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场

吴斌

禾场，与三合院、四合院不同，是没有院墙的外向型空场。它是江汉平原农村每家每户都拥有的一块属于自己的小宅基地。农家人逢年过节宴请乡邻、婚丧嫁娶都在上面搭棚请客。简易的棚子只需要在靠路的一边树两根杆子与屋檐的椽櫊勾连，就能和堂屋相接，擺上十桌八桌。主持人在堂屋上方讲话，既排场又能总揽整个酒局。尽管我们这些小屁孩儿上不了正席，却能端着碗房前屋后地来回穿梭，自由轻快得像屋檐下翻飞的小燕子。

路的另一边是一块与禾场一般大的自留地，青葱翠绿，熏染着庄稼人的日子，瓜果蔬菜滋润着老百姓的生活，像一幅简单美丽的场景图。自留地里种着自家吃的各种蔬菜。萝卜、白菜、莴苣、茼蒿、菜薹、土豆、南瓜、番茄、辣椒、豆角等五花八门，或紫或粉的豌豆花像蹁跹的蝴蝶;茼蒿花像金黄色的菊花;白色细密的土豆花不像南瓜花敞着大嘴大大咧咧，大葱总是想踮起脚做长子给主人留下好印象。

平整宽敞的禾场就像跳方格的小姑娘不慎遗失的一块小手绢，放学的小男孩儿滚铁环时放在门前的书包。有时，我和表弟趴在地上写作业，禾场就像是一张大方桌。用现在的时髦词语比喻，禾场就像一款平板电脑摆放在农家门前。禾场上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鸡毛蒜皮的纠结都记在里面，随时可以移动鼠标点击查看。

禾场是农家的晒场。晒卧单、晒豆瓣酱、晒腊肉腊鱼、晒棉花，也晒日子，一年到头的喜怒哀乐都晒在上面，几代人的酸甜苦辣都洒落在上面。收割上来的黄豆秸秆往禾场上一铺，晒几次太阳后，反复用连枷打，秸秆就和豆子剥离开了。秸秆搭个小垛，一季的柴火和金灿灿的梦就圆了。豆油、豆腐、豆干儿、豆筋、豆棍、豆豉、豆渣、豆饼，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且每一个品种都有多种做法。这就是城里人羡慕的有机食物，地道的农家菜。晒棉花就不一样了，先在禾场上撑起架子，再铺上自家编织的篾席或芦席，将采摘来的籽花在席子上铺展，白花花一片，就像铺天盖地的银子，更像俯瞰蓝天下的白云。捧着棉花，捧着妈妈的温暖，就像捧着冬天的童话。

棉花的生长期在农活儿中最长，从播种到采摘需200天左右。收完棉花扯完棉秆，忙完冬播就可以在禾场上晒太阳了。这时候的太阳也变得柔和清闲。放学后，禾场是我和表弟尽情玩耍的乐园。我们滚铁环、弹玻璃珠、跳方格、打纸板或抱着一条腿对撞，双腿先落地为输。有时候的恶作剧让表弟在大人面前挨训。有一段句子：“糍粑鸡蛋我要吃，鸡蛋糍粑我要吃。”如果快速重复念不出错，我就给他一个玻璃球，但是他总是念错。他为了得到玻璃球，当着大人的面也念念有词，一念快就成“糍蛋……”自然遭大人的训斥。我却躲在旁边偷笑。

禾场就像一本泛着土黄色的书，随便一翻就是一个故事，信口一说就是一段笑话。隔壁三家的婆娘聚在一起可以唱一台戏，叽叽喳喳的，像树上的麻雀老半天不停嘴。张三家的媳妇如何孝顺;李四家的儿子又从外地寄回了多少钱;小砍脑壳的王五不成器，好吃懒做，又把婆娘打跑了;杨家的姑娘怀二胎又生了一个闺女，两口子吵架闹离婚到现在都没有和好;徐家的丫头还没来得及扯脸，就匆匆地过了门，估计是怀上了，上次赶人情喝喜酒只顾打听男方的情况忘了拿礼品。女人喋喋不休地谈论男人，男人嘻嘻哈哈地说女人。轮流坐庄的男人们搬个桌子往禾场中间一放，打牌喝酒，既戏谑一下这个的相好，也调侃一下那个的老婆，当然也会趁酒兴口吐几句脏话骂自己的老婆。乡间的俗话：“一天不说那个×，日头不往西边跑。”

禾场也要翻整。下雨下雪把禾场踩乱了，牛脚窝有了积水，猪狗拱翻了地，坑坑洼洼的就得重新耕整一遍，就像冬播种麦子，用犁耙平整后再用碾子碾结实，期待来年的收获。

现在的禾场和以前大不相同，美丽乡村建设让一排排、一栋栋农民的楼房新居整整齐齐，禾场一家连着一家，全是硬化了的水泥地坪，自留地像浓缩的盆景越来越小。禾场增添了新内涵。节奏明快的健身音乐吓得叽叽喳喳的麻雀躲在远处观望。原来隔壁三家的唱和声消失了，婆娘们饶舌的禾场成了健身的舞台，追求时尚、崇尚美丽、享受健康已不是城里大妈大嫂的专利，择菜的篮子一放，薅草的锄头一搁，就可以尽情地嘣嚓嚓，将田间辛劳的泥土抖落。绿色食品让人垂涎欲滴。进村的客车像城市的公交车一样方便，互联网让百姓足不出户也能满世界跑。李家大爷自言自语地说，我只晓得洗菜淘米，还不晓得淘宝。表弟将郊外的老屋改造，三层的楼房像城市里的别墅。禾场上焕然一新的钢棚内摆放着几张餐桌。他不仅建起了采摘园，瓜果蔬菜应有尽有，还经营“农家乐”。弟妹主厨，土鸭焖藕、土鸡炖粉条、油焖大虾、糍粑鱼、藕带煮小鱼、水煮干子是当家菜。他当采买，打下手的是本村的亲戚。自家种的蔬菜，自家养的鸡鸭，自家的腌菜;灶膛柴火的清新，锅里锅巴的清香，地道的乡土菜，让客人大快朵颐，频繁光顾。客人不仅可以享受饕餮盛宴，还可以打包自产自销的农副产品。靠堂屋的墙壁上，还别出心裁地印着他诙谐幽默的“饮食文化”：生米是如何煮成熟饭的，吃着碗里不要盯着锅里，柴大气不粗，规避干柴遭遇烈火……他把“农家乐”经营得红红火火，每天少则几百元多则近千元的营业额。周边村民办起了小糟坊、磨坊、榨坊，产品供不应求。

那天，我在他家吃完中午饭，饶有兴致地参观他的“别墅”，二楼是三个包房，装修简单，餐桌上有转盘，还有供客人娱乐的自动麻将桌;三楼有间房子像储藏室，不仅存放着各种干货调料，还堆放不少农副产品礼品盒，有焌米茶、腊鱼腊肉、腐乳、鲊胡椒、小磨香油，有的已经包装好了，像随时准备发货似的。我问，买礼品的客人多吗？他说，在城里工作的女儿经常利用闲暇时间帮助他在网上销售。

禾场的变化越来越大，美丽的日子正在迅速地向广袤的乡村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