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代竹枝词看晚清腐败
2021-06-12阙维杭
文_阙维杭
晚清的腐败,在一些诗词中得到充分体现。清代文人竹枝词注重对现实社会的隐含讽刺乃至直面抨击。清人杨静亭在竹枝词集《都门杂咏》中说:“思竹枝取义,必于嬉笑之语,隐寓箴规,游戏之叹,默存讽谏。”托人事而隐喻,状情景而比兴,寓事物而寄情,反映国事民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于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
晚清官绅图享乐、讲派头、摆官谱、耍威风的习气,风靡京城内外各地,大小官员乡绅无不攀比大搞排场,在衣食住行各领域豪奢之风无以复加。京官到衙署办公,皂隶等在门口恭迎,且在前扬声导引。至于出行,文武官员自督抚到知县,外出皆有不同等级仪仗,沿途鸣锣开道、衙役高举“回避”“肃静”和官衔牌、铁链、木棍、乌鞘鞭,仪仗威武的排场繁复而扰民至深。
无名氏《都门竹枝词》之《时尚》一首道:“多多益善是封条,拉扯官衔宋字描。远代旁枝搜刮尽,直将原任溯前朝。”当年官家多在宅门贴上标有官衔和禁人“喧哗”字样、凸显官派官威的“封条”,以壮观瞻,以扬声威。这等讥刺官家排场现象的诗句,在讽喻竹枝词中可读到不少,清诗集《草珠一串》有首竹枝词咏此贴封条“时尚”:“封条处处禁喧哗,小小门楼也宦家。为问何人曾入仕?舍亲始祖作官衙。”《燕京杂咏》另有一首:“居官流寓仕京朝,门示头衔壁上标。待得春秋亲校士,红笺添并两封条。”《增补都门杂咏》也有一首:“每做京员势必添,两条四块甚威严。喧哗禁止偏难止,多半门前壮仰瞻。”
至于一些晚清官员的吃喝玩乐,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京华慷慨竹枝词》有一首写清末北京六国饭店(今北京饭店前身):“海外珍奇费客猜,两洋风味一家开。外朋座上无多少,红顶花翎日日来。”《京华慷慨竹枝词》还有多首抨击时弊,如讽刺“政府大臣”:“天下兴亡在眼中,雍容揖让古贤同。半闲堂上斗蟋蟀,忍令君王泪染红。”嘲“饭局”:“自笑生平为口忙,朝朝事业总荒唐。许多世上辛酸味,都在车尘马足旁。”吾庐孺的竹枝词,讽刺辛辣,文笔大胆,正如其序所言:面对世态炎凉国是非常,寓情谐俗之际,更多“抚膺三叹,慷慨生焉”,则尽情“抒垒块于胸中”,所以他的竹枝词足以警世。
清末民初的何刚德(1855-约1936),清光绪年间长期在吏部供差,任主事,后外放历任江西吉安、建昌、南昌及苏州知府。长期京官、地方官生涯,使他熟谙清朝中枢各部内情,民国后退休撰《春明梦录》一书,以亲历见闻记述户部各库之贪污、浪费与官场种种营私舞弊实况。其中记述“京官廉俸极薄,本无贫富之别”“京官,以翰林为最清苦。编检俸银,每季不过四十五金”,唯盼望三年一放外差(外方做官),则可改善。最优者为学差,也就是派到各省去当学政,“学差三年满,大省分可余三四万金,小亦不过万余金而已。”“次则主考,主考一次可得数千金,最苦如广西,只有九百金。”因此,在京中小官员无不期许外放为官,上下之间、京官与地方官之间,假以各种名堂送礼收礼的索贿行贿之风日盛。
《春明梦录》记载:“道咸以前,外官馈送京官,夏则有冰敬,冬则有炭敬,出京则有别敬。同年同乡于别敬之外,则有团拜项,谓每岁同年同乡有一次团拜也。”所谓“冰敬”“炭敬”“别敬”“团拜”等雅称,皆是相互送礼、利益输送的代名词、潜规则,“京信常通,炭敬常丰”,里外上下互相照应,共同当官发财。晚清思想家冯桂芬著《校邠庐抗议》,也指称“大小京官,莫不仰给于外官之别敬、炭敬、冰敬”。此外还有各种名堂的送礼:瓜敬、年敬、节敬、妆敬(送高官夫人)、笔帕敬、各种喜事的“喜敬”等等,连豪门门房仆人都有“门敬”。
