迁著《史记》,非常重视对历史真相的反映。首先,重视史料收集。司马迁继承孔子文献征实的求真精神,非常重视对文献资料的收集和利用。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司马迁的太史令身份,为其文献资料收集工作提供了很好的便利条件。据《太史公自序》说,太史令司马迁掌管着“史记石室金匮之书”和汉代开国以来百年间的“天下遗文古事”,这些书籍可以说是包括了当时几乎所有的儒家经传、诸子百家之书、史书以及汉代文献。《史记》的撰述参阅了大量的文献资料。如《五帝本纪赞》的“余观《春秋》、《国语》”,《殷本纪赞》的“采于《诗》、《书》”,《三代世表序》的“余读《谍记》,稽其历谱”,《十二诸侯年表序》的“太史公读《春秋历谱谍》”,《六国年表序》的“太史公读《秦记》”,《吴太伯世家赞》的“余读《春秋古文》”,《管晏列传赞》的“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司马穰苴列传赞》的“余读《司马兵法》”,《孟子荀卿列传赞》的“余读《孟子》书”,《商君列传赞》的“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屈原贾生列传赞》的“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郦生陆贾列传》的“余读陆生《新语》书”,《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的“余读高祖功臣”,《惠景间侯者年表序》的“太史公读《列封》”,《儒林列传》的“余读《功令》”,《扁鹊仓公列传》所载仓公所对医案,等等。据张大可统计,“载于《史记》书中的司马迁所见书,总计一○二种,其中六经及训解书二十三种,诸子百家书五十二种,古今历史书及汉室档案二十种,文学书七种。”4除了传世文献资料外,司马迁还通过游历各地,实地调查、收集了大量自然和口碑资料。如《五帝本纪赞》说:“余尝西至空峒,北过逐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周本纪赞》说:“学者皆称周伐纣,居洛邑,综其实不然。武王营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周复都丰、镐。至犬戎败幽王,周乃东徙于洛邑。”《魏世家赞》说:“吾适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沟而灌大梁,三月城坏,王请降,遂灭魏。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淮阴侯列传赞》说:“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项羽本纪赞》说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樊郦滕灌列传》说:“余与他(指樊哙)广通,为言高祖功臣之兴时若此云。”《韩长孺列传赞》说:“余与壶遂定律历,观韩长孺之义,壶遂之深中隐厚。世之言梁多长者,不虚哉!”《游侠列传赞》说:“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此外,《史记》还运用了很多诗歌俚谚、文物图像等材料。对于《史记》取材,后世史家多持肯定态度。如班彪说:“司马迁采《左氏》、《国语》,删《世本》、《战国策》……务以多阅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1班固也说《史记》“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2

其次,重视史料考辨。在司马迁看来,网罗的“旧闻”并不都能当作可信的资料加以使用,还必须要“考之行事”。如《史记》记载传说的五帝之事,便是以孔子的著作和有关文献记载以及自己巡游各地的见闻相验证的。《五帝本纪》云:“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三代本纪”各篇的“太史公曰”,对夏、商帝王的姓氏、大禹葬会稽、周天子是否“居洛邑”等诸多史实问题,都进行了认真考证。这种考辨工作主要涉及对儒家经传的“厥协”和诸子百家材料的“整齐”,同时也涉及民间传说材料的辨正,如《刺客列传》说:“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考辨的主要原则是“折中于夫子”3“考信于六艺”4,但也重视实地调查材料的印证。对于真假难辨的史事,司马迁则按照孔子的做法,“疑者传疑”“疑者厥焉”5。如《老子韩非列传》分辨不清老子和老莱子究竟是两人还是同一人,便持“疑者传疑”的态度,并书二人;《仲尼弟子列传》“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疑者缺焉”。

