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日译本的诞生
2021-06-15谢镐阳
摘 要:16世纪明朝成书的名著《西游记》在江户时代传入日本,自小说《西游记》传入日本之后,以首个日译本即和刻本《通俗西游记》为开端,《西游记》故事自近世以来不断地被翻译改编甚至被借鉴进日本的文学作品中,并通过小说和绘本等多种形式为日本民众所熟知。时至今日,《西游记》在日本不断地被翻译和本土化的过程中,已经成为日本文学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本文将以玄奘法师西天取经的故事的传日为起点,以时间顺序概述西游记故事以及《西游记》小说在日本的传播和翻译史。
关键词:日本汉学;《西游记》;翻译史
作者简介:谢镐阳(1996-),男,汉,四川内江人,现居四川成都,西南交通大学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日语语言文学、翻译理论与实践。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8-0-03
一、西游记故事传入日本
1.1 玄奘西行故事的传日
在明代传奇小说《西游记》传入日本之前,唐三藏西天取经的故事被日本人所了解可以追溯到遥远的飞鸟时代。白雉四年(653)作为遣唐使来到中国的日本僧人道昭同新罗僧人圆测和越南僧人大乘灯等人师从于玄奘学习佛法,他们在通过玄奘亲手翻译的梵文佛典学习佛教奥义的同时,毫无疑问也会或多或少知道玄奘西行取经的各种经历以及或真或假的民间故事。道昭回到日本后,以元兴寺为中心,传布法相宗,成为日本法相宗的开山祖师,可以说道昭是最早了解到玄奘西行取经故事的日本人之一。而玄奘在日本国内被人所熟知最早可追溯到奈良朝和平安朝早期,随着天平胜宝五年(753)鉴真成功抵达日本,鉴真所携带的包括玄奘所著《大唐西域记》一本十二卷在内的共四十八部佛教典籍也开始在日本贵族和僧侣阶层中间传阅和抄写。而其中《大唐西域记》在平安时代早期还出现了最早的日译本《西域记传抄》,该书是将《大唐西域记》中的佛教故事单独摘取出来加上日语古训点后作为佛教研究类的书籍来使用的,和作为中国古代重要地理历史文献的《大唐西域记》有重要的区别。
一方面,伴随着奈良和平安朝时期日本佛教的逐渐兴盛,除了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外,以玄奘三藏翻译的大般若经为首的各类佛教经典也被贵族和僧侣争相传抄,如在法隆寺、兴福寺、京都的兴圣寺等都收藏有大量的古写本,可见玄奘的故事在这时就已经在日本各个佛教宗派和贵族社会中广泛流传。而另一方面中日两国在官方层面的文化交流伴随着唐朝的衰败和日本停止遣唐使的派遣而逐渐沉寂,在中国逐渐开始出现并广为流传的唐三藏西天取经的民间传说也很难再流传至日本境内,因此这个时代日本国内关于玄奘的传说还停留在金刚智三藏所绘后被空海带回日本的《释迦十六善神图》和《梁尘密抄》的佛教歌谣这样的宗教领域。
伴随着宋朝的建立,佛教在中国再度盛行。北宋前期,玄奘的顶骨舍利由长安的唐三藏塔迁至南京天禧寺,唐三藏的传说也传播到了江南地区并和杭州灵隐寺的呼猿洞传说相结合发展为新的西天取经故事。这一时期诞生的《新雕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也同样被入宋僧带回了日本。这两本书是在北宋后期将唐朝和五代时期的各种唐三藏传说进行了汇总,并在保证行文一致的前提下进行艺术加工后的文学作品,日本学者磯部彰(2011)认为很可能是由日本僧人明惠上人在南宋的临安或者是泉州购买并携带回国的。不过明惠上人花费高价购买两部名字虽然不同但实际内容一致的取经记和取经诗话并非只是单纯地被书中所描写的西天取经的传奇故事所吸引,而更可能是将这两部书看作是记录了玄奘修行和功绩的传记文献。由于书中出现了平安时代以来日本密教所熟悉的各类密教神的身影,并且这些密教神在暗中保护唐三藏的剧情也恰好符合密教经典的精神内涵,因此即使是像《新雕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这样的虚构故事也被放到了和佛教经典同等的位置,而将玄奘三藏神格化将其视作“神僧”的潮流也随之兴起,各类神僧画也大量涌现了出来。
1.2 《西游记》小说的传日
