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河畔
2021-06-15虞燕
河畔是在傍晚时分喧哗起来的。阳光已褪去毒辣,迤迤然走到了河对岸,五分之四的河面阴了下来。河面波纹荡漾,一处又一处,或小心翼翼或大摇大摆,小生物们都出来透气了。阿波妈妈、阿云妈妈、小尼姑妈妈等扛着锄头和舀水瓢,拎着铅桶,都从家里走了出来,她们在田埂相遇,说着“番茄比昨天红了很多”或“长豆不过一天就老了”之类的话,走向各自的几畦菜园,认真伺弄起来。她们的菜长得真好,从我这边望过去,河对岸那一大片的绿,簇簇新,翠色仿佛要流进河里,看得眼睛都清凉了。
我在河边钓鱼,钓了好一会儿了。知了的叫声将下午拉得特别漫长,小伙伴们都被大人看住,不准出门,弟弟“呼呼呼”抽了會儿陀螺后,终于偷溜出去摸螺蛳了。我能做什么呀?还是钓鱼吧,谁叫咱家门口就有条河呢。照旧在大石头上坐下,石块被烈日烤得如烙铁,一坐下,屁股热辣辣的,有点心疼我的的确良小花裤,可别烫破了。小铁罐里装了些米饭,午饭时特意留的,将鱼钩从米饭的小“凹槽”处穿进去,让钩尖稍露,而后,鱼竿子被我划个大弧甩了出去,自认为这个动作还是蛮有气势的。有两个别村的大哥哥也经常来钓鱼,其中一个哥哥说,小妹妹钓起鱼来倒有模有样,就是没见鱼上过钩。我心里气恼,嘴上辩道:“那是因为鲫鱼喜欢吃蚯蚓,不喜欢米饭,我钓上过泥鳅哩!”
我怕蚯蚓之类的软体动物,一见着就心里发毛,米饭可爱又可口,为什么就不受鱼的待见?其实,到底是鱼饵问题还是技术问题,谁也不知道,那就暂且怪鱼饵吧。
白色浮子像一串不小心掉入河里的珍珠,静静卧于一株水草旁。浮子是我自己做的,把鸡毛梗剪成一小段一小段,用针穿进鱼线,做成一串。炎阳炙烤下,整条河板滞而委顿,对岸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那些茄子、黄瓜、四季豆、黄豆等跟我一样,顶着酷热,野蛮生长。瞥向左边,是我家的瓠瓜棚,爸爸在河里打下两个桩,再借用河边的石头墙,搭建起个纵横交错的四方形棚架,瓜叶瓦片似地盖上去,像个小凉亭,常有泥鳅、黄鳝、蛇、青蛙到下面乘凉。往右边,有一条特意做出来的小桥,也就一个能下脚的地儿,那是小河最窄处,对岸的人摇摇晃晃过河,再贴着大伯家的墙根走几步,就能到我家的院子,阿波阿云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玩的。
盯浮子盯久了,忍不住打起了哈欠。《说钓》里写道:投食其中,饵钩而下之,蹲而视其浮子,思其动而掣之。可它一动都不动,我根本没机会掣之,实在无聊。好在,傍晚终于热气腾腾地到来了,小孩们如下雨前需出水换气的鱼儿般倾巢而出……
约定俗成似的,总是将小河的归属之战作为开场。地理位置决定立场,两岸的小孩分成了两派,我早就将鱼竿收了起来,准备摇旗“作战”。“小河是我们的,是我们的。”“你们瞎说,明明是我们的,我们的。”阿波、阿云、小尼姑和她姐姐在河那头叫唤,我跟弟弟、小芬,还有堂弟阿舟在这边回应,音调一个比一个拔得高,做出声势浩大的样子,好像哪边声响小河就归哪边一样。翻来覆去就几句话,吵不出花样来,索性一溜儿或蹲或坐于河岸,往对面撩水,我们叫打水仗。刚开始用手推,用脚弹,尽量搅动河水,让水花溅向对面,眼看小胳膊小腿激不起“大浪”, 不知谁先想出来用塑料盆泼水,大伙一致效仿,这下好了,你来我往,愈战愈勇,河水在半空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水柱水花水珠子以各种姿态发散出去,望向对岸的人,不真实得有点奇幻,像隔着大雨天的玻璃窗,偶有两股水流在空中相撞,发出“嘭噗”声,众小孩笑得东倒西歪,泼得更起劲了。
