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2021-06-16南移
南移
母亲的两眉中间有颗痦子,能叫痦子,是因为它凸出来,蛮大的。奶奶生前说母亲就像是观音菩萨。父亲说像关牧村,慈眉善目的。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直是凶的,父亲倒是对我宽容的那一个。跟母亲聊些生活琐事,跟父亲才能沟通人生经验。
小学一年级,我不小心把同学的水杯打翻,哭着和母亲说了,记忆中母亲的反应是责备。下午放学后,骑自行车载我到夜市买了个一模一样的水杯,隔天放学时送到学校,母亲和班主任还在办公室谈话时,我和那同学仿佛和好如初。不出半小时,我就又把那个同学的荧光手环弄丢了。母亲刚赔完水杯,又买了相同的手环赔给那女生。我一直搞不明白究竟是不是那同学故意栽赃,只是随之产生的母亲的责怪让我羞愧和自责,并持续我的整个童年。每次犯错后,她眼神中的苛责都像是不可原谅。
母亲从小学习不好。初二骑自行车骨折在家静养了半年,留了级,后来索性不去上学,到舅妈的旅社帮忙。17岁进了药厂工作,每天早上从城西骑自行车到城东,工作是枯燥的,不过那几年的工作是她为数不多的社交场合之一。她回忆起总是很生动地跟我讲着如何培育猴头菌,怎样不小心把手扎伤。后来生下我,母亲就再没上过班。父亲让她相夫教子照顾老人,她便听话地待在家。
家庭主妇的身份和母亲从没脱开干系。父亲说家里的成员要各司其职,我负责好好学习,父亲负责赚钱,母亲要负责好做饭洗衣照顾家庭。团圆饭桌上,姑姑伯伯是客人,母亲永远是吃第二茬饭的人,碰杯的时候,她还在厨房忙着捞饺子。我很讨厌这种地位的不平等。母亲倒没有太多心眼儿,也不懂得逃,抱怨过后,仍是冲锋陷阵的那一个。
母亲长时间被家庭捆绑,家庭成为她生活的全部重心,自闭式的生活让她丧失了社交圈。父亲总说母亲享了一辈子福,只上了五年班就拿到了退休金。她也兴奋地跟我说她终于领到了退休金,言语中颇有炫耀的成分在。我渐渐意识到,她与社会脱轨,早就没有自己的生活,唯一的爱好是快走。搬了新家后,邻居们开始到附近的小公园散步,她也跟着出去。直到现在,除非家里有事,不然下雨天都是要打着伞走上一个小时的。
十几年的圈养让家庭失衡,也让原本应该是制衡的家庭变得倾斜,父亲封闭紧张高压死板的工作氛围蔓延到了家庭,母亲也不再接受新鲜事物,她跟父亲总是一派的,而矛盾的对立方只有我。
我开始探索母亲新的生活方式。工作后,身上有些闲钱,我开始想着带她去见更多的世面,将生活的注意力从我身上拿开。于是带她辗转于演唱会音乐节中,打卡新鲜的事物,至少是她没有经历过的。母亲也十分给我面子,沉醉在其中。事实也证明每一次体验都在刷新她的认知,家庭聚会里提起来有关的话题,她都抢着回答,自豪地说起她去过的演唱会,下面的听众都跟疯了一样地蹦跶。我倒总觉得差了点意思,每次都不太能让她尽兴。
喜欢拍花和穿大红大绿的衣裳是中年妇女的统一行为习惯,母亲也不例外,看到花走不动路,出去旅游一定是搭配得五彩缤纷。去年年休带她去了云南,休假临时批下来,只留给半天时间收拾行李,她着急地不知道拿哪一件衣服好,不停问着我的意见。“这件太厚啦,广东那边很热,别带了。”“这件都多旧的衣服了,拍照能好看吗?”“这个这么花,这怎么穿?”我不耐烦地催促她收拾行李,她紧张得不知所措。最后满满一箱子,一半多是她的衣服。
