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电波
2021-06-15金少凡
金少凡
3.大嘴挨打了
马叔儿的药熬完了,他把药锅子从火上端下来,瞟了我们一眼,就进了屋。
院儿里头空了,我跟蔡新国的心也空了,失落地垂着两只手,无可奈何地也进了屋。
这是蔡新国的家。在大嘴家的隔壁。蔡新国的姥姥病了,他爸妈急慌慌地回了老家。屋里头很乱,桌子上,铺板上,满世界都是电线、铜丝、铁片,一屋子的松香焊油味。我们俩把桌子上的零散东西一一扒拉了,把没用的线头、螺丝钉、纸片子归置到一边去,当中间儿就只留下那块焊接了不少零件的木头板。瞧眼木头板,您一准儿就能明白了。那上头有个纸卷,纸卷上缠绕着漆包线,漆包线伸出两个线头来,分别连在特殊的矿石上,矿石上又伸出了线头,分别连着两根线,其中一条线顺着窗户出去,被拉到了房顶上。房顶上跟大嘴家的一样,也有一根竹竿子,竹竿子的顶头上是一个十字架,有铁丝在上头里一圈儿外一圈儿地盘着,跟蜘蛛网似的。另外一根线,则从窗户伸出去,连接在了一根铁钎子上,铁钎子被牢牢地钉入了地下。而木头板上头,还当啷挂着两个线头,那可是专为小喇叭留的,把这两个线头跟小喇叭接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无线电,也就是个矿石收音机。您可别小瞧这模样不怎么样的小玩意儿,它的能耐可大了去了,天空上瞅不见摸不着的无线电波,就能顺着房顶上的那个大“蜘蛛网”传进来,通过那个特殊的矿石,变成声音,从小喇叭里传出来!
可惜的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那个小喇叭,被大嘴抢先一步弄走了。我跟蔡新国做的这个无线电,就还只是个半成品。我俩满心的期盼,都没法实现。
拿着木头板,我跟蔡新国琢磨了好一阵子,觉得只能自个儿做个小喇叭了,要等到关帝庙里再有废旧的电话机,不知道要猴年马月呢。蔡新国叹了口气,没说话,就从抽屉里掏出来一把剪子,把一个罐头盒拿起来,转着圈地瞅了几眼,“咔嚓咔嚓”地铰下一条子来,之后又去厨房取来了磨刀石。我俩开始尝试着在磨刀石上磨那窄条铁皮。它必须得磨得非常薄非常薄,跟纸片一个样,才能用来做小喇叭的震荡片,有了震荡片,小喇叭才能发出声音来。可铁皮太窄太小了,攥不住,捏不牢,没磨几下,铁皮没被磨薄,我俩的手指头已经被磨去了皮,露了鲜肉,血“唰”地就流出来了。
我俩只能作罢。找了块破布把手指頭包扎好,瞅着半成品的无线电,我跟蔡新国的心里,比手指头被磨破了,还要难受。
这时院子里有了响动。一阵自行车铃儿响,想是大嘴妈下班回来了。他妈新买了辆凤头车(很高级的自行车),每回进院子都要把车铃铛按得满山响。
蔡新国准备熬粥,问我在不在他家吃。我正要说不在,只听大嘴妈高喊:“贵才,怎么没拢火啊!散学大半天了,干吗去了?”喊声刚落,还没听见屋里的大嘴回应,就听大嘴妈又急火火地嚷上了,“盆呢?大铜盆呢?你给折腾到哪儿去了?”
听见喊,我跟蔡新国忙跑到窗户前去瞧。只见大嘴手里拿着电烙铁从屋里跑出来,三下两下爬到房顶子上头去,把他家那只大铜盆从木头杆上卸下来,交到了他妈手上。大嘴妈瞅了一眼铜盆,立即就蹦了高:“好不样儿的,你怎么把盆给钻了个眼儿,这盆还能使唤吗?你个败家失业的东西!”说着话,她就低头踅摸,终于找见了一根木头棍子。见自己妈瞪着火辣辣的眼睛,举着棍子要打,大嘴连忙扔了电烙铁,在院子里转着圈地躲。他的样子,让我想起来牟老师教的一个成语:抱头鼠窜。两人一个追一个跑,就转开了磨儿。
屋里的马叔儿见状忙拽开门跑了出来,在两人当间儿拦,末了儿,大嘴妈被马叔儿给截住了,手里的棍子被马叔儿给夺了过去。就在马叔儿把棍子咣当一下扔在地上时,大嘴妈转身冲进了屋子,把大嘴正捣鼓的那些东西,一股脑儿地都兜了出来,马叔儿一把没拽住,大嘴妈就跺着脚出了院子,哗啦一下子,全都倒在了垃圾堆上。大嘴瞧见了,跟被扎了一锥子似的尖叫了起来,他喊:“您不能,不能!那是我好几个月的心血啊!”他妈则恨叨叨地说:“什么破心血,败家失业的心血!往后好兴上课,不准再鼓捣这些不当吃不当喝的玩意儿!”大嘴不死心,要冲出院子去捡,可是他妈又从地上抄起了那根棍子。
