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朝鲜战场的初恋
2021-06-11雷册渊李楚悦
雷册渊 李楚悦
鹿鸣坤牺牲前的照片。吴明/《南方日报》
寒风凛冽,残阳如血,像极了70年前他离开的那天。
黄继光、邱少云、杨根思、孙占元……在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的苍松翠柏掩映下,我们逐一走过这些熟悉的英雄的墓碑,生怕错过些什么。我们在寻找一个名字。
许多年前,朱锦翔也像这样,在这里苦苦找寻过那个名字。那天,朱锦翔和同学实习完返京,途经沈阳,等她赶到这里,却已错过了开放时间。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和近在咫尺的“爱人”,压抑多年的悲痛顷刻爆发,她泪如雨下:“他就在里面,从抗美援朝到现在我们就沒见过,求求您,让我进去看看他吧!”守门的老大爷不忍,终于开了门……
70年前,同属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二师的朱锦翔和鹿鸣坤相识相恋。不久后,两人先后北上,参加抗美援朝。然而,在1951年底的一次空战中,驾驶战机对敌作战的鹿鸣坤不幸牺牲,再也没能回来。从此,鹿鸣坤便成了朱锦翔生命中永远无法抹去的名字。
退休后,朱锦翔偶然看到杂志上在征集家书故事,她翻开珍藏多年的两个人的通信,这段尘封于战争岁月中的纯真往事才被慢慢揭开……
初识
翻开1949年12月13日的《解放日报》,在第二版最下一栏的中间,有一条《华东航空处文工团招生委员会通告》,刊登着该团录取的新生名单,其中就有朱锦翔的名字。那一年,她16岁。
朱锦翔从小就对军人有着特殊的情感,这是她参军入伍的原动力。她记得,那年在自己的家乡浙江省台州市临海县,一架专机呼啸着降落在小县城新辟出的一块空地上,十里八乡的百姓都跑去看,她也去了。从那天起,飞行员英武的形象就深深地印在了少女心中。
所以,几年后,一位热心的大姐提出要给朱锦翔介绍一个飞行员对象时,她的心怦怦直跳。
1951年1月,在介绍人的家中,18岁的朱锦翔第一次见到了22岁的鹿鸣坤。“我一看见他就很喜欢,他一见我也很喜欢。”多年以后,朱锦翔说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脸上还带着少女般羞涩的笑容,“他是山东人,高大英俊,说话也不会拐弯,爽直得很。”
半个多小时的会面,两个年轻人自由地谈心,朱锦翔芳心暗许。
第一次会面后,鹿鸣坤很久都没再找过朱锦翔。朱锦翔自然也不好意思主动找他,心情从期待到失望,再到气恼。她在心里嘀咕:“这个家伙!真觉得自己了不起啊!”
整整两个月后,介绍人才来传话,鹿鸣坤想约朱锦翔周六见面。“他说见面就见面,他说不见就不见,凭什么?我不见!”朱锦翔把心中的怨气一股脑儿道出。
大姐连忙解释:“你们上次见面后第二天,鹿鸣坤就去向组织上打报告了。可飞行员谈恋爱哪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组织上光政审就审了两个月,为开个证明还专门派人去了你的老家。你想想,这得有多不容易啊!”
朱锦翔恍然大悟。两个年轻人终于走到了一起。
相恋
初恋的记忆成了朱锦翔在日后艰难岁月中支撑下去的精神给养。
那时,空二师师部搬到了现在上海动物园对面的一栋欧式红砖建筑里,不远处是一个废弃了的高尔夫球场。朱锦翔和鹿鸣坤一周一次的约会常常约在那里。他们总是不知疲倦地在草坪上走着,谈人生、谈理想、谈家乡……两个彼此欣赏的灵魂越靠越近。
朱锦翔至今还保留着鹿鸣坤送给她的照片,其中一张肖像照的背面写着“锦翔同志留念:望你加强学习,提高阶级觉悟,在工作中锻炼自己,以忘我精神,继续努力。鹿鸣坤”。
彼时,抗美援朝已经开始,战争的阴霾笼罩着国人,朱锦翔和鹿鸣坤深切地关注着局势和家国命运。那次约会,他们第一次谈到了死亡。
鹿鸣坤(左)和朱锦翔(右)年轻时的照片。《南方日报》
“如果我被派去抗美援朝战场,也许我能当个英雄回来,也许,会牺牲。”鹿鸣坤半开玩笑地说。
听到“牺牲”,朱锦翔吓坏了,死亡离和平年代参军的她毕竟太过遥远。她一下子就哭开了:“好好的人怎么可能会牺牲!你怎么会死呢!”
看着号啕大哭的朱锦翔,鹿鸣坤慌了手脚,连声安慰:“你看,我13岁就当兵了,和日本人面对面拼刺刀的时候我都没死,现在有那么大的飞机保护我,我还能死?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别哭了,别哭了,你真是个孩子啊!”