最后,历史记述“善恶必书”。司马迁反对秦的暴政,《秦始皇本纪》全文载录贾谊的《过秦论》,借此发表自己关于秦朝暴虐而亡的见解。然而,司马迁又能对秦的统一之功给予充分肯定,认为“世异变,成功大”6。指出历史上古圣王得天下靠的是“德”,而秦朝的统一靠的是“力”,二者虽有着高下之分,却都是需要付出长期而艰辛的努力的,都来之不易。所以他说:“秦起襄公,章于文、穆、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7《史记》中关于具体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的“善恶必书”则更是非常普遍。如《项羽本纪》既欣赏项羽豪迈不群的英雄气概,也指出了他残忍好杀、刚愎自用、缺乏政治头脑的人性与政治弱点;《高祖本纪》赞赏刘邦好谋能听,规模宏远,是不可多得的政治家,却又能让我们看到其贪财好色、卑怯自私、不讲诚信的另一面;《武帝本纪》及相关传记给我们描绘了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却也如实指出汉武帝的好大喜功和贪生迷信;《越王勾践世家》肯定勾践忍辱负重,“有禹之余烈”,却对其背信弃义、残害忠良提出批评;等等。

正是因为司马迁致力于求真,《史记》获得实录美誉。早在西汉末年,思想家扬雄就以“实录”相称许:“或问《周官》,曰立事;《左氏》,曰品藻;太史迁,曰实录。”1班固更是称赞《史记》说:“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2班固这番话既是对司马迁的史才和求真精神的肯定,也是对《史记》的实录特征的经典概括:第一,敘事条理清楚,或者说所叙之事的前因后果及经过清楚(“善序事理”);第二,史文明白、质朴而且表述准确(“辨而不华,质而不俚”“文直”);第三,所叙之事真实可靠(“事核”);第四,记事全面客观,做到善恶必书,各从其实(“不虚美,不隐恶”)。而值得注意的是,班固所概括的《史记》这四点实录特征,尤其是“文直”“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等,实际上常被看作实录的基本内涵,并且成为后世史家极力追求的叙事求真的至高境界,《史记》也因此成为“实录”的典范,是传统史学追求实录的标杆。

班固的《汉书》虽以“宣汉”为主旨,却也具有追求实录的精神。首先,重视史料的补充与核实。《汉书》关于汉武帝以前的史实,基本照抄司马迁《史记》,却也做了重要补充。其中有新增加的篇目,如《惠帝纪》以及王陵、吴芮、蒯通、伍被、贾山、东方朔、李陵、苏武等传,特别是《董仲舒传》和《张骞传》的设立意义不同寻常,前者凸显了董仲舒儒学在汉代的历史地位,特别是其中照录的董仲舒的“天人三策”,这是汉代儒学纲领性的文献;后者的设立,则突出了张骞通西域的历史意义。其他补充记述内容的篇目则更多,如在汉初帝王本纪中,补充了大量有关社会经济和重要事件、政令的材料;很多人物传记都补充了不少具体历史史实,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汉书》的民族史撰述,虽然在篇目上由原来《史记》的6篇减为3篇,内容却更为充实,体例也更为整齐。内容的充实表现在各民族史传的史料得到很大程度的补充,如《西南夷传》的史料增加将近一半,《匈奴传》的内容增加五分之三,其结果是不但保存了大量民族史资料,而且也使各民族史的发展脉络更加清晰完整;体例的完整主要体现在《西域传》,它是由《史记》的《大宛列传》改写而来,如果说《大宛列传》由于兼记今天新疆与中亚西亚各国史实,民族史传体例还不够完备的话,那么《西域传》顾名思义,则可以算作为纯粹的民族史传,它记载了今天新疆境内各民族的风土人情,以及汉、匈奴与西域的交流与战争情况,当然也兼记有中亚西亚的历史。对于《史记》所不载的材料,《汉书》在使用时则非常审慎,采用必须有充分证据,否则就予以“阙疑”。如关于“冯商称张汤之先与留侯同祖”,由于“司马迁不言,故阙焉”3。又如汉武帝时期的大臣东方朔以滑稽著称,《史记》本传称“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著之”,言下之意关于东方朔的故事后人多有附会。因此,班固言及东方朔之事颇为留心。经过考证比照,他得出结论:“凡刘向所录朔书具是矣。世所传他事皆非也。”4由此可见,班固对待史料的态度是极其严谨的。

