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水墨的一百零一种可能
2021-06-11蒯乐昊
蒯乐昊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艺术家的勤奋程度,有时候从朋友圈也能窥见一斑,交游广的展讯发个不停,画画多的作品不断更新。起床早的,清晨六七点,别人还在昏睡,他们的朋友圈已经在开始晨课了,新写的字,新画的画,一张张铺晒出来,水气淋漓,掺不得假,像修行的和尚开始撞钟。陈雨就是这样的。
他因此不喜欢外出做展览,那意味着有好几天的时间要脱离日常绘画的作息,意味着要不停地跟人说话,要熬夜和喝酒。外出到了第四五天,内心就开始不自在,急切地想要回到工作室里去,回到兰花、猫咪和大叠大叠纸张环绕的那个熟悉的场域里去。
他写书法,临魏碑和颜真卿,临《泰山经石峪金刚经》,这部石刻作品被认为是“大字泰斗”,也是汉字刊刻面积最大的作品,传为北齐僧人书法家安道一所作。在佛法被灭度的时代里,经书被焚,僧人被逐,佛像被毁,但信徒们东躲西藏,在山石上刻下难以磨灭的字迹。这方两千多平方米的花岗岩溪床隐蔽在泰山南麓的瀑布之下,等待被后世发现的眼光。书法的传统也像一条隐线,埋伏在所有中国水墨艺术家的深层记忆之中。
陈雨是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的研究生,科班出身,报考的时候,他其实更想学习书法,但是朋友跟他说,如果你学书法,那你就做好饿死的准备。在中国漫长的文人传统之中,书法是一个社交工具,到了今天,连这个工具意义都在逐渐消退。他因此转而学习了油画。
流放,在美院之中
陈雨出生在雷州半岛。雷州天多雷暴,地多红土,虽然身处南方,雷州人却有着北方人的彪悍和野烈的性情。陈雨小学开始画画,作为家中幺儿,他小时候看就读师范的大哥画石膏像,画水粉画,这成了他的启蒙美术,他也学着涂鸦起来。在学校里,他属于顽皮的小孩,成绩不好,但画画却能坐得住。
中专毕业之后,他当了一年美术老师,内心觉得不满足,去考了广美。从广美毕业后又当了七年老师,还是觉得不满足,又去读广美的研究生。
这种在老师和学生之间反复的身份切换,给了他一种独特的边缘感。“我读书的时候比较叛逆,没有按老师的那一套来,有时候甚至对着干,偏偏不那样画,所以在班上总是被忽略,不受重视。可是等我当老师的时候,因为是教中学,你按套路去教学生,是很害人的,千篇一律,没有尊重学生在艺术上的个性,我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不愿意这么做,可是你不按套路去教,学生应付不了高考,我就很厌烦,觉得怎么做都是误人子弟。”
彼特拉克 50cmx40cm 纸本水墨(左)。罗曼·罗兰之二 97cmx76cm 纸本水墨(右)
布尔加科夫 97cmx76cm 纸本水墨(左)。马尔克斯之四 97cmx76cm 纸本水墨(右)
库切 97cmx76cm 纸本水墨(左)。萧伯纳之二 97cmx76cm 纸本水墨(右)
列夫·托尔斯泰 97cmx76cm 纸本水墨(左)。赛林格之一 97cmx76cm 纸本水墨(右)
研究生毕业之后,他就彻底不愿意工作了。
在那段时间,陈雨回到乡土写生,画红土地,那里风景不用刻意寻找,寻常阡陌就可以入画,是高饱和度的神秘景致。雷州自古被称为南蛮之地,历史上是官員贬谪流放处,很多仕途失意的文人曾经在此栖身,比如苏东坡,倒给当地留下一些中原文化传统。这一脉斯文,跟当地的海盗文化杂陈而处,形成了相当独特的风貌。在陈雨的油画布上,雷州独特的红色土壤,就像烧起来了一样。上学时候他一度喜欢后期印象派,喜欢高更、梵高画面上那种野生的力量,那种光线和色彩的感觉也适合,雷州半岛就像他的大溪地和阿尔勒。
“很多朋友说我的画没有美院的习气,其实我在学校里就是一个叛逆的、比较边缘的学生,不太被看好,不受重视,会被忽略,但是我自己感觉我一直在探索和实验。所以同学和老师都觉得我老在变,我也很奇怪,他们为什么那么着急马上寻找到自己的风格,在研究生阶段就要树立个人的辨识度,生怕别人不认得自己,不能一眼认出是谁的作品,这个其实没必要。一确定风格,艺术家就完蛋了,这应该是一个不断寻找的过程,如果这么短时间就能找到,一定有问题。”
文艺的弦外之音