清末权倾朝野的庆亲王奕劻,光是其王府门房收“门敬”银子,每年可得几十万两。光绪年间北洋大臣杨士骧收受诸敬甚多,死后被谥为“文敬”,时人作联讽刺道:“戏文曲文,所以为文;冰敬炭敬,是谓之敬。”上联言其喜听京戏,下联指其好受贿。何刚德书中又说,光绪、宣统年间“公行贿赂,专重权贵……炭敬即馈岁之意,函中不言数目,只以梅花诗八韵十韵或数十韵代之……何等儒雅”,书中记叙一事,有人送涛贝勒(编者注:爱新觉罗·载涛,清末宗室,晚清重要政治人物)银票,信封书“千佛名经”四字,涛贝勒不知所谓,拆开方知是千两银票。
历仕道光、咸丰、同治三朝的张集馨,为官三十余年间,先后在山西、福建、陕西、四川、甘肃、河南、直隶、江西等省任知府、道员、按察使、布政使、署理巡抚等职,他写《道咸宦海见闻录》一书,记述亲历见闻,披露各种充斥官场的腐恶现象。书中写道:“京官俸入甚微,专以咀嚼外官为事。每遇督抚司道进京,邀请宴会,迄无虚日。”京官邀宴外地来京官员,无非就是打那些“别敬”之类的主意;而外官为保官位、求照应、谋升迁、通信息,不能不与京官打交道,送红包是必需的。
道光二十五年(1845),45岁的张集馨出任陕西督粮道,总管当地军事后勤,从“穷翰林”变身“天下道府第一肥缺”,不过此时他竟无钱上任,唯有多方举债借钱以解“别敬”之需,地方官奉派出京或到中央述职离京时要给相关官员送“别敬”之礼,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借此上下打点,以图外放为官顺遂,且期冀在肥缺职位上多捞几笔。张集馨书中记载此番借银两款项:广东洋行9000 两,山西钱庄5000 两,同年好友借款3000两,共计1.7 万两,这些“别敬”红包分送给军机大臣、军机章京、六部尚书、都御吏、侍郎、大九卿、同乡、同年、世好等。
督粮道虽说是肥缺,但各级官员瓜分利润,其实所剩有限,张集馨一年合法收入2000 多两银子(包括薪俸130 两白银、米130斛,加上朝廷发的十数倍于俸禄的养廉银),如果不从别的渠道搜刮,督粮道每年油水差不多也仅6 万两;西安是出入西藏、新疆、甘肃、四川、云南等地的交通要冲,往来官员络绎不绝,够到一定级别的官员到西安后皆由当地官员接待,而张集馨由于经手钱财最多,几乎都由他埋单。张集馨感叹:“大宴会则无月无之,小应酬则无日无之。”每次宴会开支至少花费200 余两白银,宴席上还要戏班助兴,宴毕还需馈赠各地官员来往盘缠,加上还要按时给京官孝敬的“冰敬”“炭敬”等等,各项费用一年总共至少5 万两。
张集馨据称算是良心未泯的官员,不会使各种招数敛财,他当了一年督粮道,除掉上任之际借债支出“别敬”1.7 万两银子,5 万两明面上的各种官场开销,其实还亏了7000 两。即使如此,为了挣够面子和人缘,以图在官场游刃有余,张集馨也只能认了,继续年复一年地“礼尚往来”,才能相安无事。1847 年张集馨任四川按察使,“入京请训”送了1.5 万两“别敬”银;1849 年任贵州布政使时送了1.1万两,1850 年任河南布政使时送了近1.3 万两。他在《道咸宦海见闻录》书中还自述任江西布政使时回京拜访总督,到总督府递送“门敬”红包,却被门房嫌银子“成色不够”而直接丢出去!
在如此名目繁多的“雅贿”恶俗面前,贵为“中兴砥柱”的清代权臣曾国藩也无法免俗。他外放直隶总督时,回京也要致赠多笔“别敬”,他的日记中多次提及与人“核别敬单”“定别仪码”“定分送各单”,写信给儿子曾纪泽时也说:“余送别敬一万四千余金,三江两湖五省全送,但不厚耳。”无可奈何之际,还自叹送礼上万余并非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