其次,直书不隐,不为汉讳。《汉书》“宣汉”,却不为汉讳。《汉书》记事,对汉代弊政多能如实揭露。如,《食货志》载董仲舒上言,指出汉代土地兼并非常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哀帝纪》说“诸侯王、列侯、公主及吏二千石及豪富民”等“田宅无限”,而百姓却“重困不足”。《贡禹传》指出自汉武帝开始,诸帝“争为奢侈,转转益甚”,宫中之费“不可胜计”,“厩马食粟将万匹”,而百姓却“大饥饿死”“人至相食”。不仅如此,汉武及其后诸帝“取女皆大过度”,而上行则下效,“诸侯妻妾或至数百人,豪富吏民畜歌者至数十人”,导致“内多怨女,外多旷夫”。《景十三王》记载江都易王刘建“专为淫虐”,不仅一贯肆意淫乱且任意草菅人命,“凡杀不辜三十五人”。而广川王刘去也是行为“悖虐”之徒,“凡杀无辜十六人”,且杀人手段极其残忍,“燔烧亨煮,生割剥人”,无所不用其极。班固对“文景盛世”时期的弊政也能不为其讳。如《贾山传》借贾山之口,批评汉文帝居功荒政:“今从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绝天下之望。”《贾谊传》将汉文帝时期的政局比喻作如同寝于未燃之时的积薪之上:“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所录贾谊《陈政事疏》,直言当时的国势已是“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偏以疏举”。文景以宽刑著称,然而班固对这一时期滥施刑法的情况也多有揭露。《路温舒传》借路温舒之口,对景帝时期出现的冤狱情况提出批评:“今治狱吏则不然,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计岁以万计,此仁圣之所以伤也。”这段话将景帝之时用刑之酷暴露无遗。

汉末史家荀悦受汉献帝之诏,改编班固纪传体《汉书》为编年体《汉纪》。该书作为帝王教科书,旨在通过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以为现实政治提供历史借鉴,自然高度重视秉笔直书。《汉纪》的直书,一方面,体现在对盛世清明统治的批评上。如评述西汉前期实行的轻徭薄赋的税收政策——“百一而税”,认为由于豪强富人“占田逾侈”,没有田地的百姓不得不“输其赋太半”,因此,虽然“官家之惠优于三代”,但百姓的负担反而是“酷于亡秦”。1又如评述西汉明君汉文帝的用人政策,《文帝纪》明确指出:“以孝文之明也,本朝之治百僚之贤,而贾谊见逐,张释之十年不见省用,冯唐白首屈于郎署,岂不惜哉!夫以绛侯之忠,公存社稷,而犹见疑,不亦痛乎!”《汉纪》肯定汉武功业,认为其“规恢万世之业,安固后嗣之基……兴事创制,无所不施,先王之风,灿然复存矣”。但对其统治的种种弊端也提出批评:“奢侈无限,穷兵极武,百姓空竭,万民疲敝。当此之时,天下骚动,海内无聊,而孝文之业衰矣。”2“当武帝之世,赋役烦众,民力凋弊,加以好神仙之术,迂诞妖怪之人;四方并集,皆虚而无实,故无形而言者至矣。”3另一方面,更体现在对衰世腐朽统治的揭露上。《汉纪》对西汉后期黑暗统治下正直之臣的为官之难、处境之险做了深刻的揭示。如成帝河平四年(前25年),丞相王商因议水事与大司马、大将军王凤意见不一,而被后者诬陷致死。《成帝纪》借此事做了一番评论,字里行间,对在专制统治下的忠直之臣所遭受的迫害做了淋漓尽致的揭露:他们不被见容于时世,只好隐身深藏以避祸;隐身深藏犹难以自免,又只好佯装愚狂以避祸;甚至死了还有惧怕,只好入海、蹈河而死。荀悦在此对专制制度的残忍做了深刻的揭露,同时寄予了自己对这些正直之士的无限同情。考虑到荀悦“拥戴汉室”的正统政治立场,《汉纪》如此不加避讳地直书汉皇朝统治中的阴暗面,荀悦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的确是难能可贵的。

