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奖状的女孩
2021-06-15李桂芳
李桂芳
一
窗外雪花飘飘洒洒，漫天飞舞。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
作为班主任，和孩子朝夕相处，我早已和他们宛如亲人，要分别一个长长的寒假，还真是舍不得。
“谁呀？请进！”我正收拾东西，门被轻轻敲响了。
虚掩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从门缝里探进来一张瘦削苍白的小脸：“刘老师，我想找您帮帮忙。”
“是李小雨呀，快进来，外面冷着呢。”
李小雨走进门，不停地朝手心呵着热气。
“看你冻得脸都乌青了。”我将炉火捅得旺旺的，陪着李小雨坐在了火炉边。
李小雨用犹豫的眼神看看我，低下头去，欲言又止。
“找我有什么事，尽管说。听说你家离学校挺远的，你还要赶着回家吧？”
李小雨轻轻点点头，沉默片刻，猛地抬头看着我说：“刘老师，我想向您借样东西。”
“说吧，老师一定借给你。”我爽快地说。我想，也许是借回家的路费。听说李小雨家比较困难，可几次叫她来询问，她都没说实情。这次放假前，有好几个学生朝我借回家的车费，她也不例外吧。
李小雨又低下头，半天不吱声。
“是借钱吗？说吧，借多少？”我边说边从兜里掏出钱夹。
她赶紧朝我摆摆手说：“刘老师，我不借钱。”
“那你借什么？”我很疑惑。
她低下头，又沉默了。
“天冷，想借件衣服回家吗？那好，我去取我女儿的衣服，你们个头差不多，应该穿得上。”我笑着说。
李小雨虽然上初中一年级，个头却和我那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差不多，甚至，她显得更瘦小。
“刘老师，也不是衣服，是、是一张奖状。”她抬头看我，声音颤抖着，说完，又立即埋下头。
“奖状？你借什么奖状呢？”我更疑惑了。
“借一张……优秀学生的……奖状。”她低声说。可我还是听清了。
按照学校规定，每学期只能评选全班前20名学生为“优秀学生”，每人一张奖状。可李小雨排在第22名，差一分未能领奖。
“哪里有借奖状的说法？你这孩子，不是老师说你，你自己考试前不努力，还每天中午请假去镇上的姑妈家走亲戚，其他同学呢，在教室里忙着复习，你当然不能得到奖状了。如果大家都想不劳而获，那班风岂不全乱套了吗？”我越说越气，声音不由得大起来。
“刘老师，我知道错了。求求您，请借给我一张奖状好吗？您看，借条我都写好了。”李小雨颤抖着，双手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我。
纸条上写着：
今天借到初一3班一张“优秀学生”奖状，我下学期一定多努力，等挣到奖状了，就还给班级。请刘老师批准。另外，恳请刘老师替我保密。
李小雨
看着李小雨稚拙而又工整的字迹，我真是哭笑不得。
“说吧，为什么一定要借呢？下学期你努力挣一张奖状不就好了吗？”我很好奇。
“刘老师，呜呜呜——我一定要借一张奖状才敢回家，不然，爸爸会打死我的！”李小雨哭得很伤心，眼泪成串地挂在脸颊上。
“你爸爸非得让你挣一张奖状不可吗？”我遇到过不少粗暴的家长，也许李小雨说的是实话。
“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吗？”
“千万别。他没电话，而且他根本不会听您的。求求您啦，刘老师，下学期我一定拼命努力，等挣到‘优秀学生奖状了，就留在班里抵债。”
“那你爸爸不是还要打你吗？”我抓住了她的逻辑漏洞。
