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夏烈察望网络文艺的趋势
2021-06-17房伟
房伟
夏烈是中国网络文艺研究的著名专家,曾拜读过他的一些文章,颇为佩服。一次开会的机会,我收到了他的大作《中国网络文艺的常识与趋势》。说实话,这类书的写作难度很大。越是“常识”的东西,越难以清晰准确的描述,写出大家能满意的结论,比如,“何为网络文艺”“网络文学是否有价值”“如何认识网络文学的文学性”“网络文艺与传统文艺有何关系”这些问题,就是在学术界,也是“吵吵闹闹”了很多年,难以达成共识。而说到“趋势”这个说法,难度更大,这需要综合理论研究、产业政策研究、传播学研究等诸多领域,才能有前瞻性地指出,中国网络文艺发展趋势和问题症候。这个意义而言,夏烈的中国网络文艺研究,应该值得学界重视。
中国网络文艺已发展了数十年,却依然是争议很大的新兴潮流,随之而来的网络文艺研究更是“炮火连天”,这既是学术界和大众文化、国家意识形态与产业导向对这一领域不同定义和外部认知所导致,也取决于“中国网络文艺”新兴学科,本身前所未有的“复杂性”。这也导致中国网络文艺研究现状,是“话题大于研究”“产业大于学术”“热点大于焦点”。我曾戏言,中国网络文艺研究,是一个“火锅式”研究场域。传统大学的学科分类的,中国现当代文学、通俗文学、文艺美学、传播学、社会学、文化产业,甚至横跨到应用学科的大数据研究、数字分析等学科,都参与到这个新兴研究场域,各说各话,彼此间缺乏共识,甚至在“常识”领域,各阶层和不同团体,相互之间的隔阂误会也很多,既缺乏清晰准确的学理建设,更缺乏长久的理论前瞻式预测。结果就是,网络文艺研究学术会议,都是几路人马大杂烩,“炒来炒去”,这一桌菜也难以炖熟,更遑论做出别致的“美味”。究其根底,网络文艺研究,实际挑战了现有大学的学科设置,更迫切地提出“跨界融合”的吁求。
传统文科学术研究,讲究精耕细作,数十年坐冷板凳,自己的园地,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一个人老死于一个山头,结果的问题,就是周作人所言“专门家多悖”,眼界越来越狭隘。网络文艺研究出现之前,文科学术已遭遇了这样的危机。然而,中国长达数千年的学脉之中,早就有“通人”传统,比如,五四一代学者,很多人具有通人气质,鲁迅、郭沫若、钱锺书等,都是兼跨几个领域的,具有杂学意味的学者,我们所执着的专业岗位,其实不过近百年才在中国出现的,现代大学专业意识形态的产物。可是,通人也不容易,这也是所谓“博识家多妄”,搞不好没成“通人”,反而成了“野狐禅”。所以,学界中人,大多也老老实实,专心种自己的地,心无旁骛,也就和时代越来越远。这也导致了有限的学术资源之中惨烈的厮杀和无聊的门户之见。我曾碰到一位研究宋代城市文化的历史学者,就因为将学术兴趣转移到了唐代,就受到了别人的质疑与攻击。
网络文艺的出现,其意义不仅在于文艺传播媒介的改变,引发的艺术形态的转变,更在于,媒介转变汇集了多种知识体系,在广泛的跨界与融合的基础上,出现了全新研究命题。这里包含研究方法的革命,也包含文艺意识和文艺价值、文艺审美等多方面跨界融合,这也是我们实现新文艺形态革命的重要契机。可是,现代大学研究的利益机制和知识生产机制面前,真正能实现这种跨界融合的学者,少之又少,甚至有这种强烈意愿的学者,更是少之又少。大家还是按着“高层次论文——高层次项目——高层次获奖”的套路,心安理得地获得体制内学术好处,缺乏挑战这种秩序的意志力。但研究的最大乐趣,还在于追求真理,探索未知,穷究未知之规律和秘密。当代文学研究要搞好,特别是在当代网络文化语境之中,既要有专业的钻研精神,精益求精,务求精深细致,也要有杂学精神,既不以专家的偏狭对待新事物,不厚古薄今,不将学科边界变为阻挡追求真理的壁垒。
夏烈的《中国网络文艺的常识与趋势》,在沟通学界、官方、产业与大众方面,做出了有益尝试,语言简练干净,准确凝练,说理晓畅。作为一名大学教授,夏烈的身份和经历,在学院派体制之中,是非常独特的。他曾在文联部门和文学刊物工作,也曾亲身经历网络文学新媒介的崛起,而在文学出版和文学策划等领域,他也多有涉足,身兼多项政府文化决策顾问之职,而今又在高校进行学术研究与教学工作。这种多方面的跨界与融合的历练,也造就了夏烈非常开阔的学术视野和一般学者难以企及的“现实敏锐性”。微信、微博、抖音、豆瓣、直播、电竞,这些大众耳熟能详的领域,夏烈都能清晰准确地描述它们的媒介传播特质,及其间带来的种种机遇和问题。即便是在短视频形式之中,他也并没有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的恐惧,对碎片化艺术生存的抵制,而是敏锐看到了新兴事物所蕴含的巨大艺术动能和未来可能性。