三、魏晋南北朝隋唐史学求真理念的发展

到了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传统史学的“求真”理念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成为一套较为成熟的求真理论和方法。

首先,重视文献史料的汇集与考辨。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一些史家由于不满前史的史料疏略,因此往往以史注的形式对前史进行史料的补充和考辨,如裴松之的《三国志注》、刘孝标的《世说新语注》、郦道元的《水经注》和李善的《文选注》等即是如此。其中尤其以南朝宋人裴松之《三国志注》最为典型。在《上三国志注表》中,裴松之指出陳寿的《三国志》虽“铨叙可观,事多审正。诚游览之苑囿,近世之嘉史”,但也认为它“失在于略,时有所脱漏”,因此,“奉旨详寻,务在周悉”;在“上搜旧闻,傍摭遗逸”的基础上,对于“其寿所不载,事宜存录者,则罔不毕取以补其阙。或同说一事而辞有乖杂,或出事本异,疑不能判,并皆抄内以备异闻。若乃纰缪显然,言不附理,则随违矫正以惩其妄。其时事当否及寿之小失,颇以愚意有所论辩”4。这里所谓“补其阙”,就是对史料的补充;而“备异闻”“惩其妄”和“有所论辩”,则是对相关史实的存异、存疑和考辨。也正因为如此,裴注不仅保存了三国时期大量重要的文献史料,而且“开补阙体史注之新风,创史注式史学批评之方式”1,体现出强烈的史学求真精神,对传统历史编撰学的发展有深刻的影响。刘孝标注《世说新语》、郦道元注《水经》和李善注《文选》,同样重视对文献史料的广征博引和考辨。《世说新语注》采撷的文献达四百六七十种,其中“经史别传三百余种,诸子百家四十余种,别集廿余种,诗赋杂文七十余种,释道三十余种”2,而“其纠正义庆之纰缪,尤为精核”3。《水经注》所引书达四百三十七种之多,此外还收录了大量汉魏时期的碑刻资料,具有很高的文献史料价值。4李善注《文选》所征引的群书共有二十三类,多达一千六百八十九种。5此外,这一时期的一些史家自注之书同样也重视史料的汇集,如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和王劭的《齐志》等,将一些不宜放在正文中的史料,以小字夹注形式(即子注)放在书中,很好地起到了汇集、补充史料的作用。

实际上,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的史学不仅在实践上重视史料的汇集和考辨,而且对史料汇集与考辨的重要性做了理论解说。南朝梁人刘勰在《文心雕龙·史传》中就认为,历史撰述在“追述”年代久远的历史时“代远多伪”。因此主张“文疑则阙,贵信史也”。也就是说,为了保证史书的可信度,对于那些无法确证的材料,就存而不书或存而不论。刘勰严厉批评那些“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独传”的行为,认为这种不做史料汇集与考辨的行为是“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也”。6唐代刘知幾一方面认为历史撰述要广泛采撷文献史料,认为只有“征求异说,采撷群言”,才能“成一家,传诸不朽”;另一方面,他又对范晔《后汉书》和唐修《晋书》等记载虚妄之事持强烈批评态度,说范晔记载王侨凫履、左慈羊鸣等事是“朱紫不别,秽莫大焉”;而《晋书》载神鬼怪物之事则是“务多为美,聚博为功,虽取说于小人,终见嗤于君子矣”。在他看来,对于广泛采撷来的文献史料,作者应该持谨慎的态度,要“恶道听途说之违理,街谈巷议之损实”“异辞疑事,学者宜善思之”。7