我家屋后是大片的稻田,还有若干自留地,它们的主人总会路经我家院子,顺便将农具和双脚在河里洗干净,邻村的姑娘小媳妇们趁暑气消散,挎着竹篮子来到河埠头洗衣洗菜,老爷爷老奶奶们摇着蒲扇,在岸边踱来踱去,因为耳背,说话跟对山歌似的,扯着嗓子,还拖长了尾音,他们也闷了一天,想找人说话呢。妈妈贴在石头墙上,将棚下的瓠瓜瞅了又瞅,细致得简直像选儿媳妇,而后,挥舞着接绑上木棒的加长镰刀,探到瓜架下,在瓜蒂处来回划。原本正临水顾影的瓜儿,“扑通”“扑通”落了水,还不甘心地在河面上跳了几下,惊得小蛇青蛙等一哄而散。妈妈用捞网或舀水瓢将瓠瓜捞起,装进铅桶,再把铁皮浇水壶灌满水,水呈放射状从喷头出来,浇在鲜灵灵的植蔬上。菜蔬都是妈妈种的,她在石头墙旁边开出了一块地,挤挤挨挨种了一些,量不多,自家吃足够了。
河两岸的大人,各自忙活着,边做活边拉家常,有一搭没一搭,我们的吵闹声好像完全不影响他们。有时候,他们也会指着我们笑:“看看,这条河要被这些皮小人搅翻了。”
小孩们浑身湿漉漉,如果水是武器,那么我们不是被敌人打中的,我们是自己走火的,又撩又泼时,没把对方怎么样,却将自个儿浇个里外透。男孩子干脆脱得只剩裤头,妈妈们捡起他们扔下的衣服,笑骂着野猴子,蹲在河埠头便把衣服洗了。很快,阿波、小尼姑他们“敌方”就从对岸溜到了我军阵营,笑嘻嘻地问:“来不来躲猫猫?”我方欣然应允,顷刻便进入黑白配和剪刀石头布环节,最终输的那个负责找,其余的都躲起来,仿佛刚刚“波澜壮阔”的小河归属权之战从未发生。
躲猫猫得圈好游戏范围,限定于我家、院子和河边这一段,不能过河去躲藏,否则算违规。找的人蒙住眼睛大声数数,数到最后几个数字,故意慢而高声,意思是,你们都好好躲着,我要来找喽!藏进空缸,隐于柴垛后,贴在围墙边,躲进床底,堂弟阿舟别出心裁,挂到了瓠瓜架下,结果,却像瓠瓜那样“扑通”掉进了河里,而瓜棚下还有条赤练蛇正在歇息,他怕蛇,吓得大哭,哭声惊恐,顺着河水传了老远。他爸爸,就是我小叔,把他像捞瓠瓜那样从河里捞了起来,湿哒哒地抱回家。奶奶说,一定是魂灵吓出了,得招招魂灵(就是一种迷信的方式),但阿舟洗了个澡就兴冲冲跑出来了,要求参加下一轮的躲猫猫。
夕阳也玩起了躲猫猫,藏到了山那边,目及之处,遍地清幽,对岸的那一大片蔬菜绿得更深了。大人们收工了,妈妈把两只瓠瓜用捞网一顶,径直到了对岸,而对岸的红色塑料盆也游了过来,盆里豆荚饱满,黄瓜翠嫩,两岸的人常以这种方式分享各自的劳动成果。
我们玩累了,暂时安静下来,弟弟和阿波趴在漂于河面的大泡沫板上,我跟小芬并排坐在岸边,把脚伸进河里,清凉一点一点爬上来,小鱼儿可能对脚丫子好奇,结着队来围观,憨头憨脑的,运气好的话,我掬把水就能掬到一两条,它们并不觉得有危险,在我手心里优哉游哉,心想,那么乖巧的鱼,为什么要狠心钓它们上来呢,以后还是不钓鱼了吧。
晚风捎来了饭菜的香味,大人们拖长了音调唤自家孩子吃饭,此起彼落。对岸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仿佛有谁在天空到河面之间,装上了灰色的纱布门帘。
【作者简介】虞燕,作品散见于《中华文学选刊》 《作品》 《江南》《散文海外版》 《安徽文学》等刊物。有多篇作品收入年度选本和初高中试卷作阅读分析题。获第二届宁波文学奖、第三届“罗峰奖”二等奖、首届师陀小说奖、《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奖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隐形人》《理想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