“那时候，我还可以挣一张进步奖状呢，只要有一张奖状，我就不会挨打了。”李小雨抬起泪眼，眼神恳切地看着我说。
我知道，有些家长的修养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提高的，为了李小雨的安全，我只得走向书柜，拿出一张崭新的奖状，用毛笔写上：
因为学习成绩突出，李小雨被评为“优秀学生”，特此鼓励。希望再接再厉。
神木中学初一3班班委会
然后，重重盖上我的鲜红私章。
李小雨接过奖状，朝我深深地鞠躬，声音颤抖地说：“谢谢刘老师，祝您寒假快
乐！”然后，破涕为笑。
我往窗外探头一看，漫天雪花里，她已雀跃着穿过了操场，跑到了校门口。
目送李小雨远去的身影，我心里突然涩涩地难受起来。
我决定寒假去家访。
二
依然是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我走在家访的路上。
那是一座莽莽苍苍的大山。
我走在寂靜无声的林间小道上，心里有些发怵。我想，每个周末，李小雨就这样独自回家吗？她该多么孤单和寂寞呀，甚至，还可能遭遇野兽袭击呢。
正想着，突然，从白雪覆盖的灌木丛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野兽在蹿动。我感觉毛骨悚然，几欲转身逃跑。突然，灌木丛里蹿出一个满身雪花的怪物，嗷嗷叫着朝我扑来。我惊恐万状，刚要逃窜，那怪物猛然发出清脆的笑声：“哈哈哈，刘老师，是我，我是李小雨呀！没吓着您吧？”
我定睛一看，竟是满身雪花、戴着白色帽子的李小雨。
“你这孩子，吓死我啦。”我拍拍咚咚狂跳的胸口，拉着她冰冷的小手，一起朝前走去。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专门在这里埋伏，要袭击老师呀？”我笑着刮一下她通红的小鼻子。
“我听同学说的。我每天都在这里等您呢。”李小雨歪着脑袋说。
“每天都来等我呀？”
“也不全是等您，我每天还要砍柴呢。您看，那山坡上都是我砍倒的灌木。奶奶说，等到春暖花开，雪化了，灌木干透了，她就来弄回家做柴火去。”她指指不远处说。
我放眼望去，一些稀稀疏疏的灌木倒伏着，都顶着满身雪花。
“你真能干！”我朝李小雨竖起大拇指，爱怜地摸摸她的脑袋。
翻过高高的山梁，不远处，一座人烟稀少的村庄在皑皑白雪里飘出缕缕炊烟。那些被白雪覆盖的房屋，好像童话里的宫殿。
下山的路很艰难。雪开始融化，踩在上面松软湿滑，一不小心就会跌倒。
李小雨走在前面，边走边用柴刀铲出一个个小小的土窝。我踩着，终于不再湿滑了。
“你真聪明，谁教你的？”
“奶奶教我的。刘老师，您一定慢慢走，千万别滑倒了。看我，屁股都开了花。”她背对我，掀开衣服，露出裤子上的两个大窟窿，说，“今天，我砍柴时，从山坡上滑下去，被荆棘剐的。当时只听见刺啦一声响，我知道准剐花了，果然屁股上开了天窗，咯咯咯——”
李小雨清脆的笑声随着雪花飘飞着，惹得林子里的鸟儿都扑棱棱地飞起，喳喳欢唱着，振翅飞向远方。
快到家时，李小雨突然转身，看着我说：“老师，我想请您帮我保守秘密。”
“什么秘密？”我疑惑不解。
“就是我借奖状的秘密呀，您忘记啦？”
“咋能忘呢？你可是班里第一人。好吧，我答应你！”我笑了笑说。
“谢谢您，刘老师！”李小雨开心地扑上来抱住我说，“刘老师，从小学到现在，您是我第一个敢拥抱的老师。”她微笑着，眨巴着晶亮亮的眼睛，仰头望着我。
“为什么呢？”
“因为您最爱笑，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真好看！”说完，她咯咯咯笑着跑远了。