其次,强调史文表述准确恰当。裴松之强烈反对史文表述的“虚妄”,主张历史叙事应做到文实相称,“凡记言之体,当使若出其口。辞胜而违实,固君子所不取,况复不胜而徒长虚妄哉?”8对于当时史书中存在的润色、窜改史事现象,裴松之提出了严厉批评,认为这样做“于失实也,不亦弥远乎!”9刘知幾高度推崇《左传》史文的“烦省合理”10。在他看来,史文表述应该准确恰当,做到“欲简而且详,疏而不漏”11“疏而不遗,俭而无阙”12。既不能“妄载”,也不能“阙书”,妄载就会“苦于椹芜”,阙书就会“伤于简略”。13此外,刘知幾还继承班固的思想,认为历史叙事“当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可也”14。强烈反对“假托古词,翻易今语”以及“虚引古事,妄足庸音”的行为,指责前者是“润色之滥”,后者是“苟矜其学,必辨而非当者”,他认为这些“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的史文表述,是“文非文,史非史,譬夫龟兹造室,杂以汉仪,而刻鹄不成,反类于鹜者也”。1

最后,推崇秉笔直书。刘勰认为,史家写史不能“任情失正”,而应秉持“素心”,效法春秋史官的秉笔直书,以公正的态度“按实而书”,做到“析理居正”,“述远”不“诬矫”,“记近”不“回邪”。2西魏北周的史官柳虬则在总结春秋史官记事笔法的基础上,明确提出了“直笔”的概念:“故南史抗节,表崔杼之罪;董狐书法,明赵盾之愆。是知直笔于朝,其来久矣。”他反对当时“史官密书善恶”的记事制度,认为史官记事应当“皆当朝显言其状,然后付之史阁”,做到“是非明著,得失无隐”3。刘知幾的《史通》一书专辟《直书》篇,并通过《曲笔》《史官建置》等篇目的设立,对直书问题做出了较为系统的理论探讨。其一,刘知幾对历史撰述为何会产生直书与曲笔的原因进行了分析,认为既有社会因素,也有史家个人品质因素。就社会因素来讲,《直书》篇开篇既说:“夫人禀五常,士兼百行,邪正有别,曲直不同。”既然社会上本来就有小人与君子之分,直书与曲笔也就成为一种必然的社会现象。同时修史往往是一种官方行为,能否直书也要取决于统治者的权势和好恶,也就是有政治因素的作用。就史家个人品质因素而言,有些史家之所以能做到直书不隐,是因为这些史家看中气节,能舍身殉名,如《直书》篇所列的历史上南史、董狐、韦昭、崔皓等人既是这类人物。相反,有些人作史是为了阿时媚主,或“假人之美,藉为私惠”,或“诬人之恶,持报己仇”,4这些人写成的史书当然只能是曲史、污史了。其次,刘知幾本人的历史撰述态度非常明确,那就是主张直书,反对曲笔。他从史学的功用角度对此做了阐发。《曲笔》篇说:“盖史之为用,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得失一朝,荣辱千载。”既然历史撰述是一项担负着“彰善瘅恶”使命的神圣的事业,直接关系到历史人物的命运,作为书写历史的史家,当然要秉笔直书,这是史家应有的历史职责。再次,如何直书?刘知幾的回答是“善恶必书,斯为实录”5,言简意赅地表达了他的直书观。为了做到善恶必书,史家应该有一种“烈士殉名,壮夫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为瓦砾长存”6的气概;同时要有“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7的理智。

四、宋元明清史学实证风气的兴盛

宋元明清时期,传统史学的求真在继承汉唐以来的实录、直书思想的基础上有了新的发展,形成了一种较为普遍的重视史实考证的学术风气。在史学崇尚实证风气的影响下,涌现了一大批崇尚实证的史学名著,史学求真理念也得到了重要发展。