大嘴终于还是挨了打。是他爸回来后被打的。他妈把棍子狠狠地抡在了他屁股蛋子上,他杀猪似的好一番号叫。他爸也杀猪似的号叫,仿佛被打的是他自个儿,而不是他儿子。大嘴妈家是旗人(“旗”是清代满族军队和户口的编制。以颜色为号,分别为:镶黄、正黄、镶白、正白、镶红、正红、镶蓝、正蓝八旗。八旗成员统称为“旗人”),旗人家里都很有讲究,很讲礼数和规矩,比方每天洗手洗脸就是其中之一。他家的那个大铜盆,是祖传的宝贝,和铜盆配套的,还有一只大铜水舀子,老大个儿的,把儿溜长,两个物件经过了上百年的摩擦,锃光瓦亮,谁见了都稀罕不已。旗人在大铜盆的使用上最为讲究,那是一个家庭或是一个家族权威的象征:每天早起,必得有辈分最低的女人把盆洗净,倒进去清水,端至辈分最高的男性跟前,等他洗完了手脸,再按照长幼、男女依次洗涮,中途不换水。大嘴把大铜盆给钻了窟窿眼儿,不仅毁坏了祖上留传下来的宝贝,也等于挑战了权威,破坏了规矩。这就又让我想起了牟老师教的另一个成语:犯上作乱。这样一来,他只被打了屁股应该还算是轻的。
在大嘴的号叫声中,我跟蔡新国忙不迭地跑出了院子,在垃圾堆里找到了大嘴妈倒掉的那些东西。细细地捧起来一瞅,嘿,小喇叭在两根电线头上,好好儿的呢!
转身回屋的工夫,猛不丁地见一个人影儿,吓了我们一跳。仔细再瞧,原来马叔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俩跟前。他朝我俩伸出了手,说让我们把那些东西交给他。我俩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有心要给,又舍不得。正迟疑着,可巧儿的,派出所的李叔儿推着自行车朝我们走了过来。
我一瞅见李叔儿,心里不自觉地就开始扑腾。因为在医院里出了一档子事之后,我从心里不乐意再瞅见他。那天我在挂号处的地上捡了十块钱,正在找失主,却有人说我是小偷儿。李叔儿当时正从外头走进来,二话没说,就把我拿着钱的手给攥住了。
李叔儿似乎并没有要找我的意思,他直接走向了马叔儿,说国庆节要到了,外地来京人员要到派出所登记一下,于是马叔儿就跟着李叔儿一块儿去了派出所。我跟蔡新国朝着他的后身说了声“李叔儿,回见您哪”,之后撒丫子就跑走了。
回屋把那些东西放在桌子上仔细一瞧,原来大嘴把矿石的两极给接反了,难怪他的无线电不能响,没有声儿。把那个小喇叭从大嘴的无线电上卸下来,细心地跟我们那个无线电上的线头焊接在一起,然后把它紧紧地贴在了耳朵上。
小喇叭里非常神奇地传来了吱吱啦啦的声音。尽管是噪声,可是我跟蔡新国还是一蹦老高地欢呼了起来。“成了!有信号儿了!太棒了!”蹦了几下,蔡新国忙跑出屋子,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房顶。房顶上立着的那个蜘蛛网似的东西,是个接收天线。蔡新国开始转动天线的方向,一面转一面问我怎么样。
贴着耳朵的小喇叭里,吱吱啦啦的噪声一会儿强一会儿弱,一会儿弱又一会儿强,我指挥着蔡新国左挪,右转,右挪,再左转。忽然,小喇叭安静了下来,一切噪声都停止了。我心里这时咯噔了一下!坏了,没声音了!莫不是出了什么毛病?线圈没缠好?矿石质量有问题?焊点虚化了?正待扔下小喇叭,下手去检查,就在这当口儿上,一阵悦耳的音乐响了起来——嗒嘀嗒,嗒嘀嗒,嗒嘀嘀嗒嗒—— 一阵动听的号角过后,广播员开始说话了:“我是小叮当,工作特别忙,小朋友的事情我都管,我给小朋友们开信箱!”我的老天爷!成了,成了,无线电出声儿了!一股浪潮从心底涌了出来!我忙朝外头喊:“成了,成了!小喇叭开始广播了!”
一直期待着的蔡新国连蹦带跳地从房顶上窜下来,脚崴了一下,也没顾上疼,拐着腿,跑进了屋子。
我们制作的是简易的矿石收音机,由于简易,不需要电源,所以它的音量很小,只有把小喇叭贴在耳朵上才能听得真。我跟蔡新国脸贴着脸,把小喇叭夹在了我俩的耳朵当间儿。
“小朋友们啊,今天我给大家讲瓦特的故事。大家都见过火车吧?嗯,对,有的小朋友说了,孙爷爷,我还乘坐过火车呢。太好了,咱们就来讲讲火车上的蒸汽机——”此刻,孙敬修老爷爷的声音在我俩的耳畔响了起来!
一股子甜水就灌进了我跟蔡新国的心里头,那个美啊,就甭提了,比期末考试得了双百,当着全班的面,受到牟老师的表扬还要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