三
白雪掩映下，李小雨家屋檐下的冰凌，好像钻石般熠熠闪光。
举目一看，这是一排呈“L”形的瓦房，里外四间，外墙泥坯已经斑驳脱落。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推门出来，疑惑地看着我。
李小雨忙介绍说：“奶奶，这是我们刘老师，她来家访啦。来，刘老师，请进屋吧。”李小雨调皮地作出请的手势。
走进那间有些昏暗的屋子，我心里咯噔一下。
李小雨奶奶拉亮了屋里的电灯，灯光微弱，眼前依然一片昏暗。
我环顾四周，真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这是一间厨房，黑黢黢的灶台上，摆放着一些调料瓶和一篮白菜。灶上蒸腾着白色的烟雾。
老奶奶看我四顾的眼神，嗫嚅道：“刘老师，你别笑话，家里穷。我正要做午饭，白菜都洗好了，你就在这里吃午饭吧。”
“笑话啥呢？老人家，我也是在农村长大的，小时候家里也这样。”说着话，只见李小雨已经麻利地搬来一把红色的四脚木凳。她用抹布擦了又擦，嘟着嘴吹去灰尘，然后递给我。
没等我坐稳，她又递来一杯热腾腾的茶水，说：“老师，这是用我今年新采的野菊花泡的茶，您尝尝吧。您先坐着，我看看爸爸去。”说着，她像只敏捷的小猴子，一转身就钻进另一间屋去了。
“唉，刘老师，对不住了，她爸爸是个废人，不能来和你打招呼。”
“废人？怎么回事？李小雨没告诉过我呀！”我很吃惊。
“她爸爸前些年出了车祸，高位截瘫，躺在床上，生活都要人伺候。肇事的司机跑了，只得自己负担，小雨的妈妈也离开了我们。好在有这个好孙女小雨，不然，我这日子早就过不下去啰。”说着，老奶奶抹起泪来。
“奶奶，又怎么啦？”李小雨像只雀子跃进门，看看奶奶又看看我，说，“刘老师您别在意，人老了，就爱那样唠唠叨叨。”说着，她又跃进旁边的屋去了。
“小雨这娃娃呀，怕是老天爷可怜我们，送给我们的开心果呢。”老奶奶说着，又破涕为笑了，“她爸爸犯病了、疼了，她就唱歌，给他按摩，给他讲笑话。你看，这是她给她爸爸织的毛衣。她把人家不要的旧毛衣捡回来，拆了，毛线用水煮过，再织成新毛衣。我身上这两件，也是她织的。别看她人小，可能干了。她还利用课余时间，绣十字绣卖钱呢。”
“奶奶，您又为我打广告了。刘老师，您别听奶奶乱说。在她嘴里呀，我都成齐天大圣啦，无所不能，咯咯咯……”不知何时，李小雨站在了我的身后。
我笑笑，眼里却含着感动的泪。
“奶奶，您和刘老师聊天，我来做饭。炒什么菜呢？对啦，白菜炒粉条，再炒盘豆腐干，大厨师来啦！”李小雨系上围裙，拿起菜刀，咚咚咚地熟练地切着白菜，然后拿着锅铲，麻利地围着灶台忙碌起来。
看她大牌厨师样的架势，我朝她伸出了大拇指。
“奶奶，让刘老师到爸爸屋里去坐吧，别被烟呛着啦。厨房就放心地交给我，保证完成任务！”李小雨举着亮晃晃的锅铲，笑着对奶奶敬了个礼。
“好吧，你个鬼丫头。”奶奶满脸含笑，拉着我去了另一间屋。
四
那间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药水味。屋中間放着小小的柴火盆。柴火正在欢快地燃烧。
墙角的床上，一个满脸胡茬的男子挣扎着坐起来，吃力地欠身对我说：“刘老师，看我这身子，没能来迎接你，对不住啦。”我赶紧上前让他躺下。
坐在火盆旁，我不由得环顾四周：屋子里除了一张床、几把乌黑的凳子，还有一个破旧的衣柜和一张陈旧的书桌。
床对面的墙上，却辉煌无比，那是满墙的奖状。