首先,宋元的疑古思潮与实证风气的兴起。宋元是理学兴起并逐渐成为官方统治意识形态的时期,理学的发展所带来的人们理性思维能力的提高,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史学求真思想的发展。

欧阳修虽以“知古明道”为治学目的,但却也是宋代疑古思潮中的“先驱、开风气的人物”8。在欧阳修看来,传说之事久远难明,学者治学应该效法孔子,“不穷远以为能,而阙其不知,慎所传以惑世也”9。而对于古书中记载的传说,他主张以儒家经典为依据进行考辨,“经之所书,予所信也;经所不言,予不知也”10。这样一种考证思路,在今天看来,尽管仍然是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有其局限性,但在当时却无疑具有疑古求信的启发意义。在具体的治史实践中,欧阳修还收集并运用金石资料以证史传的“阙缪”,著成《集古录》,体现出其治学的“征实”风格,并从而开启了金石考史的学术路径,对后世产生极大影响。正是欧阳修学术的这种注重“考证”的求真风格,使其所著《新五代史》获得乾嘉考史名家赵翼的“良史”之誉:“欧史博采群言,旁参互证,则真伪见而是非得其真,故所书事实,所纪月日,多有与旧史不合,卷帙虽不及薛史之半,而订正之功倍之,文直事核,所以称良史也。”1

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极为重视对史料的博采与考实。司马光重视“正史”、实录等官修史书材料,同时又能变通,认为“实录、正史未必皆有据,杂史小说未必皆无凭”2,而一切史料去取的唯一依据在于考实。对于《资治通鉴》的博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许之以“网罗宏富,体大思精”。《资治通鉴》的编撰过程,体现了司马光的考实精神。该书编撰经历编写丛目、修撰长编、“笔削”定稿三个阶段,其中丛目的编写,即是将史事按照年月的顺序标明事目,在每一事目下,注明正史、杂史“并诸家传记小说以至诸人文集”中记载该事的篇卷,“但稍与其事相涉者,即注之,过多不害”;而修长编时,则是将“事目下所记该新旧纪志传及杂史小说文集,尽检出一阅”;其中对于事同文异者,“择一明白详备者录之”;对于彼此互有详略者,则在参考各方的基础上“自用文辞修正之”;而对于“彼此年月事迹有相违戾不同者,则请选择一证据分明、情理近于得实者修入正文,余者注于其下”,并说明“所以取此舍彼之意”;若无法考其虚实是非,则两存之。3在此過程中司马光编撰了《通鉴考异》一书,成为我国第一部自著自考专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论说:“修史之家,未有自撰一书,明所以去取之故者,有之,实自光始。”当代学者也认为该书体现了司马光史料工作中对求真的高度自觉,“为后世的史料学工作开了一个好的风气”4。

吴缜是一位具有求真精神而长于考史的北宋史家,他认为一部史书要称得上“信史”,就要做到“必也编次、事实、详略、取舍、褒贬、文采莫不适当,稽诸前人而不谬,传之后世而无疑,粲然如日星之明,符节之合,使后学观之而莫感轻议”。其中,“事实”“褒贬”和“文采”是为史的三要素,而以“事实”最为重要:“史之要有三,一曰事实,二曰褒贬,三曰文采。有是事而如是书,斯为事实。因事实而寓惩劝,斯谓褒贬。事实、褒贬既得矣,必资以文采以行之,夫然后成史。至于事得其实矣,而褒贬、文采则缺焉,虽末能成书,犹不失为史之意;若乃事实不明,而徒以褒贬、文采为事,则是既不成书,而又失为史之意矣。”5正是由于对事实的高度重视,吴缜“生平力学,博通古今,多求前史之误而参订之”6,《新唐书纠缪》和《五代史纂误》就是其考史的两部力作。在吴缜看来,欧阳修和宋祁二人虽都是当世名儒,修撰《新唐书》时也“杂采诸家异说”,但由于二人“各据所闻,商略不同”,《新唐书》“帝纪表志”(欧修)与“列传”(宋修)在事迹的详略和先后方面“不免或有差误”。7这种不盲从学术权威的求真态度值得肯定。

