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县杀手
2021-06-15魏炜
魏炜
光绪三年冬天,一个小伙子走进了沧县府前街望河楼饭庄,也不点菜,让小二喊过了老板。他丢给老板一锭银子,跟老板耳语了几句。老板忽然大声笑道:“你要找杀手?不用遮遮掩掩的,大声问就是了。老少爷们儿,有缺钱的吗?”
小伙子瞬间傻住了。
有几位客人拉开板凳,站起身来,走到小伙子身边。小伙子怯怯地看去,一个个都是虎背熊腰、满脸杀气的,显然都是练家子,也都是心狠手黑的主儿。老板倒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到哪里去?杀什么人?给多少佣金?你都讲清楚。”
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是到山西汾城,杀一个叫田增贵的恶霸,给银一百两。那几个大汉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回座位上接着喝酒。老板叹道:“一百两银子就想买条人命,你也真敢想。不过,城西的甄二中,开价很低,你倒可以找他试试。”小伙子问清了甄二中的住处,就赶过去。
到了地方一看,却是一家医馆,不觉心下一怔。进了门,见一位长者坐在矮凳上,两脚搭着药滚子的把手,一伸一缩,研磨着药船中的草药,手上拿着一本书,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中堂上挂着一块匾,写的正是:救死扶伤。再细致打量那位长者,面容和善安详。这就是一位中医大夫,和杀手有啥关系?但既然来了,不问一句就走,似乎有些不甘心。他就问道:“敢问大叔,甄二中在吗?”
老者放下书,看着他,说道:“我就是。你有啥事?”
小伙子更加瞠目。他苦笑了一下,转身要走。甄二中问道:“你是来寻杀手的吧?”小伙子愕然望去。甄二中叫他过去,坐到自己身边的一个小凳子上。甄二中转过身来,给他号了号脉,笑着说道:“你脉象平稳,不像有疾。是不是跟人打听怎么找杀手来的?”小伙子点头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甄二中就笑:“干这种营生,哪有大喊大叫着找的?人就觉得你有病,支到我这里来给你看病的。”
小伙子这才知道被捉弄了,忙着笑道:“我脑子没病,只是不懂你们的规矩。大叔,你给我讲讲规矩,怎么雇到杀手呢?”甄二中说:“我就是杀手啊。走,我跟你去一趟吧。”小伙子再次惊得目瞪口呆。甄二中已站起身,去收拾行囊了。小伙子暗叹口气,只怪自己太鲁莽,现下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了。
两个人骑着毛驴上了路。
路上,小伙子讲了大致的情形。他叫梁有成,家中排行老二。他爹叫梁明,老实本分,经营着一家粮号,名为梁记,买卖倒也兴隆。年前,梁明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跑到赌庄去和大恶霸田增贵赌钱,输得一塌糊涂,气急败坏,最后押上了粮号,也给输了。回家后,他一病不起。梁有成的大哥梁有方找田增贵去说理,竟被打了出来。梁有成恨透了田增贵,就想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他听说沧县多出杀手,这才特意过来寻的。
甄二中听了,却一直沉默不语。
梁有成看着他,仍是不无担心:“大叔,那田增贵也知道自己坏事做得多,出来进去,都有壮汉护卫。若没点儿真本事,恐怕连他身子都近不了,更甭说刺杀他了。大叔,你可会啥功夫不?露一手给咱看看呗。”
甄二中乜了他一眼,笑道:“你以为杀人只能用功夫吗?”梁有成惊奇地问道:“不用功夫,用啥?”甄二中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却不说破。梁有成又问了他几次,他都不肯说,只得作罢。
从沧县到汾城,路途不近,两个人走了小一个月,这才到了。快进城前,甄二中对梁有成说,杀人可是死罪,他可不想为了挣百十两银子就丢了性命。汾城人都知道田增贵和梁有成是仇家。田增贵一死,人家首先怀疑的就是梁有成,他再和梁有成来往,人家就先想到他头上,他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故而,两个人不要再联系。梁有成一听有理,就点了头。
两个人分别进了城。梁有成回家,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甄二中住进了悦来客栈,没事就背着手,在街上闲逛。
这天上午,他逛到梁记粮号前,驻足而看。田增贵赢走了梁记粮号,却未改名,仍是沿用梁记粮号的招牌,可见这个招牌很有几分人缘的。此时,却见一个富态的中年男人从粮号里走出来,后面跟着两个虎背熊腰的练家子,应当是田增贵了。甄二中和他一错身的工夫,小声说道:“病得可不轻啊!”
田增贵叫住了他:“你说啥?”