见我的目光落在奖状上，小雨爸爸笑着说：“那全是小雨挣的。刘老师你看，从幼儿园到现在，每学期，小雨总能挣一张奖状回家。不瞒你说，我已经是个废人，曾经想过轻生。可是，小雨对我说，爸爸，您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我保证每学期都挣奖状回家，保证将来考上大学，当个医生，治好您的病。有孩子这样的话，我咋能不好好活着？”说到最后，小雨爸爸的声音明显哽咽起来。
“你们这样的家庭，国家有哪些救助呢？”
“我们有低保，每人每月都有几百元生活费。小雨的学费一直是减免的。开年呢，根据扶贫政策规定，政府还要给我们修砖房。国家政策好，日子已经很满足了。”
“前些日子，有个企业家要赞助贫困生，让写申请，小雨为什么不写呀？班里的张秋生写了，每年可以领到两千元助学金。小雨……”我很疑惑。
“刘老师，我听说张秋生是个孤儿，只有年迈的爷爷和他相依为命。我不是还有奶奶和爸爸吗？我比他好多了，爸爸您说是吧？”小雨不知何时进屋了，雀跃着走到父亲床前，偎着他的脸，笑着对我说。
小雨父亲点点头说：“刘老师，小雨说得对，我们应该先考虑更加困难的。我们有低保，生活不错了。”
小雨看看父亲的脸，摸摸他的胡茬，笑着说：“爸爸，我又忘记买剃须刀了，害得您都长成猴子脸了。”
“你这孩子，咋说话呢？没啥，下次记得买就是啦。”父亲爱怜地摸摸小雨的脑袋。
我突然觉得，小雨应该在撒谎，父亲对她那么和善，怎么可能打她呢？
顿了顿，小雨父亲说：“刘老师，应该谢谢您，刚上初中一年级，小雨不仅挣回一张奖状，还挣回了五百元奖学金，您对她真好！”
“奖学金？哪里……”我刚想解释，只见小雨拼命朝我眨眼，只得说，“小雨很优秀，那是她应该得的。再说，这孩子这么懂事，是你们家长培养有方啊。”
“主要是老师的功劳，谢谢刘老师！”小雨调皮地偎进我怀里，笑着对我说。
“你看这孩子，对老师也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小雨父亲佯装发怒，却又欣慰地笑了，“这孩子爱笑、爱唱，成绩又这么好，我呢，就有了盼头了！”小雨爸爸抹着眼泪说。
五
从小雨家出来，雪花依然在飘洒，我心里却暖烘烘的。
我搂着小雨瘦削的肩膀，一起走在雪地里。沉默片刻，我忍不住问：“能告诉老师，那五百元奖学金是怎么回事吗？”
“包括借的奖状，那都是我骗爸爸和奶奶的，为了让他们高兴高兴。老师，您得答应替我保密，好吗？”小雨清澈的眼眸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扯扯地疼。
“好，我保证！”
“其实，那就是我期末復习时请假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去学校外面打工挣钱了，没去姑妈家。我害怕您不批我的假，就撒谎了，对不起！”小雨低声说。
我一把将小雨搂进怀里：“傻孩子，你为什么不把困难告诉老师？”我捧起小雨粗糙的小手，爱怜地摩挲着。
“老师，我们家有低保，不算最困难，我不想给您添麻烦。您看，这是我绣的小兔子，送给您家的小妹妹吧。”小雨从怀里掏出一幅小小的刺绣作品。
我含泪接过小雨的礼物，和她依依告别。
六
而今，班里成立了励志助学金，我告诉孩子们：“这是一个爱心企业家出资设立的，专门为了奖励山区家境贫寒但勤奋上进的学生。每人每学期可得一千元，只要你们努力！”
其实，那笔奖学金是用我微薄的工资设立的。
小雨呢，依然爱笑，爱唱歌，还是班里的文娱委员呢。有了那笔奖学金，她的学习愈加勤奋了。自然地，每学期，她总是会为爸爸和奶奶捧回一张奖状去。
她借走的那张奖状呢，早就还给班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