王鸣盛、钱大昕和赵翼,是清代乾嘉考据学背景下涌现出的三位杰出的考史大家,他们的考史著作分别为《十七史商榷》《廿二史考异》和《廿二史札记》,被称为乾嘉三大考史名著。乾嘉考据学是以尊汉求是为旗帜的,从学术研究来讲,其在名物考证、章句注疏、声韵训诂和校勘辑佚等方面,为整理古文献做出了重要贡献;而从学术思想来讲,正是乾嘉漢学的兴起,引领人们对宋学的怀疑之风,才最终导致了宋明空疏理学的衰落。在三大考史家中,王鸣盛和钱大昕都是乾嘉汉学的代表人物,属于吴派主要学者,他们的治学路数都是由经学而入史学;赵翼虽然也属于汉学中人,然治学路数则是由文入史,这也使得赵氏史学的经学气味较淡。正是由于相同的汉学背景,三位史家治史都以考史著称于世,而在考史中,又都以重视正史,肯定正史的史料价值,反对使用正史以外的材料进行考史为共同特点。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其商榷的对象,包括《史记》以来的十七部正史;而所商榷的内容,则如该书自序所言,主要包括“改讹文,补脱文,去衍文,又举其中典制事迹,诠解蒙滞,审核舛驳”。其中的文字校勘是全书的重点,也是王氏擅长的地方。而典章制度的考证,由于旧注仅前四史有,王氏对十七史的系统考证,尤显其史学价值。钱大昕的《廿二史考异》,实为其一生考史之结晶。《廿二史考异序》对该书的编纂历程有一个详细说明:“余弱冠时好乙部(史部)书,通籍以后,尤专斯业,自《史》、《汉》讫《金》、《元》,作者廿有二家,反复校勘,虽寒暑疾疢,未尝少辍,偶有所得,写于别纸。丁亥岁,乞假归里,稍编次之,岁有增益,卷帙滋多。戊戌,设教钟山,讲肆之暇,复加讨论。”从中可见该书成书之不易,用力之勤勉。该书的主要内容,包括文字校勘、典制考释和名物训诂等方面。涉猎正史广博,为该书的考异带来了相当大的困难,诚如自序所言:“廿二家之书,文字繁多,义例纷纠。舆地则今昔异名,侨置殊所;职官则沿革迭代,冗要逐时。欲其条理贯串,了如指掌,良非易事。”尽管如此,钱氏还是以其坚韧的毅力和深厚的考史功底,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赵翼的《廿二史札记》,按照其在自序中的说法,是自己闲暇之时“札记别纸,积久遂多”而成。该书名为二十二史,其实是二十四史,是按照时人的习惯,没有将《旧唐书》和《旧五代史》算入其中。该书考史的方法是“以史证史”,自序说是“就正史纪传表志中,参互校勘”。而所考正史的内容,虽然是以历史事件与人物评论为主,显示其与前二书考史特点的不同,却也依然重视对于各正史史料取舍与史实真伪的考证。其中涉及史料取舍的篇目如《汉书移置史记文》《南史删宋书最多》《薛史全采各朝实录》等;而涉及史实真伪的篇目更多,几乎对各部正史都有举例,都做了考证、辨伪、纠讹和校补等工作。应该说,《廿二史札记》的考史成就,完全可以与前二史相媲美。

综上所述可知,一部中国古代史学发展史,也是史家们不断追求史实之真的历史。尽管在中国古代史学发展的不同时期,史家们追求事实之真的实践程度或有不同,理论方法也有所差异,彰显的特点也并不相同,呈现出不断演变的态势,但这种求真的理念却是一贯到底和矢志不渝的。

[责任编辑 付洪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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