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红学200 年管窥》序

2021-06-15福建欧阳健

名作欣赏 2021年16期

福建 欧阳健

友人高玉海来信说,他昔日的研究生王俊德,撰有论200 年红学史的书稿,望我写几句鼓励或者批评的话。初虽有些迟疑,及闻在山西大学商务学院执教,便欣然应允了。承山西大学文学院青睐,我于2003 年曾去太原工作三年,师生友情甚笃,心际犹留美好回忆。今为山西大学新人成果略尽绵力,是所甘心。

红学,是研究古典名著《红楼梦》的学问,包括文献考证与价值评骘两大板块。前者如本事考证、作者考证、版本考证,后者如认识价值、审美价值、应用价值,皆可置诸红学范畴。红学史,则是梳理归总红学演进的学问,如郭豫适《红楼研究小史稿》(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年版)、韩进廉《红学史稿》(河北人民出版社1981 年版)、刘梦溪《红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 年版)、陈维昭《红学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等,皆有草莱开辟之功,或不免受思维惯性羁绊,稍有不尽人意之处,“重写红学史”的使命,便提上了议事日程。

山西汉子王俊德,2005 年攻读硕士研究生之时,就先后发表了四篇论文,值得注意的有《脂砚斋与〈红楼梦〉的关系》。参加工作以后,他一直关注红学研究,发表了《〈红楼梦〉“甲戌本”晚出考》《论〈红楼梦〉作者曹雪芹考证的无意义》等。这本《红学200 年管窥》(以下简写为《管窥》),则是他多年思考红学的新成果。

就其客观性而言,红学史家们面对的,是同一红学著述与学术论辩;而写出来的红学史,面貌却大有不同。个中的奥秘,乃在材料的取舍各异,抑扬有别。红学史家因何有不同的取舍抑扬?根子则在所持红学史观的差异。

时下通行的红学史观,源头在中文系的教科书。其所教授的红学知识,是以“自传说”为核心,以作者考证和版本考证为支柱的,于是培养出一批确信曹雪芹是曹寅之孙的“天然曹”,与“毫不怀疑脂本是先于程本、接近原著的早期抄本”的“天然脂”。毋庸讳言,王俊德也是从这个体系走出来的;他的可贵之处在于破除迷信,对这些向被视为真理的教义,不甘心从之而不违,而是换一种思路,换一个角度,通过深入研究实践,独立反思,成就了这本克服教科书局限,值得期许的新红学史。

首先,书名的“红学200 年”,就与众不同。照通行红学史观的算法,脂砚斋于乾隆十九年(1754)抄阅再评,红学就已经起步,至今应有267 年。《红学200 年管窥》的角度完全不同:乾隆五十六年(1791)萃文书屋以木活字排版印出,《红楼梦》进入传播阶段,红学方有酝酿的土壤与气候。嘉庆六年(1801)张汝埶评点本和嘉庆十六年(1811)东观阁重刊《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标志着红学的启动,算来恰好210 年。为此,作者郑重声明:“笔者并不认为脂砚斋的评点本是最早的。”可谓不同凡响。

书名“管窥”二字,固有自谦之意,却也道出实情。秦观《李端叔见寄次韵》云:“一斑纵复为管窥,万派终难以蠡测。”其实,任何红学史都要取舍抑扬,都难免“管窥蠡测”,问题在于能否写出自己的新意。《管窥》作者自云:“红学成果浩如烟海,不是笔者所能全面掌握的,笔者既无此远大志向,也无此学识才能。但是,如果选取关键人物、主要观点、主要派别、主要现象,对红学的整个发展过程进行观照的话,不仅可以达到以点带面、管中窥豹的效果,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读者大致了解红学研究的整体面貌。”可见,对各种红学现象、各种红学观点,进行有说服力的分析、阐释与驳难,是本书的显著特点,从中固能看出作者的才气与功力,也难免存有若干仍未摆脱旧有观念的局限。