他甚至展望,将短视频艺术与全息技术结合,用于未来的文学教育。由此,我看到了一个“灵活通达”的学人形象。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的批评,在中国的后发文化语境中,既给了我们应对文化市场经济的有力理论武器,也暗合中国千百年来文人化知识分子的“中古”心态,道德拯救意识、帝王师心态,文化垄断的贵族自傲,而如何正视大众文化需求(即胡适说的浅人社会的诉求),进而促使之成为一种影响社会发展,反映大众呼声的“真文学”“活文学”,我想这才是当下中国网络文艺研究者的迫切任务之一。
夏烈的一个核心观点,即在于文艺形态的雅俗之变,都有一个从低级向高级,从大众形态向精英形态的转移。低级形态更能符合大众口味,而在新的媒介平台之中,目前的低级文类,蕴含着巨大的文艺革命动能,更能展示新的艺术民主和自由。他对网络文艺的一个重要期待,也在于如何利用批评的介入性,促进这种文艺形式,变成更有效与更高级的“文类”。雅俗之变,更类似于一种人类文艺心理的“钟摆定律”,而由“俗”变“雅”,是文类上升的必然路径,由“俗”变“雅”的过程,反映了精英场域对大众的情感和想象方式的象征能力的汲取和提升。网络文学,实际是晚清以来,第四次重大的雅俗之变。第一次发生于“晚清新小说”的兴盛,第二次发生于二三十年代通俗小说的大发展,第三次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从港台开始的华语通俗文学的繁荣,最近的一次,则是21世纪初开始的大陆网络文艺。乐府之于拟乐府,话本之于拟话本,弹词之于拟弹词,都意味着文人吸取民间大地的养料,学习民间的形式与体裁而脱胎的品种。知识精英文学崇尚永恒,而大众通俗文学祈盼流通。雅俗之变,虽有古今之别,但在当代,似乎又钟摆一般,在五四新文学与网络文学之间,形成了新的雅俗之争。而这种雅俗之争,在现代文学以来,持续表现为新文学/通俗之争,这种“通俗”,大部分来自港台,大陆类型文學并不成气候,要到网络媒介转换的刺激之时,各种类型文类才能获得大发展。
夏烈对于雅俗之变的敏锐把握与理论前瞻性,令人佩服。他进而提出四个观点,即网络文艺是中国文艺发展的新方向,是中国文化产业的新支柱,是青少年思想道德教育的新阵地,是国家意识形态塑造的新契机。他认为,类型文学的“后发机遇”,知识产权的宽松,70后与80后的“媒介机遇”,是中国网文兴盛的三个成因。他仔细梳理了网络文学发展的几个阶段,及出现的不同网络文学形式,不同代际在接受网络文学时的接受特质。他通过《甄嬛传》与《芈月传》的产业策划的真实案例,分析影视强势媒体对网文的发展的作用,IP概念对多媒介的融合。在文化产业方面,他提出利用网络文艺,如何实现弯道超车的问题。他分析了网络文学的资本化过程之中,网文的资本吸纳能力的变化,在整合游戏动漫与影视等优势文化资本产业方面的发展,特别是和传统文学相比,网文利用新媒介的內在产业轨迹,这都给我们认识网络文艺,提供了很多启发。
就国家意识形态塑造上,夏烈在沟通官方、大众文化方面的工作也很有益处。比如,他会向文艺工作管理层介绍,基,宅,腐,萌,佛系,精日,丧文化等概念的内涵及形成的语境特征。网络文学“走出去”的方面,他也有着广泛的了解和介入,比如,他熟悉北美,俄罗斯和欧洲的中国网络文学翻译网站。他结合习总书记的文艺座谈会讲话,《中共中央关于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意见》等经典文献,提出我们如何利用网络文学优势,塑造核心价值观,打造对外形象,实现国家文化发展战略的问题。他对网络文学发展的浙江模式,以及网文发展20年的变迁和改变,进行了清晰梳理,介绍了文学期刊的传统文学,商业出版的市场文学,网络新媒体文学的“三分天下”之说的形成。
作为一个高校的文学批评从业者,我对夏烈所说的,网络文艺带来的“故事红利”“观念再造”与“想象力重建”等观点,也非常感兴趣。夏烈对于学院派批评的指责非常尖锐:“学院文学批评接近于烦琐、无趣与自我封闭的知识生产”,他分析了网文时代前后文学批评生态的变化,对“职业批评家”与“红包批评”的分析,也令人信服。他也借用毛尖的话,“用写作的方式从事批评”,提出“野生批评”的期待。目前而言,批评观念的再造与批评想象力的重建,更有待于青年批评家的意识转变,以及对高校体制束缚的反思。夏烈的网络文艺批评实践,让我们看到了青年学者可贵的勇气与开阔的视野。
(作者系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