《西游记》原本传入日本,是在日本的江户时代初期。在德川幕府的红叶山文库书目《御文库目录》<世部>记载的于宽永十六年(1639)以前入库的书籍中就有《全像西游记》的身影,该书实为明代杨闽斋梓行的《鼎镌京本全像西游记》。侍奉德川家康的林罗山也将《西游记》同《八仙传》、《西厢记》、《三国演义》等一起记录在《梅村载笔》的地卷<杂>项中。而和林罗山一样受到德川幕府重用的还有日光山轮王寺的天台宗僧人天海。在现今被称为天海藏的藏书群中大量收集了以明代四大奇书为主的中国白话小说,其中就有三种明版《西游记》,即:日光世德堂本《西游记》、《唐僧西游记》、朱鼎臣本《唐三藏西游传》。而在比睿山的睿山文库中也留存着天海所藏的《唐僧西游记》一本。由此可以推测,天海大僧正很可能也是《西游记》的忠实读者。此外在江户诸藩中也有《西游记》的身影,如德山藩藩主毛利元次的藏书目录『御書物目録』(宝永三年)中就有「伝奇四十種十帙、……、西遊記廿冊」的记录,而据日本学者考证毛利家所藏的《西游记》小说均为《杨东来先生批评西游记》和《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两种版本,明治之后被献给了日本旧宫内省;高崎藩的大河内家则收藏有世德堂本《西游记》和朱鼎臣本《西游记》,这些藏本最终又经孙楷第之手带回了中国。
不仅如此,由于玄奘本身在日本佛教界颇具影响力,与玄奘有关的故事及其各类艺术作品也得到了重视和保护,至今日本不仅拥有《释迦十六善神图》和深沙神像等大量与玄奘有关的佛教绘画,还保存着现今国内早已失传的《玄奘上表记》的孤本,更可见玄奘在日本文化历史中的地位。可以说,玄奘西行取经的故事以及后来的《西游记》小说能够在日本上层阶级中间迅速地传播与日本佛教的巨大影响力有密切的关系。
二、《西游記》日译本的诞生
2.1 《通俗西游记》的诞生
十七世纪初日本进入江户时代之后,商品经济开始逐步发展,新兴町人阶级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他们在追求物质财富和官能享乐的同时也追求精神上的满足。彻底的世俗化成为了这一时期町人文化的最大特征,除了町人阶级内部开始出现像井原西鹤的浮世草纸这样的通俗文学作品外,町人们也把目光转向了包括《西游记》在内的明清通俗小说。借此机会《西游记》(此时还是中文原本)也开始在庶民阶层(城市商人阶层)中间传播开来了。但是,如同严绍璗教授(1987)所说的那样,日本的町人们并不是以直线的形式和中国的通俗小说相互连结的,这中间还存在着作为桥梁的媒介也就是当时十分发达的汉语白话翻译。
从事汉语白话翻译的人员被称为“唐通事”,这是一种在元禄·享保时期中日贸易逐渐发展的背景下率先于长崎地区兴盛起来的职业。在培养这类翻译人员的过程中过去传入日本的用古文言文创作的古典汉籍明显已经不符合需求,于是他们逐渐开始尝试将中国的白话小说作为学习语言的教科书。由此大量的明清白话小说被当作培养“唐通事”的会话教材而得以流入日本民间,例如《商舶载来书目》中就记载有享保九年(1724)「西遊真詮 一部二十本」、宝历八年(1758)「西遊記 一部一套」的进口记录。而这类“唐话学”的兴盛又恰好推动了《西游记》在日本町人阶级的传播,面对町人们日益旺盛的阅读需求,翻译工作也随即开展了起来。
日本现存最早的《西游记》译本是和刻本《通俗西游记》。《通俗西游记》摘译自多个明版《西游记》,共五编三十一卷三十四册,初编译者为西田维则,校对是吉田武然,由京都新屋平次郎于宝历八年(1758)刊行,使用的底本是十分罕见的《西游证道大奇书》。初编刊行后二十六年,石麻吕山人接手了《西游记》的翻译任务,分别于天明四年(1784)和六年(1786)刊行了《通俗西游记》的后编和三编,涵盖了第二十七回到四十七回的内容,而石麻吕山人所采用的底本是十卷本《西游真诠》。四编译者为尾形贞斋,于十三年之后的宽政十一年(1799)刊行,尾形贞斋在四编卷头的<通俗西游记续后编叙>中陈述了自己参加该书的翻译工作的原因是在石麻吕山人之后收到了书林的邀请,而自己使用的底本又是和石麻吕山人的不同的另一版《西游真诠》。《通俗西游记》的五编译者又变为岳亭丘山,刊行于天保二年(1831)。而值得注意的是岳亭丘山在卷首的<附言>中指出他认为孙悟空的形象和《山海经》中的妖怪无支祁有着一定的联系,而这种说法也在民国时期被鲁迅和胡适所证实。换句话说,岳亭丘山的这篇<附言>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日本进行《西游记》研究的滥觞。
《通俗西游记》全书的刊行时间长达七十余年,根据新日本古典籍综合数据库的影印资料可以发现[1],和刻本《通俗西游记》中存在着大量的“返点”和“送假名”的痕迹。“返点”就是用特殊的记号将汉语原文的语序改为日本语法顺序以便阅读一种翻译方法,而“送假名”则负责标注汉字的读音。采用这两种方法翻译出来的“和刻本”则通常被冠以“通俗”的名字,以便让文化水平不高的日本人阅读这样的“和刻本”也能够理解文章的含义。但虽说如此,由于《通俗西游记》的刊行时间过于漫长,而在这期间更有趣更易读的西游记绘本也开始逐步出现,因此《通俗西游记》最终只翻译到六十五回便草草结束,并未在日本民间广泛的传播。
但是作为《西游记》的首个日译本,《通俗西游记》的出现使《西游记》故事终于流传到了民间百姓中间,在日本西游记的翻译史上具有特殊的意义,也对《西游记》在日本的流传并扩大中国通俗文学的影响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2.2 全译本《画本西游全传》