《管窥》全书分上下两编,上编论旧红学,下编论新红学。应该指出,“旧红学”的提法,是贬义的。须知,古今与新旧、与优劣,并不完全同一。谁都清楚,“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绝不比“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更新、更好,尽管它晚出了三千年。但为了叙述方便,约定俗成使用旧红学、新红学的概念,最好能加上引号。

《管窥》将“旧红学”的内涵,分为评点派、索隐派。作者对评点派给予较高评价,且下了很大爬梳功夫,以为王希廉、张新之、姚燮、陈其泰、哈斯宝、王伯沆、黄小田、蝶芗仙史、云罗山人等人的评点,都有值得充分肯定之处;唯对索隐派,则持基本否定的态度,道是:“这样的研究,与很多当代的考证派一样,都属于浪费时间和精力的徒劳之举。”这仍可看到旧有成见的影子。实际上,评点派、索隐派的分枝,实源于《红楼梦》本事的解读。《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会稽刻石》有曰:“本原事迹,追首高明。”探求事件、人物的原型,属于追索“素材来源”。以题解入手,若问“红楼梦”三字,讲的是睡在“红楼里”做了一个梦,还是做了一个“有关红楼”的梦?“红楼”的寓意又是什么?一个答案是:“红楼”是富贵人家之所居,作者曾经历过繁华旧梦,《红楼梦》是怀念过往而作;一个答案是:“红楼”是“朱楼”,《红楼梦》就是《朱楼梦》。明朝皇帝姓朱,《红楼梦》是“红楼血泪史”。《红楼梦》真真国女子有诗“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将《红楼梦》看作运用“隐语”抒写亡国“隐痛”的“隐书”,不是毫无缘由的。要之,两种答案都视《红楼梦》为小说,所不同的是,评点派侧重于情感内容的阐释与艺术手法的品味,索隐派侧重于时代氛围、民族情感、个人心结的把握,都有进一步探究的空间,自可各自探究而不相悖违。

顾颉刚《红楼梦辨·序》说:“红学研究了近一百年,没有什么成绩,适之先生作了《红楼梦考证》之后,不到一年,就有了这一部系统完备的著作;这并不是前人特别糊涂,我们特别聪颖,只是研究的方法改过来了。”胡适倡导的“新红学”之所以“新”,一是有“新观念”,二是有“新方法”。

“新观念”是什么?就是“大胆假设”《红楼梦》是曹雪芹自传。这个观念,“大胆”在哪里?在背离了以家国为核心、修齐治平同构的传统观念。“名垂青史”,是古人最大的光荣。一个人或以节义,或以文学,或以武功,只有得到家国的承认,方有归属感、尊严感、荣誉感。为某个自然人立传,是国史的专利,所谓“宣付国史馆立传”是也。个人的自我表述,只能是乡贯、户头、三代名衔、家口、年齿、出身履历。连那刻在石上、埋于墓中的墓志铭,也得请他人撰写。自吹自擂为自己立传,是僭越的事,是令人不齿的。晋代的杜预,耽思经籍,博学多通,时誉为“杜武库”。他生前刻石为二碑,纪其勋绩,一沉万山之下,一立岘山之上,曰:“焉知此后不为陵谷乎!”就是想引起后世史官的注意,好为自己立传。陶渊明作《五柳先生传》,曰:“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欧阳修撰《六一居士传》:“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西方文化则以个人为中心,写“我的奋斗”“我的苦闷”“我的爱恨情仇”,视为理所当然,故自传体小说,盛行不衰。胡适拿西方观念“大胆”往《红楼梦》头上套,根本没有好好想一想:自己连曹雪芹生平还没有搞清楚,怎么敢说《红楼梦》是他的自传?况且在中国,再狂的“狂人”,也不会辱骂自己的祖宗,抹黑自己的家族,说出“只有门前一对石狮子是干净的”这样的话来。