在北京当独立艺术家的日子里,他做了更多不同方向上的尝试,水墨肖像就是其中一种。最早画的诗人,是保罗·策兰,在一团氤氲的水汽里面,策兰梳着大背头,瞪着沉思的大眼睛。他其实之前并未读过策兰的诗,策兰的照片也是一个诗人朋友发给他的,他只是觉得这张脸足够有趣。这一发就不可收拾,越来越多的朋友把自己觉得有意思的知识分子肖像发给他,在文化史的版图上,这些熠熠生辉、让人一眼看见就心生许多文艺联想的Icon式的大脸可太多了:忧郁的伍尔夫、含情脉脉的阿赫玛托娃、下巴跟脖子浑然一体的希区柯克、眼睛像在梦游的卡夫卡、叼烟的加缪……一开始他只是临摹他们的照片,后来进而又去翻他们的书,“后来黄礼孩专门给了我一个大名单,列出了所有他觉得值得画的诗人。”——他的绘画开始跟个人阅读史混合起来。“这是我没想到的,像歪打正着,我就认识了很多翻译家、诗人、小说家,无形之中把我带进去了,一个文化的传统,还有阅读的习惯和趣味,那不是钱能替代的。”
丰子恺与他的猫(左)冰心与她的猫(中)村上春树与他的猫(右)
初到北京,没有画廊,有两到三年的时间,他几乎无法卖画。因为转画水墨,原先买他油画的藏家也认为他没有稳定的成长性。“突然间就什么都卖不动了,水墨也不能卖,油画也不能卖。原来的藏家都认为我疯掉了,我的那些老师、同学也劝我,觉得我完蛋了,他们想不通我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随着他的水墨肖像曝光越来越多,那些认为他画水墨是死路一条的同行们渐渐改变了主意,开始称赞这些作品。他在朋友圈发画,朋友们就愿意买单。他几乎就靠这种“内循环、内消化”,东一张西一张的,支撑起自己的生活。
跟其他当代艺术家不同,陈雨很快积累了一批知识分子和文化人粉丝,书店和文学杂志也常用他的图作封面和海报。他们因为喜欢他画的对象,所以一眼辨认出他在画这些人时,笔墨里隐藏的那种变形、幽默和诗意:本该双目失明的博尔赫斯突然瞪大了眼睛,无数烟云正从他的脑袋里冒出来;戴礼帽的佩索阿是蓝色的,而光头的韩东是黄色的;泰戈尔是漆黑的火山身体上一颗须发皆白的头颅……诸如此类。他擅长用线、用水,枯墨和飞白更是耍得自由,东方笔墨里沉潜的传统,被用来描述一个个经验之外的、国际化的脸庞,好像重新发明了语言。
他画过很多梵高,比梵高自己画过的梵高还多。那些孤独的自画像,因为梵高成为了艺术史上标杆式的存在,而被独立了出来,被后世的艺术爱好者赋予了极多的想象。几乎只要看见那个熟悉的四分之三侧脸,看见那两只神经质的眼睛,观看者就会马上联想到梵高。陈雨画的梵高就建立在这样一种抽象的思维之上,他把梵高从那些梵高式的紧张密集排比线中提取了出来,赋予他一个水墨的灵魂。这个新形象是敏感的、膨胀的,像浸了水一样湿漉漉,但你还是能一眼看出来,是梵高。
人体是流动的书法
在中国水墨传统中,书法是一切的基石,儿童从会握管起,便要学习写字,在纯熟掌握了毛笔的笔性之后,绘画仿佛灌溉得宜的树上自然结出的果实,所以古之文人,擅丹青者甚多。陈雨临帖,喜魏碑、颜真卿,明清书法家里,喜欢王铎。画家里面,他钟爱法常、八大、石涛,还特别喜欢明初一个叫作担当的和尚。担当曾向董其昌学习诗书画,董其昌贊他“大来(担当的字)诗温淳典雅,不必赋帝京而有四杰之藻;不必赋前后出塞而有少陵之法。曩予所求之六馆而不得者,此其人也”。他的书法颇得董其昌精髓,但他的画跟董其昌却并不相似,他画得更加简单、抽象,尤其晚年作品,充满禅意。担当的画并不多见,只要听说哪里有他的画或展览,陈雨一定会跑去看。
蒙克
这是他师承里的中国序列,跟他所喜爱的西洋油画序列遥遥相对,在那个序列里,他的心水名单是:梵高、高更、蒙克、席勒、毕加索……正是西方艺术长河的拐弯处。他常常从一个序列联想到另一个序列,“比如我喜欢培根,但培根是学不了的,一直学培根会走火入魔。徐渭你也学不了。他们那种癫狂是在骨子里的,你没有那样的疯癫,你就画不出那样的画。”
他画猫、画佛像、画出土文物里的俑,这些,也是广义的肖像。最近的系列,是画人体。“有朋友劝我不要这么画了,他说人体是西方画永恒的主题,中国画里上千年都没有的你画什么?”言下之意,东方人用水墨画人体,没有优势,也没有什么成功案例。
“我说恰恰没人画,我就看到希望了,这里有一块空白,值得我去努力。”陈雨试图把他在书法里体会到的东西融汇到人体绘画中去,中国的书法有一种深刻的空间关系,字与字,线条与线条,扶老携幼,起承转合,充满体积感,草书更是富有抽象精神,跟运动中的人体有许多相通之处。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画了一千多张水墨人体,拿给毛焰看,毛焰吓一跳:你这量也太大了吧!
对体积感的迷恋,让他又玩起了陶土。绘画是二维的,捏泥巴却是一个3D的世界。2021年是毕加索诞辰百年,他的一个关于毕加索的展览也在议事日程之上了,毕加索也是陶瓷的迷恋者,手绘过许多瓷盘。这位对齐白石艳羡过东方绘画的艺术大师肯定没有想到,在遥远的中国,还有另外一个艺术家,年轻时是他的粉丝,此刻要用水墨和陶土,跟他隔空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