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石
2021-06-16余石
拜石,乡间也称契石,即拜石头为保护神,是古人的一种崇拜。
拜石的日期一般选在除夕夜的前一天。那时家家户户都已做好了过年的准备,祭祖的炮声此起彼伏,村庄、田野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到拜石那天,我们提前相约,一大早就动身。我记得第一次去拜石是我的爷爷带我去的。我那时尚未入学,其他的孩子都已读书了,不需要大人带了。我的爷爷就成了这个儿童团当然的带队人。队伍里我的个子最小,也跟着大家走。当我走累了不肯走的时候,我的爷爷会背起我走,或者抱我坐在他的肩膀上走。那时没有任何车辆,路也无法通车。其中有一段路是海边沙滩。在沙滩上走,沙子软绵绵的,走一步退半步,我的伙伴们走着走着干脆奔跑起来。见此情景,我赶紧从爷爷的背上滑下来,跟着大家跑。互相追逐,你跑我赶,卷起一路沙尘,撒下一路欢笑。
后来我入学读书了,每年的除夕前还得去拜石,还是我爷爷带队。大家一路上嬉笑打闹,跟在我爷爷的后面,爷爷胡子里长满了故事,让大家忘记了走路的辛苦。
“爷爷,新年大家不都是在村庄的庙里围炉(即拜神)吗?为什么我们要跑这么远来拜石?”一个年龄最大的孩子问。
“因为你们契石。”爷爷看着我们,眼睛里充满关爱。“新年来了,你们拜石,契石灵应,会保佑你们长得快,会读书。”
“不就是一座石山吗,又不是什么神仙,会有什么灵应?”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说。
另一个孩子碰一下那个最大的孩子,神秘地说道:“来时我妈教我,拜石不能说傻话,要说吉利话,说吉利话契石才会保佑我们快快长大。”这时,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我至今仍记得,那时,爷爷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我们村有一户人家生了一个孩子,活蹦乱跳的,甚是可爱。刚满周岁,就在新年的除夕夜突然得病,高烧不退,神昏,抽搐。当时方圆几十里都没有医院,又是除夕夜,连江湖郎中都找不到。看来孩子快不行了,一家人束手无策。这种病叫急惊风,若不及时施救,孩子就活不成。这时,孩子他爸突然想起一个江湖郎中曾经教给他的急救办法。只见他将一只碗砸碎,抓起一块碎片,在孩子的额头上划出一道口子,用嘴将其鲜血吸出。又把孩子放进尿桶,脱光衣服,除了头部,将其全身浸在尿里。寒冬腊月人们穿着棉衣还冷,一个孩子泡在冰冷的尿里,作为父母,心痛可想而知,但为了救孩子又不得不这样做。过一阵子,孩子他爸将孩子从尿里抱起来时,孩子奄奄一息,已经不行了。孩子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她揩净孩子的身体,给他穿上新衣服,又把孩子放进摇篮里。死了的孩子是不能留在屋里过年的,孩子的叔伯们全都赶来了。孩子的母亲还抱着一线希望,死活不让将孩子马上处理掉。最后只好将装着孩子的摇篮吊在屋外的茅厕里。孩子的父母在茅厕旁守了一夜,待到天快亮时,孩子他妈去摸一下孩子,感觉到孩子还有体温,似乎还动了一下。孩子他爸一阵惊喜,赶紧把孩子抱回家来。天亮后,一家人四处寻医。
“最后那個孩子被救活了吗?”大家急切地问。
“那孩子大难不死。大年初一天刚泛白,孩子的爷爷就跑来这里契石……”爷爷说着,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但愿他快快长大!”