《管窥》对于胡适、俞平伯的剖析,在情在理;但囿于流行观念,仍将“新红学”置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列,说:“如果从研究方法的科学性角度而言,考证派提倡通过大量的文献、翔实的资料对小说的作者、主旨、艺术等方面去探讨,完全是正确的。”我相信不过是不经意用的套话。作者当然知道,胡适直到晚年还明确表示:“我只是对考证发生兴趣,对《红楼梦》本身不感兴趣。”用“一切拿证据来”的实用主义,罗列一大堆作家、版本的材料,转移人们对《红楼梦》实体的注意,正是胡适的动机所在,正如断言屈原没有这个人,来转移人们对《离骚》实体的注意一样。

如果说,《管窥》对胡适、俞平伯的评析,尚是前人涉猎过的领域;那么,对于周汝昌、冯其庸的评论,就超过先期红学史的水准了。因为直到当下,对周汝昌、冯其庸的溢美,仍然层见叠出。如有人说“实证与实录之间的相济相生、水乳交融,在周汝昌的红学中达到极境”;颂扬冯其庸为“最负盛名的红学大家”“红学泰斗”“红学巨擘”,更常见于报端。至于他们的负面言行,或观念受到的冲击,则多选择无视,避而不谈。出自质朴、豪爽山西汉子之手的《管窥》,则不虚美,不掩恶,客观公正,秉笔直书,可称继承了“书之有益于褒贬,不书无损于劝诫”的传统史笔。

《管窥》毫不讳言:周汝昌所提倡的“四学”,“除版本学外,其余三种‘学’皆难以成‘学’”,即“不符合逻辑的曹学”“价值极低的脂学”“难以成立的探轶学”。对于冯其庸的定位,作者则讲出让某些人不情愿听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与周汝昌相比,冯其庸先生接触《红楼梦》要晚得多,1954 年到北京后才开始正式接触《红楼梦》。1973 年到1974 年真正进入红学圈,彼时冯先生已经年过半百。应该说,冯氏实际上算是红学界的后起之秀。”作者就其一生致力的三个方面的研究,逐一剖析。

首先,《管窥》认为,冯其庸关于曹雪芹家世考证的七种材料,没有任何关于曹雪芹的记载,其根子在有一个预设的前提:曹雪芹是曹寅家族的成员,而且是《红楼梦》的作者,“如果失去了这个前提,冯氏以上的考证对于《红楼梦》的研究而言就没有任何价值”。《管窥》特别追索了“曹雪芹墓石”的来龙去脉,让局外人看清楚纷繁复杂的内情。《文艺报》2014 年1 月24 日有赵建忠对冯其庸的访谈录《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冯其庸回答曹雪芹卒年的话是:“我现在的认识,认为雪芹确实死于‘壬午除夕’,因为壬午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即已立春。按旧俗,立春以后,已是来年的节气了,也就是已入羊年的节令了。按诗句也就是说,雪芹一碰到羊年,就遭厄运,就遭到了克星而逝世了,这样解释,才符合当时的习俗,才是这句悼诗的本意。”既然立春以后,已经进入羊年的节令,那十二月二十二日八天以后的除夕,不就更是羊年的癸未么?《红楼梦》第九十五回“因讹成实元妃薨逝”叙:“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不正是“曹雪芹墓石”“壬午除夕”最好的反证吗?

其次,关于《红楼梦》版本研究的是与非,《管窥》认为冯氏说“庚辰本保留了脂砚斋等人的不少批语”与“庚辰本遗留的许多残缺的情况”,其实不需要认识,更谈不上是什么研究成果,只要拿本子看一看就能知道。冯其庸坚守“庚辰本”是曹雪芹生前最后一个改定本,是最接近作者亲笔手稿的完整本子,却忘记了自己在《重论庚辰本》中说过的话:“现存的这个庚辰本,并非庚辰原抄本,而是一个过录本,过录的时间,据我的考证,约在乾隆三十三、四年。”他要证明庚辰本的价值,就要以己卯本与曹家的“特殊亲密关系”为中介,但又不得不承认现存己卯本不是“己卯原本”,而是乾隆三十二年(1767)丁亥以后的过录本。既然这样,此后再过录的本子就必在丁亥以后,就绝对不能称作“庚辰本”,哪里还会是曹雪芹生前的最后一个改定本?