甄二中说:“你病的可不轻啊!”
田增贵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很来了几分兴趣,问道:“你倒是说说,我有啥病?”
甄二中不疾不徐地说道:“你隔三岔五地就会死过去,人事不知,过后才会醒过来。若醒不过来,岂不是要到阎王殿上去报到了?”
田增贵一把捏住了甄二中的胳膊,急切地说道:“高人,高人呀!这病啊,我都怕死了。你快给我治治吧。”甄二中说得不错。田增贵最近一直被这病困扰着,轻的时候头晕恶心,重的时候就昏厥过去,人事不知,他真怕这一昏厥就再也醒不来了。可找大夫们看过了,药也吃了不少,却不顶用。甄二中只是微笑不语。田增贵笑道:“快请到我府中去吧!”
甄二中吃饱喝足,就让田增贵在椅子上坐了,他站在田增贵身后,给他拿捏。从尾椎到头顶,足足拿捏了一个时辰,这才罢手,对田增贵道:“你起来感觉一下。”田增贵站起身,顿觉神清气爽,笑道:“好极,好极!”他一把捏住了甄二中的胳膊,说道:“先生就留下给我治病吧。给我治好了病,随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甄二中望了望天,盘算了一下,说他只能住三天。家中尚有急事,不可多耽。田增贵又泄了气。甄二中笑着说:“要治你的病,三天也够了。”他让田增贵給他备下竹篾、宣纸、糨糊、桐油、丝线、盘轴、颜料、画笔等物品。田增贵不知他要做什么,一一记下来,让下人忙着去买。
下午,物品都买齐了。甄二中动手,先用竹篾扎了一个骨架,再蒙上宣纸,又画了鹰的图案,再染上颜料。等颜料干了,又涂上桐油。这边,又盘出一根细绳来。田增贵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忙乎,这时候就惊讶地叫起来:“风筝,你用风筝给我治病!”甄二中点头道:“是了。这就是给你治病的良药!”
风筝扎好,甄二中就带着田增贵去放。但汾城地方,山多平地少,又多树,放不起风筝来。他们出了城,寻了好一阵,才寻到一块平地,那里有人家种的庄稼,却是没树,最适合放风筝。甄二中就教田增贵放风筝。
田增贵也没放过风筝,那风筝摇摇摆摆,低飞几下就扎到地上。甄二中倒是不厌其烦,一遍遍教他。到得傍晚时分,已能放起来了。眼见天色黑了,甄二中收了风筝,说明天再来放。田增贵很高兴,抚着后脖颈子说,就是觉得这里酸啊。
甄二中说:“那就对了。脖颈子酸了,才能治你的晕厥。”田增贵不觉竖起大拇指说:“神医!”
连着三天,甄二中都教田增贵放风筝。田增贵为了治病,倒学得认真。三天下来,已能把风筝放得很好了。说来也怪,病症也减轻了。甄二中又给他留下几副药,叮嘱他道:“你每日吃两副药,再坚持放风筝,那病就逐渐地好了。”田增贵一一记下来。甄二中收拾了行囊,骑上毛驴走了。
甄二中刚一出城,梁有成就从树丛中跳出来,拦住了他,凶巴巴地说道:“我是请你来杀他的,不是请你来给他治病的!人没杀,你却给他治好了病,这就要走了吗?”