“这个孩子是谁?”大家异口同声地问。
爷爷不作声,给大家留下了一个悬念。
爷爷给我们讲这个故事,大概是回复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来拜石的疑问吧。可是,从此之后,这个故事铭刻在我的心中。
每次拜石,大家都恨不得快快拜完,因为拜石的最后程序是燃放鞭炮。我的伙伴们最喜爱放鞭炮。可以说伙伴们热衷于拜石就是冲着放鞭炮而来的。放鞭炮对于农家孩子来说是奢侈的玩意儿。那时农村生活困难,即使是新年,非十分必要,家长是不肯掏钱买炮的。聪明的孩子又总是以家长若不多给钱买炮则不肯来为要挟。只有来拜石时才可过这个瘾。有的带来捆炮,有的带排炮,也有带来摔炮的。但在契石面前燃放鞭炮要正儿八经,不可胡来。所以,大家在契石面前只燃放一部分,早已偷偷地藏起一部分,待祭拜完毕后再自由燃放。自由放炮的样式五花八门。本来捆炮是挂在树上燃放的,我的伙伴们却在沙滩上垒起一道长长的沙垄,把炮埋入沙中,点燃后,随着一阵炮响,炸起一道滚滚沙尘。也有的把炮插在牛粪里,把牛粪炸得漫天飞舞,并名其为“牛粪开花”。如果碰上有人路过,这牛粪就会喷射到路人身上。不过,人家也知道这是一群来拜石的顽童,能避则避,如果碰上了,因为是新年,教训两句也就算了。这是童年拜石最深的记忆,也是最大的快乐。
拜完石,日已西斜。这时肚子饿得发慌,祭拜后的祭品被吃个精光在所难免。诸如猪肉、米饭、叶搭饼、年糕之类,这些食品对于当时的农家孩子只有过年时才吃得上。虽然家长要求带回家去再吃,但子在外父命有所不从,饥饿之下,个个狼吞虎咽般一扫而光。哪里顾得上家长的要求呢?尤其有人提议谁都不能带东西回家,以免相互比衬。所以,有的人吃腻了就交换来吃,年纪小的吃不完就分给年纪大的吃,总之,非吃个精光不可。这时,我的爷爷总是不吭声,他看到孩子们狂吃很高兴。他说“能吃才长得快”。他的态度是怂恿孩子们吃光的。由于谁都不带东西回家,又有我爷爷带队,各家也就不吱声了。在那饥荒的年代,能大饱口福是拜石难忘的记忆之一。
过了很久,爷爷的故事还萦绕在我的心里。一个盛夏的夜晚,趁母亲在门口乘凉,我坐到她的跟前,给她复述爷爷的故事,并追问那个孩子是谁。这时,我的母亲不作声,她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流出的眼泪滴在我的脸颊上。她抚摸着我额头上的伤疤问:“你知道你额头上的伤疤是怎么得来的吗?”
“我不知道。”
“你这个伤疤是你的父亲用瓷片划的。爷爷故事里的小孩儿就是你。”母亲说,“你小时候太不听话了!”她仰望着布满繁星的夜空,似乎看到了前方的光明。
微微的晚风吹在我们母子的身上,可我的心里却卷起了翻江倒海的狂涛:我那稚小的生命竟然迷惘于除夕之夜的奈何桥头!除夕之夜,万家守岁的欢乐之夜。可我的父母蹲守在屋外的茅厕旁,那种失子之痛的煎熬是何等的残酷!也许是母爱的急剧呼唤,我才再度回到母亲的怀抱。这时,我搂住母亲的脖子,重重地在她的脸颊上亲上一口,我也流下了眼泪。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平时总是对我说,我是在路上捡来的。由于年纪小,我无法理解母亲的话意。可是,她把我抚养成人不知付出了多少的艰辛和担惊受怕!
这群契爷石的孩子,谁的名字都嵌有一个石字,以示契石。也祈祷孩子能像石头一般坚硬、健壮,如石生、石养、石坚、石毅等。唯有我只是一个石字。我从小对我的名字很不满意,尤其读书后,我的名字太浅显,同学们都懂得余石是剩余的石头的意思。调皮的同学常常不叫我的名字而是称我为剩余的石头。我虽不乐意,但这是自己的名字,只好忍气吞声了。
说来可笑,待到我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时,妻子要我给刚出生的儿子取名,我便毫不犹豫地给儿子取名余磊,妻子不甚满意,她不理解我的用意,“磊”字由三个“石”字组成,既保留了契石的基因,又寄予我的期望。再到后来,我在微信群里的昵称也取名“无才补天”。很多朋友茫茫然,不解其意,但我始终守口如瓶,从不泄露天机。
如今拜石习俗已经作罢了,故乡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使我几乎辨认不出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