岳亭丘山在翻译《通俗西游记》的同时也开始了《画本西游全传》(《绘本西游记》或《绘本西游全传》)三编(天保六年)和四编(天保八年)的翻译。于文化三年(1806)开始翻译,至天保八年(1837)耗时约三十年译完的全一百回摘要本以《画本西游全传》的译名进行刊行,成为了全译本《西游记》的开端。
以日本关西大学图书馆收藏的文化三年(1806)由沼田屋德兵卫发行的《画本西游全传》初编的影印资料为例[2],该刊本初编封面以“画本西游全传”为标题,右侧印有“水召堂丑卯”字样。之后緊接着有陈元之所作的序,落款为“文化丙寅仲春望 江户曲亭主人书”并附有“马琴”字样印章,后接有主要人物绣像并各附题辞一首。
《画本西游全传》全书分四编各十卷总共四十卷,初编译者为西田维则,二编译者为山珪士信(山田圭藏),作序为远霞陈人,前两编的插画由大原东野和歌川丰广所绘,分别刊于文化三年(1806)和文政十年(1827)。三编、四编的译者和作序均为岳亭丘山,而插画由著名的浮世绘画家葛饰北斋负责,因此画风变得十分富有日本特色,这两编分别刊于天保六年(1835)和八年(1837)。
由于《画本西游全传》中插绘需要占不小的篇幅,所以在创作上是采取了在继续沿用《通俗西游记》部分内容的基础上再对照《西游记》原本进行摘译和补充,最后再配上大量插绘的方法。因此将“绘本”和“和刻本”进行对比可以发现,《画本西游全传》的初编到三编第五卷的内容实际上是《通俗西游记》内容的省略和摘译,而三编的六到十卷则包含了《西游记》中第六十六回至第七十九回内容,四编则包含了第八十回到第一百回的内容。并且由于绘本题材的字数限制而相较于和刻本《通俗西游记》显得更加简洁精炼,但在故事完整性上并未受到任何大的影响。
同时随着江户时代印刷业的发达,以贷本为形式的《通俗西游记》和《绘本西游全传》已经在日本民间普及开来,而易读性强并配有精美插绘的一百回完整版《绘本西游全传》则明显在民众之间更加受到欢迎。例如除了上述沼田屋德兵卫发行的《画本西游全传》外,现存的还有明治十六年(1883)法木书屋出版的《绘本西游全传》、明治二十九年(1896)以《绘本西游记》为书名的帝国文库版以及昭和五年(1930)的修订再版,随后吉川弘文馆在明治四十三年(1910)发行的葵文库本《绘本西游记》,大正二年(1913)以《西游记》为书名发行的国民文库本,大正七年(1918)发行的有朋堂文库版《绘本西游记》,以及昭和十四年(1939)的博文馆文库版本等。可以说自《画本西游全传》初版诞生以来直到昭和年间,复刻或以其为蓝本出版的各种西游记故事层出不穷。而《通俗西游记》,虽然汲古书院曾在1987年发行过《通俗西游记》的影印本,但目前除了日本档案馆的影印资料外在日本各大中古书网站已很难找到江户时代刊行的版本。这也许能从侧面说明《画本西游全传》在日本早期的受欢迎程度,如果说《通俗西游记》首次将西游故事介绍给了日本普通民众,那么《画本西游全传》则将西游故事真正地普及到了日本民间各个角落,甚至时至今日还有日本人认为《绘本西游全传》即是《西游记》。
三、结语
从鉴真带去的《大唐西域记》到首部《西游记》日译本《通俗西游记》的诞生,《西游记》和它的原型故事在日本的受容已历经一千余年,在这段漫长的历史中《西游记》和玄奘西行故事也早已伴随着日本文学的不断发展被解读和吸收,如今已经成为了日本文学乃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从日本民间自江户时代开始一直持续至今的对《西游记》进行的各类改编再创作行为来看,包括《西游记》在内的明清传奇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对日本文学和文化的发展造成了远比在中国还要更为深远的影响。
注释:
[1]新日本古典籍総合データベース.通俗西遊記[OL].https://kotenseki.nijl.ac.jp/biblio/100221003/viewer/3.
[2]新日本古典籍総合データベース.絵本西遊記[OL].https://kotenseki.nijl.ac.jp/biblio/100052313/viewer/2.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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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日本古典籍総合データベース,通俗西遊記[OL].https://kotenseki.nijl.ac.jp/biblio/100221003/viewer/3(2020年10月1日读取).
[4]新日本古典籍総合データベース,絵本西遊記[OL].https://kotenseki.nijl.ac.jp/biblio/100052313/viewer/2(2020年10月1日讀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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