入朝
分别如期而至。
由于部队严格的保密规定,鹿鸣坤没有告诉朱锦翔自己哪天离开,朱锦翔也没有多问。直到那天,坐在房间里的朱锦翔听见不远处的机场发动机轰鸣,一架架战机腾空而起,直入云霄,却没有返航,她便知道,自己心爱的人已经远赴战场。
自此以后,朱锦翔和鹿鸣坤只能靠书信联系。这些为数不多的信件一直被朱锦翔带在身边,无论是那些辗转北京、兰州、上海的日日夜夜,还是经历大小运动、数次搬家,始终没有遗失。现在,它们被妥善地保存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等处,静静地向人们述说着当年这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在我们可以见到的一些信件里,散落着两人相处的片段——
朱锦翔在1951年4月19日夜写下的一封信中说道:“鸣坤同志,为了将来的幸福,为了以政治为基础的感情建筑得更巩固,在目前,我们只有各奔前程,等待胜利重归,那种情景何等愉快。所以,我考虑结果,还是跟供应大队走吧!”
鹿鸣坤则在9月21日的信中说:“这次我们都去锻炼,你是在战争环境锻炼,我是在空战当中锻炼,你望我当英雄,我望你争早日入党称(成)模范。”
你望我当英雄,我望你早入党——这个约定,朱锦翔铭记了一生。
正如信中写的那样,在鹿鸣坤赴朝作战后不久,朱锦翔主动申请跟随部队来到位于中朝边境的辽宁丹东凤城县,空二师的师部驻扎于此。时任空二师第六团第三大队副队长的鹿鸣坤,则与飞行队驻扎在百余公里外的大孤山机场。
前方战事吃紧,后方部队的生活条件也非常艰苦。不过,相比于条件的艰苦,更加折磨朱錦翔的,是对爱人无尽的牵挂和思念。
永别
大孤山野战机场的来信,是鹿鸣坤所有消息的来源。薄薄的信纸穿越炮火,一来一回要一二十天。
战争总是残酷的。一天,前线传来鹿鸣坤战友一大队队长牺牲的消息,他也是山东人,23岁。朱锦翔牵挂在前线的爱人,又不敢乱想。
1951年12月,朱锦翔所在的师部紧急撤回上海。回到上海没几天,战友无意间向她说起:“听说三大队……”话说了一半,朱锦翔紧张地问:“是不是鹿鸣坤怎么了?”战友没再多说。朱锦翔强压着不祥的预感,立马写信问鹿鸣坤好不好,前线战事如何。她还告诉他,她很想他。
噩耗像暗夜一样一点点抵达。“听说又牺牲了一个大队长。”朱锦翔又一次在战友口中得知。她紧张地追问是谁,对方依旧闭口不言。后来实在瞒不住了,部队领导找到朱锦翔,正式通知她:1951年12月,年仅22岁的鹿鸣坤在朝鲜前线牺牲。
痛失所爱是什么滋味?朱锦翔躺了三天,粒米未进,只是对着鹿鸣坤送给自己的钢笔愣愣地发呆,任由眼泪不停落下……
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朱锦翔的名字第二次出现在《解放日报》上,她被北京大学新闻系录取。离开上海的那天,北上的火车已经快要开动,鹿鸣坤的战友王万玉驾着吉普车一路追赶,终于在火车驶出车站之前,将一张自己和鹿鸣坤的合照塞到了朱锦翔的手中。朱锦翔把照片捧在怀里,一路泪流。
从北大新闻系毕业后,朱锦翔被分配到《兰州日报》当记者,后来又到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担任副教授,在西北度过了动荡的中年时代。再后来,她为人妻为人母,被生活催着往前走。关于天空、战争和失去的爱人,随着那些战火中的书信,被压进心底,锁入柜子里。
家书
2005年7月下旬,现任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副馆长张丁接到一个电话。“我的书信是和初恋之间的通信,当时还没结婚,算家书吗?”电话那头,朱锦翔问。不久前,她在杂志上看到了抢救民间家书项目组委会刊载的征集启事,决定捐赠自己的书信,让更多人知道这段故事。
此后,张丁陆续收到好几封朱锦翔寄来的家书。泛黄的纸页上,是她颠簸人生中被珍藏许久的,曾经牺牲于战火中的爱情。半个世纪前的爱意,温柔、克制又进步。
“锦翔:我刚从东北回来,收到了你的来信。当时我是累的,头痛、腰酸,阅过信之后,我特别兴奋。兴奋的就是,你能针对我的思想来帮助我。我有这样一个人经常帮助我,工作会更起劲,改正缺点会更快,你的帮助是真正的从革命利益出发……”在信里,鹿鸣坤说自己正为成为“半个飞行家”的光荣称号而努力。
美军的炮火在头顶纷飞,鸭绿江畔出征的部队步履匆匆。新生的共和国空军力量薄弱,但战争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畏惧退缩。或许是在机舱、在战壕、在刚刚结束的一场战斗之后,鹿鸣坤给自己的恋人写下了这些文字。现在看来,每一个字都弥足珍贵。
后来,朱锦翔以自己的经历创作了长篇小说《一个女兵的天空》。她的故事,打动了许多人。“讲我的故事,是想让更多的人记住历史,记住那些为人民、为祖国献出生命的英雄烈士。”朱锦翔说。
朱锦翔记得,在鹿鸣坤寄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里,他这样写道:“现在那里还不冷,满山的大豆、高粱、苞米,都是绿的,有特别一种感觉,更有一种关外味道。”
那些美丽的河流山川,那些最可爱的人,朱锦翔永远不会忘记。
(摘自七一网 七一客户端/《解放日报》)