玩得还算开心,我尽量克制我的脾气,对她的性格表现出无限宽容,但终于还是在最后一天爆发了。
广州连着下了几天的暴雨,我一边吐槽着天气的反复无常,一边担心飞机会不会延误。航班是半夜的,十点飞,十二点到,落地睡五小时,早上六点起床继续上班。从白云山下来后,准备去市区的酒店取行李赶去机场。地铁上人流满满,我一遍遍刷新着彩云天气和机场的显示屏,怕航班延误。终于赶到酒店的同时,也收到了航班取消的短信。
她陪我在酒店的大厅坐着,看着我一个电话接一个,跟单位上下级请假,跟航空公司申诉赔偿,跟同事询问明早从广州回去的动车路线,跟朋友请求帮忙订高铁站附近的酒店。我恨不得四个手机同时开工,母亲在旁边看着我。酒店订好后,我拖着她和行李往过奔去,情绪濒临崩溃,边定位酒店位置,边思考明天的计划。转身一看,她在离我有十多米的位置站立,举着手机拍树上的花。我无可奈何地对她开始吼叫:“别拍了!”气得开始流眼泪。她怕我了,心虚地说“走走走”。
拍照的手机还是三年前给她买的,普通的安卓机,屏幕比一般的手机大。她经常用来看电视剧,也常深夜耍手机玩游戏被我抓包,或被父亲拿来吐槽这样会把眼睛看坏。
开学前想帮母亲把手机换了,先前她总是跑来房间问我手机提示内存不够,让我帮她清理手机。我劝她用我刚淘汰的苹果手机,她抗拒新的事物和新的使用套路。说服多次后,终于同意了。我将通讯录和手机照片软件备份用了一天时间,她只用了半天,就要求换回来。我让她再考虑考虑,这手机内存大,绝不卡顿。她仍坚持自己的想法。无奈只好再换回来,我随意翻看着苹果手机留下的她的通讯录,关于我的电话号码,足足有十个,备注的名字也有不同形式。我发现母亲甚至有些可爱。
母亲微信的头像是一只乖巧的小猫咪。经常会蹦出来的语句也让我十分惊喜,站在阳台上看到三楼厨房案板上的猪肉,我说我也想吃肉,她说那趁他们不注意把那块肉用钩子钓上来。我哈哈笑她。周六去雍和宫祈福,给她发过去了烟雾缭绕的视频,她问我怎么着火了?我跟她解释是在烧香。
这些年母亲愈发善良,开始心疼穷苦的人,看到可怜的人也总会跟我说起,觉察到社会的不公,看到开着蹦蹦车来小区卖醋卖西瓜的人也会跟我念叨,办退休时惧怕公务员的颐指气使,请求下次要我陪她去跟那帮人较量。我好怕母亲也会成为被时代抛弃的人。爷爷葬礼的时候,母亲也哭得很凶,同时理性地要求父亲别把爷爷生前没穿过几次的棉衣烧掉,留下来送给至今仍住在窑洞里的爷爷的弟弟。父亲生前对爷爷尽责尽孝,母亲总打抱不平为什么又要出钱又出力,但每次看到超市有打折的太谷饼,都会十多袋十多袋地买。我知道,母亲又怎么会不理解父亲心意呢?只是心疼父亲。
是什么时候发觉母亲老的呢……是不再询问她“妈,作业写完了,我能看电视吗”的时候?是她和父亲来部队看我,发现她有一小撮白发的时候?是我们之间的谈话氛围逐渐平等轻松的时候?是我看到她的门牙变形松动的时候?是饭桌上的菜放眼望去满是绿色的时候?是与她打视频看我喝可乐非要制止我的时候?还是感受到她的可爱的时候……
晚上十点多,母亲一边抱着平板打游戏,一边用遥控器变换着頻道,电视屏幕停留在了河南台的《武林风》,电视里传出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妈?你什么时候喜欢看拳击了?”“你看这个打得,哎呦呦。”
母亲,一直没变,也一直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