最后,也许是看出胡适转移作品内涵的缺陷,冯其庸欲对《红楼梦》思想探索有所突破,从而确立自己红学大家的形象。有鉴于此,《管窥》以两节的篇幅,写“《红楼梦》思想研究的批判”,道:“冯氏这篇文章的题目叫《论〈红楼梦〉的思想》,但是,文章的第四部分又出现了一个同样的标题,这样的标题设计如果放在大学本科的毕业论文中就属于不合学术规范,换言之,如果一个本科生的论文标题与结构设计成这样,在毕业答辩时是很难通过的。”真有点让人忍俊不禁。

作为红学史,《管窥》的创新处在于描摹了红学不正常的生态,批评了不良的学风。一是打击异端,如对周汝昌,“已经不是学术探讨,几乎等同于人身攻击”,“带有情绪化的不实言论,甚至不排除恶意中伤”;二是无底线吹捧,如对冯其庸,“和天空中的星星交相辉映,融为了一体”,“求道之路,腹有书诗气自馥”,“潜心红学,平生可许是知音”,“实证求真,看尽龟兹十万峰”,“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新时期红学研究的定海神针”云云。更可虞的是,攻击周汝昌与吹捧冯其庸,几乎是同一拨人。《管窥》指出:“纵观冯氏的主要研究与其主要观点,本质上并没有与周汝昌老先生有任何区别。比如冯氏一直批判周汝昌的红学观(曹学、脂学、版本学和探轶学),但他自己在红学中所谓的成就不也是这些东西吗?”对于这些不利于红学健康发展的风气,《管窥》作者以老实人、敢讲真话者的姿态,道出了自己的真实情感:“笔者一方面对周老先生的几乎所有的观点都有不同看法,但另一方面,笔者又钦佩其对红学的痴迷与执着。与其他一些红学大家相比较,周老先生要率真、单纯得多,他对《红楼梦》的研究,几乎完全是出于一种热爱,热爱到走火入魔,以至于很多观点都显得偏颇。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否定周汝昌老先生在红学研究史上的影响和地位,也不能否定其渊博的知识与深厚的功力。”《管窥》提倡平和的讨论,旨在弥合门户偏见,杜绝意气之争、断章取义与人身攻击,发扬学术民主,监督权威,窃以为是异常适时的。

后三章的最大特点,是逸出“红学史”的框架,介入了作者自己的立论。有破有立,自是题中应有之义,应该嘉许。其观点颇有涉及鄙见之处,且有同有异。我主编过《明清小说研究》,从不以一己观点取舍稿件,还为与自己商榷的文章做过责编;我在福建师范大学、山西大学教过《红楼梦》,也从不以一己的观点为绝对真理,还给不赞同自己观点的作业打过高分。今读王俊德之书,见奖许愈量,则皱皱眉头;有见教之语,则微微一笑。其说之是非,相信读者自有眼界,故概不置评,以免文字冗长,徒增篇幅。

要之,《红学200 年管窥》对红学各个阶段具有代表性的派别、研究者、学术观点、学术现象的细致阐释、分析、考证,切实,质朴,不讲套话,没有水分,不啻一本红学的入门向导;书中对红学若干偏颇观点进行驳难与修正,做学问,讲道理,有理有据,直截了当,亦有可成为不同见解的红学研究者对话的基础,有助于《红楼梦》研究的开拓与深化,相信是一本有益于广大读者的好书。

“二月二”,龙抬头。阳气上升,大地复苏,草木萌动。200 年后的红学,何去何从,就要看以王俊德为代表的新一代研究者的志向与气度了。

岁在重光赤奋若二月初二,于福州花香园,时年八十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