甄二中小声说道:“他已着了我的道儿了。不出三天,他必死无疑。我必须要走。不然,他家会怀疑上我。你也不要露面儿。”梁有成半信半疑,只得放开了驴缰绳。
再说田增贵,病症见好,那是尝到了甜头儿,就按甄二中交代的继续治疗下去。每天一早,他都来到城外的那片平地上,放上两个时辰的风筝,再加上吃药,病症越来越轻,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甄二中走后的第三天早上,田增贵正要出门,却见天阴着。一个守护说道,眼看着就要下雨了,还是别去了,莫被雷劈到。田增贵说:“得去。甄先生说了,治这病得坚持,不能半途而废。你们没得这病,不知道这病有多难受。”守护不好再说什么,拿着风筝,跟着田增贵一道出了门。
他们又来到那块空地上,守护架起风筝,田增贵拉起线来。线崩紧了,他喊一声“松”,守护一松手,他再使劲拉线,风筝就迎风而起了。
他正放得兴浓,忽然一阵疾风吹来,天上更是阴云翻滚。守护大声喊道:“主家,咱们回吧,怕是要下大雨了!”田增贵应了一声好,去收风筝。但风大,风筝被吹得更高了,线也更紧,他竟缠不回。
汾城这地方,向来没人放风筝,也没人会做风筝。这个风筝若是坏了,只怕就再也没得放了。田增贵不敢硬来,只得任那风筝在天上飞着,待得风小一点,他就往回收一点,风大了,还得随风放一点。忽然,翻滚的阴云中,打过一道彻天彻地的闪电。田增贵只觉得浑身一酥,只叫了一声“呀”,就倒在地上,昏迷不醒。那风筝,瞬间没了影儿。紧接着,雷声滚滚。守护喊了一声,奔到田增贵身边,却见他已气息全无,忙着背起他,一路回府去了。
田增贵再未醒来。
人们都知道,他是被雷劈死的。
按当地的规矩,停尸三日,就装殓入葬了。
田增贵前脚刚走,他家几个儿子后脚就干起来了。田增贵走得急,并没留下话,几个儿子自然当仁不让,都要当家作主,有的还喊着要分家,人脑子都快打成了狗脑子。
最高兴的当然还是梁有成了。他原先也想过最坏的结果,就是雇来的杀手不小心被逮住了,把他给招了出来,那他也得去蹲监狱,能不能活着出来都两说了。但为了报仇,他是舍得了。现下人们却丝毫没有怀疑到田增贵是被害死的,既然已经入了土,那他和甄二中都是平安的。他又不得不佩服甄二中了。他现在唯一能想的,就是甄二中能掐会算,算准了这两天有雷电,又在风筝上做了手脚,田增贵放风筝时,引着雷电上身,劈死了他。如此杀人于无形,果真是高手啊。
这时,有人敲门。
梁有成开了门,却见甄二中站在门口。他不觉一愣,问道:“你不是回沧县了吗?”
甄二中诡秘地一笑:“事情没办完,我哪能就走了?”
梁有成一愣:“田增贵已死,你的事情就算办完了。还有啥事吗?”
甄二中把梁有成拉到一旁,悄悄问道:“你家的粮号,不想要回来啦?”
梁有成悚然一惊。要回粮号,他可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啊。甄二中胸有成竹地说道:“你或可一试。”
梁有成忙道:“先生快讲。”
甄二中的嘴巴凑到梁有成耳边,小声说:“田增贵并未死停当。你扒了他的坟,就可救出他。”
梁有成急道:“明明他已被雷劈死了,怎么还会活着?”
甄二中狡黠地说道:“人人都看到他去放风筝,却没人知道我给他吃的啥药。若是他活着,那是你幸运。若真是被雷劈死了,那就是天道,你我都不要再提此事。”甄二中讲完,就走了。
梁有成愣了一阵子,也是将信将疑,来到田家祖坟。田增贵的新坟,就在最外边。梁有成看着新坟,又愣了一会儿,然后他就慢慢地扒起坟来。
半个时辰后,坟已扒开,梁有成又奋力撬开了棺材盖,点亮火折,往里看着。却见田增贵轻轻抽了两下鼻子,居然睁开了眼睛。梁有成纵然有些心理准备,可还是给吓了一跳,不觉往后闪去。田增贵见到他,轻声唤道:“贤侄,怎么是你?”
梁有成说道:“我打此路过,听到坟里有声响,就打开来看了。”他过去把田增贵扶出棺材。
田增贵回到家,却见家里一片狼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才说道:“我原以为,多给孩子们留下些财产,他们就会过上好日子。现在看来,留得越多,他们争得越凶,打得越狠呀。若是再留得多了,只怕会争出命来。”
儿子们见他回来,先是吃惊,然后就跪下了。田增贵也不多说,从暗室里拿出梁记粮号的地契,交给梁有成,愧疚地说:“我看中了你家粮号,激着你爹跟我赌,又使了些手段,让你爹越输越大,越输越急,终于把粮号输给了我。回家告訴你爹,老实人就做老实人的营生,千万别想着来啥横财。他要是跟别人赌呀,一样会把粮号给输了!”
梁有成颤抖着接过地契,连连点头,心里倒想:甄二中怎把这些都算到了!他一口气跑回家,把地契递给老爹,他爹“噌”地一下从炕上坐起来,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梁有成又把田增贵的话重复了一遍。他老爹连连点着头说:“不赌了,再也不赌了。走,到咱家粮号去看看!”梁有成说道:“让大哥陪你去吧,我还有个重要的事情要办。”
梁有成找遍了汾城,也没见到甄二中,他才料定甄先生已经走了。他打点行囊,骑上毛驴,又奔着沧县去了。甄先生大恩大德,一句谢谢总是要说的……
(题图/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